日历一页一页地撕去。小梅的信来了一封又一封,他把两封三封回成一封,一封的内容大多也只写工作真忙,事情真多,还说又在上自大,要看书要作业要考试要混文凭要评职称,忙完单位忙自己,实在连写信的时间也挤不出,然后在发信时又顺便给家里邮汇去一笔款子。从小梅来信的字里行间,他看到了她的焦躁、忧郁、苦寂,她的身心的改变,他在她的改变中咀嚼着一份善良的失落,在失落中寻找一份久远的感动。
又是隆冬季节。靳洪对冬天特别敏感。睡着的时候,他总会不自觉地从被窝里摸出一个伤心的故事来。
那一个冬天,是多么寒冷呵!沿灰色的天空,惨淡的月光,饥饿、欲望、罪恶在黑夜里嚣张……
他的暖烘烘的被窝,仿佛也凝成了冰。
长夜沉沉,忧思漫漫……
到了白天,靳洪俨然又是一个精神抖擞的工作狂,他把属于他的份内工作做得有条不紊,大事大做,小事小做,无事找事做,事事都操劳。他还参加体育活动,还与匡亚楠约会,还看一些匡亚楠推荐给他的书,他与大洋彼岸的海明威老人对话“大海与人生”,还与塞尚河边一个木匠的儿子于连一起,探讨一个平民的人生之路该如何走,又与陀斯妥耶夫斯基一同研究“罪与罚”的非典型问题,然后走过雨果描写的《悲惨世界》,带着沙威般鹰锐的眼神,窥视局中的风云动向,寻找一个叫“关耳”的探子……
沈若萍指派自己到这里来,不仅仅是为了落实改制政策,还有一项秘而不宣的特殊任务。至今,他还云山雾海,摸不着边际。上一回,他在沈若萍面前丢了脸,险些栽了跟斗,还被记了过,他希望能尽快地干出一番事业,将功赎罪。
可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靳洪还是理不出一个头绪。
他开始沉不住气了。“关耳……郑……究竟是谁?天外来客吗?”对着从员工花名册中抠出来的可疑人名单,他反复地推想。
正一筹莫展间,办公室门无声地敞开了,靳洪抬眼望去,是露露小姐来了。穿着艳丽的露露小姐扭摆着圆鼓鼓的屁股,胸口一耸一耸的径直走到他的面前,一阵浓郁的香气顿时飘散在四周,这是他喜欢闻的气味,富有的女人都洒着这样的香水,沈若萍在约见自己的时候,也抹着这样的香水,这芬芳诱人的香水几乎与女性的富有与高贵有关也与上档次的交际花有关。
露露小姐进来后,妩媚地说:“咿呀靳主任,你办公室在这里啊?我还以为你也在楼上呢?”
靳洪站起来跟她打趣道:“楼上是领导,楼下是基层。”然后请她坐。
露露小姐没有坐,走近他说:“照你那么分,那二楼一楼更是基层中的基层了。”
“其实没分得这么清,随口说说的。”他瞟了眼花枝招展的露露小姐,又笑着逗她说,“我说呢今天外面西北风大,原来把千娇百媚的露露小姐给吹来了。”
这一逗,还真让露露小姐高兴得忘了形,她“格格”笑着,把那个美丽的大屁股移坐到了他的大台板桌面沿上了,然而掀起了一条修长的玉腿,好像在做什么人体艺术展示。
靳洪扇了扇鼻子说:“露露小姐,这好像不雅吧?你瞧,椅子在那边,我这帮你去搬。”
露露小姐见状,赶快从桌沿上下来,笑嘻嘻地说:“不敢劳驾靳主任,我自己来。”就“吱咯咯”移了一把椅子坐到他桌子的对面。
她坐下,闪着媚眼,在办公室东张西望。
靳洪狐疑地问道:“露露小姐,你今天怎么有空?平时我没见你来。”
露露小姐不置可否地笑笑,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红唇一噘,袅袅地吐出几个烟圈。接着,她似乎很幽怨地瞟了眼他,挤挤媚眼说:“我可是这里的常客了,要知道你在这里,也早来拜见了。我可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像你会装正经!”
靳洪拿了个纸杯,添了些水放到她面前,方便她弹烟灰,以惋惜的语气说:“我真没见得你常来,咱局里部门多,你在哪个办公室串门又没广而告之,自然无缘相见了。”
经他一说,露露小姐手托香腮沉吟了一会,幽幽地问道:“那现在……算是到了缘分,是不是?”
“也算是吧。”靳洪笑了笑。
露露小姐喜形于色,就在靳洪面前滔滔不绝起来,什么范局长长、郑局长短、蒋队长傻不溜湫,无话找话地海侃起来,靳洪从她不经大脑过滤的神侃中,不时听到诸如货啊、钱啊、手脚笨啊之类的敏感信息,觉得有必要在她口里掏个口风,说不定“关耳”举报的内容还跟他们有关呢。
于是,他满脸堆笑,一个劲地恭维:“露露小姐真是见多识广,你说的场面我闻所未闻,真厉害!”
被靳洪这么随口一夸,露露小姐不由心花怒放,说起话来更加口不择言了。
可接下来,他在她不着边际的扯淡中,收获的有效信息近乎零,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露露小姐虽然名为董秘,其实不过是公司里的一只花瓶、一朵交际花而已,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就凭她那智商,她的老板也不会让她知道多少的。他跟她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会,推说公司下午还有个活动要事先作个准备,就想谢客了。
露露小姐缠绵地看了看时间,噘着小嘴说:“还早着哩,干嘛撵客了?老范想多留我一会,人家还不愿呢。”说罢,她故意挺了挺傲人的胸脯。
靳洪从她的话语中,似乎发现了什么,就故意咕得咽了口唾沫,暧昧地说:“有美女在旁,我还静得下心做事吗?”
“嘻,我吸引到了你吗?”露露小姐又显摆了几下身材。
靳洪装出晕乎乎的样子说:“简直被迷倒了。”
“你骗人!”露露小姐哈哈大笑,朝靳洪吐出几个烟圈,娇嗔道:“你们男人就会骗人,会耍心机,不够真诚!”
“那是你没遇到过真男人。”
“那你是吗——我是说真男人?”她声音轻轻的,幽幽的,像飘荡的轻烟,绵长而细柔。
靳洪幽幽地说:“你想不想验证一下?”
露露小姐美目晶晶,问道:“在你办公室吗?”说完竟羞红了脸。
她这样的人,也会有脸红的时候?
两人肆无忌惮地调侃了一会,靳洪忽然问道:“你今天是不是特地来找我的?”
“今天倒不是,我先是去了蒋队那里,接着又去了范局长那儿,听说你在三楼,才顺便看看你的。”这露露小姐真是一个直来直去的直肠子,什么事情也不想瞒,如果她只说特地来拜望他,说不定还能让他感动几分呢。
靳洪装出很失望的样子说:“原来我在你眼里,只是凑个数的。”
露露小姐赶紧解释道:“人家这不为了公司的事来求人的吗?”
“什么事要劳你的大驾?”
露露小姐耸了耸肩说:“还不就是那船货……不过,基本没问题了。袁董跟老范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与原来那批老领导关系也很铁,不过已有几个老领导——哦,听说是你让他们退出管事圈的,你想我们这么大的企业,经常有货轮出出进进的,不合规也是常有的事,但经常水畔走,难免不湿鞋,一年中总有那么三五回被抓现行的,好在都是熟人,意思一下也就过去了。”
从她绕来绕去的话中,靳洪听出了许多疑问,首先她称权势熏天的范局长为“老范”,这在整个局里也没人这么不礼貌的称呼他,就算年长的莫专员、牛主任,也都以官品相称;再就是“意思一下”,这在江城方言中是花钱开后门或者女色相诱的意思,看来其中真有内幕,要不她不会把这么严肃的人和事,当作吐烟圈一样轻松随便吐出来的。
靳洪故作惊讶地说:“你说的是货物走私吧?这可是很严重的事情,这么大的事,怎么就过去了呢?”他猜想袁万忠的公司在货运方面肯定做了什么手脚被发现了。这样的事在海关是常有的,上个月海关缉私队还查获了一船光碟、五百箱香烟,还有上百吨原油。
露露小姐不以为然地说:“这次不过是八百吨货,办关税报关也就二三百万样子,我们袁董却是这样想的,反正是老关系了,能省钱就省钱嘛,企业有怕被钱噎死的?再说真正用钱的地方多着哩!”
听她口气,把二三百万元也当小事一桩,那真正的大事该会有多大呢?靳洪想搞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就故意放大表情,连说不可思议。
果然,露露小姐昂扬了起来,点上烟又说:“看你大惊小怪的!去年秋天我们一趟就进了二千多万的货,也惹上了麻烦……后来不也过去了?”
靳洪大吃一惊,凑过脸去问道:“怎么也过去了?”
露露小姐慢条斯理地说:“你连这也不懂?不就是送点钱,再不就是……” 她风骚地揉了揉丰满的胸脯,幽幽地说,“做一些别的工作,有些当官的钱够用,什么也不缺,就喜欢这些,你们那范局长,比你可有意思多了。”
一听她扯到范局长,靳洪立即摇着头制止她说:“范局长可是正人君子哦,你不要胡言乱语!”
露露小姐“嘿嘿”了两声,媚眼一抛,娇声说道:“哪有馋猫不偷腥的?你们男人哪,每根骨头里有多少骨髓,我还摸得准呢!”
她俨然是个情场高手,说这话时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完还不住地对他搔首弄姿,暗送秋波。
靳洪逢迎道:“露露小姐真是太懂男人的心思了。”
露露小姐被夸奖得不好意思起来,羞赧地说:“还不是工作的需要嘛?”
靳洪心里忽然格登一沉:千不可能万不可能,范局长怎么会有这种可能?在他心目中,范友生可是江城海关的一道钢铁城防,可这城防什么时候也被腐蚀了的?这太不可思议了!
靳洪深深吸了口气,想不到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港务局,竟然真的暗藏漩涡,凶险莫测,为了搞清真相,他继续扮演着问路者的角色:“这要是露了口风,让市里领导知道了,就麻烦了。”
露露小姐轻描淡写道:“也有人去打点的呀!”
“怎么打点的?”
“还不是老套路?反正他们喜欢什么,我们就准备什么。人情嘛,都是这么有来有往的,几回交往下来,他们反过来帮我们出点子的都有了,要不,我们企业的效益年年会有这么好吗?可就是厦门远华案发后,海关风声跟着紧了,调查组、督查组隔三差五来,我们袁董也是没有办法才亲自登门拜访各位,平时他只需在电话里打个招呼就可以了。”露露小姐依然滔滔不绝。
靳洪啧啧称羡道:“你们做生意真有本事,难怪年年有大钱赚,你一年的红利也不少分吧?”
露露小姐炫耀地看着无名指上的一枚钻戒,头也不抬地说:“可不是嘛,人家也给过你机会的。”
他苦着脸说:“不是我不想,我只是个局办主任,帮不了你们的忙,这也算我有自知之明吧?”
露露小姐格格地笑了起来,边笑边说:“看你还这么吃嫩!现在当官的,凡是有油水可捞,谁都想插一手,要不,他们天天抽好烟喝好酒,还四处风流,这钱从哪里来?”
是啊,那些天天坐在办公椅上的官员,天天抽中华、喝茅台,进出高档娱乐场所,他们的钱都从哪里来的呢?在打工的时候,他想不明白,现在总算想明白了,但想明白了又如何?沈若萍说了,现在是考验期、锻炼期、成长期,把好这一关,对自己的前程无比重要。上一回为了恒丰公司的谢意,他可是丢了面子、做足了检讨的,幸亏他回头快、觉醒早,才不至于被公开曝光。尽管如此,应市长还在市级局办成员会议上对他狠下猛药,旁敲侧击了一阵,若不是沈若萍出面澄清,恐怕已阴沟里翻船了。
看到靳洪忽然表情落寞,情绪消沉,露露小姐奇怪地说:“你怎么啦,跟抽了大麻似的?“
靳洪“哦哦”了几声回过神来,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也真是……其实也不尽然。”
“你,”露露小姐起身,伸手往靳洪脑门上摸了一摸,“没有发热吧,我怎么感觉你像在说胡话。”
“没有,绝对没有。”靳洪摸摸被她摸过的脑门,赶忙澄清。“我是在想下午活动的事……不好意思了,我真还有许多活动内容在准备,没有时间陪你说话了,下次吧,好吗?下次我邀你到名都吧喝咖啡。”
发现他又是找文件又是翻资料,手忙脚乱的,露露小姐不好再磨蹭下去,怏怏地站起身说:“那就下次吧。”
离开前,她递给靳洪一张印有“董事长秘书”头街的名片。名片上有一股檀香气,那个制衣公司的老板娘的名片上也有这样的香气。商界女人总喜欢把简单的物件弄得别出心裁,以引起异性的注意,露露小姐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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