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亚楠离去不久,一股呛人的烟臭气忽然从门口飘然而至。
靳洪下意识地感觉到,郑副局长来了,因为刚到单位那天,他专程到郑副局长班公室拜谒过他。他的办公室虽然也摆放着花花草草,但再繁盛的花草,也吸收不了室内混浊的烟草气味。他曾循着飘落的烟灰望去,发觉郑副局长前襟的衣摆里,还醒目地露出几个指甲般大小的洞孔,显然是烟火的作品。这是他对郑副局长最初的印象,他俨然一个烟鬼。
能够制造出这种呛人气味的人,果然是郑副局长,他反背着双手轻悠悠地跫了进来。这是一个扮演坏人无须任何化妆的小丑一样的人物,有一个特肥大而且发红的酒糟鼻和一双同样肥大的眼袋,额前的皱纹跟桃核一样稠密且深刻,夹得住苍蝇的大腿和蚊子的长喙。那复杂的脸部结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动画片中的卡通人物,只有卡通人物才会有这般复杂的面部结构,他简直就是一尊讳莫如深的艺术雕像。
郑副局长胁着双肩,吸着前胸,一副下级晋见上级的巴结模样,弄得靳洪站着不是,坐着更不是,像一大早起床匆匆吃了一碗馊臭饭,浑身不舒服。
走路怕踩死蚂蚁的郑副局长,轻悠悠地进来后,也不打招呼,陷在皱纹深处的一双细小金鱼眼睛打量了室内的绿色盆景好久,凝着眉思索了好久,然后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一包利群香烟,抽出一支慢悠悠地递给靳洪,并热心地替他揿着打火机点上。
靳洪不会抽烟,吸了几口就呛了起来。
“你还没到境界,我一天没两包,吃饭都不香。”他转头张望着门口,伸了伸脖子。“刚才那个……小姐,你们,好像蛮熟络的,噢?”
靳洪说:“一个朋友。”
郑副局长“哦哦”了几声,金鱼眼滴溜溜打了几个转,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烟灰挂了长长的半截,门口一阵风进来,呼的一下全散落在地板上,他连忙朝沙发几上的烟灰缸弹了弹已没有了的烟灰,若有所思地说:“难怪,嘿嘿,我以为……难怪了……”
这吞吞吐吐、阴阳怪气的腔调,加上这猥琐不堪的神态,令靳洪像吃进了一只苍蝇一般倒胃。这老头也许就是我在这儿第一个要防备的人,他想。沈书记关照过自己,要用眼睛观察,用大脑思考,瞧他这副尊容和他间谍似的神色、语态,难道会是一个好人吗?好人会有他这么猥琐不堪的?这么猥琐的人若是好人,那全世界就不会有坏人了。
连环画、电影里的坏人都是这般模样的。
不过,在内幕还没有揭开之前,这老头或许仍然是好人,至少还是这里的领导,对领导保持起码的尊敬,那是必须的。
郑副局长坐在沙发上,与他聊了一些无关工作方面的大事,譬如WTO,譬如申奥败北,譬如大善江固堤筑塘……靳洪坐在他旁边,听他一本正经地东拉西扯,必要的时候回应他几句。
闲聊了一会,郑副局长翻腕看了看旧兮兮的手表说:“我今天顺道过来,随聊,看到你就位了,好,很好嘛。你刚来,许多环节需要熟悉,我不影响你了。”说罢,起身告辞而去。
望着他幽灵般悠然离去的身影,靳洪胸中鼓起了旺盛的斗志。他下决心要在港务局行使一下钦差大人的权力,把传言中的内幕弄个水落石出。
过了一个星期,局长范友生打内线给他,叫他去他办公室。
靳洪到港务局报到上班时,适逢范友生出国考察去了,没见到过他。范局长办公室在四楼走廊的最东侧,分办公区和会客室、休息室,比沈书记的办公室大了许多,也气派了许多,大概因为港务局实在有钱,什么设施都往顶级靠拢。这么宽绰的办公区域布置得却井井有条,紊丝不乱,连案台上的小国旗、时钟、文件夹、记事本、电话机,甚至茶杯也都摆放在最合理的点上。一台屏面较大的电脑,放置在办公桌转弯的附角上。虽然宽大的台面上放置了不少东西,看上去绝对没有丝毫的凌乱感,反而成为一种恰到好处的摆设。
就凭这一点,靳洪就断定范友生是一个生活十分严谨、工作一丝不苟的人。
感觉是一种十分微妙的东西,最原始的通常也是真实的。而且在这几天里,正如沈书记所料,他从旁人口中也获悉了范局长的不少情况。下过乡,当过三年军人,又通过自学考进了省城一所重点大学的中文系,与沈书记是同班同学,他是班长,她是团支部书记。他毕业后,响应国家号召到新疆去支边,后来因为妻子身体不好需要照顾,才回到江城。他和郑副局长、莫专员等都是建设江城港的元勋,现在江城港每年向国家和地方财政贡献三个多亿元的税收,贡献之大是有目共睹的。
靳洪不在乎别人的点评,更相信自己的眼力,在他看来,范友生的敬业精神也许比别人讲述的还要具体。
他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精壮汉子,板寸头的发丝已经有些斑白,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全身皮肤黝黑,脸上的毛孔特别粗大,细看之下,竟能看出无数个深深浅浅的坑坑洼洼,硬扎的络腮胡子被剃刀剃得青光光的,正是这丝丝青光,给人以与生俱来的威严感。也许当过军人的原因,他的坐姿还保持着军人的特点,腰板毕挺,双目平视,双手自然地搁置在大板桌上,犹如一座洪钟大吕,镇定地等候着来人。
见靳洪进来,范友生松了一下脸,指着对面的一把沙发,叫他坐下了。
“来了有好几天了,你对这里的印象如何?说说你的看法。”范友生开门见山。
靳洪说:“挺好的。”
“你这么看?”范友生目光炯炯。
靳洪踌躇了一会,说道:“我刚来,连走马看花也说不上。不过,凭感觉,我以为您治下的港务局是够模范的了。”
范友生嘴角牵动了两下,似笑非笑地说:“我可不想听你唱颂歌,它是麻醉剂,要麻痹人的。从工作的方式方法上看,长久泡在一个地方看问题,总是瞎子摸象,看不到问题的本质,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就是一说。就我们单位而言,受当今经济思潮冲击和体制转形影响,有许多隐性的问题都已凸现出来。这是目前让我深感困惑的问题,你难道没看出来?”
既然范友生说到问题的点子上了,靳洪也不再作壁上观了,他根据几天来的观察和对新同事交流得到的一些体会,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如果您是想鉴别我对问题的观察力,我可以说一个看法,这大楼上下七层近八十个办公室,几乎每个办公室都人员济济,我们这小小江城港的海关公务,难道每天要有这么多人来处理吗?能不能把工作内容相同、性质一致的部门整合起来,而不是独打独的,像搞单干;又或者,把有些看似复杂的审查审批流程简化一些,直截一点,让每个职能部门都活起来、转起来,而不是卡在那里摆摆样子,这样可能会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范友生全神贯注地听着,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直到靳洪一口气说完,才轻舒了一口气,拧着的浓眉也稍稍松弛了下来。摸了摸下巴进一步问道:“就这些?”
“这是其一,”靳洪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下去,“其二,我走马看花往各科室转悠了一下,最大的发现是,大楼里什么科室都设置了,而且有不少科室几乎是雷同的,两块或三块招牌里面办公的人,干的都是同样内容的活,更多的时候,他们都在看报纸,或撮在一起聊天,或在玩电脑游戏,或打电话谈情说爱,可就是没有一个阅览室,上面来的指示、文件、宣传资料都搁在领导的柜子里,据说很少传达,这种闭目塞听的做法,不知道是不是也算一个问题?”
静静地听完靳洪说话,范友生眼中忽然游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但很快,他的石板一样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些笑意。
“不简单,有眼光!”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靳洪低着头说:“我是随想随说,说错了您请别见怪。”
深思了一会,范友生深邃的目光从电脑视屏转移到靳洪脸上,拧起眉峰说:“你提出的问题,其实局里早已注意到了,也下过一些措施,只是收效甚微。我们市和周边县市都是国家外贸重地,但只有江城港一个出海口,港口物流运输逐年繁荣,每天进出的货柜数以百万计。市里计划明年重点投资江城港,把原三千万吨级泊位再行升级,实现与国内外航行码头无缝对接,后续效应会进一步放大。因为货流源源不断,海关这些年效益相当不错,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也因此,港务局成了一块香馍馍,谁都想拿着吃,今天这个领导电话,明天那个领导条子,什么老婆孩子、三姨九姑、堂兄表弟内侄,一个劲全往这儿塞,弄得人头痛脑胀,可又不好得罪谁,如果有一处摆不平,就有你穿小鞋的。这刚出笼的山芋谁吃都烫口啊!”他习惯地摸着发青的下巴,继续说,“最要命的是那些靠关系走后门进来的人,文化素质底,生活习性差,工作能力弱,仗着有个背景,工作上吊儿郎当,生活上随随便便,个个像拿着尚方宝剑的钦差大人,摆布不得。单位里庸人懒人刁人人满为患,做领导的真是伤透脑筋啊!”
治理这么一个复杂的摊子,还能不叫当家人操心的吗?靳洪似乎明白了范局长头发斑白的原因了,不由从心底里生出一丝敬意。
“机关里人浮于事的现象不单单这里有,许多单位都存在,这好比人体上的一个瘤子,一旦恶化了,后果就不堪设想。”靳洪理解范局长的难处,鼓励他说,“根据目前形势判断,中央政府已把改革的重点转移到机构改制上来了,社会要求机构减肥的呼声也很强烈。我们何不乘这股东风,顺从民意,精简机构,消肿去冗,强化部门职能,达到精兵简政的目的?”
看到范友生凝着眉头、一副举棋不定的样子,靳洪就又根据理论书籍上看来的知识,结合党校老师讲课内容和新闻联播连篇累牍报道的东南沿海经济发达的局部地区试行体制改革试点的一些做法,认为港务局已具备试水先行的客观条件,因为存在问题的普遍性、严重性,必须要有特别有效的政治手段,才能解决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所以具有典型意义。最后他说:“如果改革成功,则功莫大焉。”
范友生眼睛亮了大约三五秒钟,随即又灰暗下来。他无力地摇了摇头说:“其实一年前,我们已经考虑精兵简政了,为此局党委还专门开过好几个会议,征求过许多不同意见,也想过许多解决的办法,可是真正行动起来,却又困难重重,可以说寸步难行。”
靳洪问为什么,范友生双手一摊说:“只怪生活太现实了,把一切可能的、甚至应该的,变成了不可能、甚至异想天开了。你说要精简,对呀,是该精简,必须精简!但精简谁呢?怎么精简?我说过,进来的人多是有背景的,你把他撸下了,没准他是市里某首长的亲戚,这不就麻烦了?我们是靠政府吃饭的,谁捅了马蜂窝,谁难免倒霉。再说啦,凭什么下张三的岗而不下李四、王五的岗呢?是我们偏心谁,还是得了谁的好处?”他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所以说,一个单位,安排人进来容易,不明不白辞退人就难了。在客观条件还没有充分具备的前提下,妄提什么精兵简政,不都成了绝对正确的废话!许多部门的改制也碰到了同样的难题。这个问题,恐怕只有朱总理来解决了,只有他行。我们上面都是有婆婆妈妈的,管着谁罩着谁,谁都没个准儿,弄不好愤怒一下,那可不是丢乌纱那么简单了。”
范局长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机构改革确实不是纸上谈兵那么简单,实施起来遇到的问题会比想象的难得多,但这次沈书记安排他到这里来,除了廓清传说中的雾障外,自然还包括率先在港务局撕开机构改革的大幕,如果争取不到范局长的支持,那么自己在这里的工作也将寸步难行。
在范友生叹完苦经后,靳洪想了一想,然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市里其实早有意图,江城的机构改革想从港务局开始打开局面,不管怎么说,这条路总是要走的,咱局里的这个改制任务,你就交给我来做吧。反正我刚来,认识的人不多,也跟他们从无瓜葛,得罪了谁我也不怕,下了谁的岗也不牵扯到你们领导,一切会按照既定的方针、原则,公事公办,但前提是必须得到你的支持。”
“你有什么具体的办法和措施?”范友生往前倾了倾身子。
“暂时还没想好,但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摸索着做就是了。”
范友生紧拧双眉,神情严肃地说:“这可不是儿戏,弄不好要身败名裂的。”
靳洪点点头。他知道,此行任务很艰巨,但使命很神圣,需要智慧与魄力。
范友生犹豫不决地说:“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大事,至少在今天的江城前无古人,可否推行,还要经局党委研究决定,决不能草率行事。”
这无需多说,靳洪心里也十分清楚。
范友生还放心不下,进一步问道:“你真想这么干?”
靳洪说:“不是我一定想做,是形势要求我们这么做。再说,我这也是为领导解决实际问题嘛。”
“话是不错,这个手术迟早得动,只是……”范友生又欲言而止。
“箭已在弦上,没有退路了,范局长!”靳洪激动地说,“眼睁睁看着这么多闲人,他们每天每月每年糜费国家的财富,你就不心疼吗?来之前,沈书记再三关照我,要配合好你们的工作,要大胆放手干。我相信,这个工作只要动机正确,有切实可行的方法,上面一定会支持的!”
也许是靳洪提及了沈若萍,范友生细眯着有神的双眼,入神地注视了他良久,又抬头望了天花板良久,仿佛忆起了一个遥远的但已不再属于自己的梦。
恍惚了一会,范友生说:“小靳,你像当年的我,初生牛犊,不怕艰险,但此次改革,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你有这个把握吗?”
靳洪抖擞了一下精神,坚定地说:“只要领导信任,群众支持,我有信心打好这一仗!”
“那么……”范友生又犹豫了好久,抚摸着下颔的右手才慢慢地擎起来,然后迅速做了一个下劈的手势,“好吧,就这么定了!你先拿出一个具体的方案来,届时,我们专门召开局务会议再做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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