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靳洪一直是当地新闻媒体的焦点人物,省电视台经济频道记者还专门采访了他,但他把主要成绩归功于当地政府的开门纳谏,地方领导的支持和担当,当然,他更多地说:“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懂得农民生活的不易。”
刚过完国庆节,靳洪接到组织部发来的调任通知书,通知他十月十五日前到市港务局报到。
我们在介绍江城市环境的时候,已简略提到过隶属市港务局主管的江城港。这港务局在江城市是可执牛耳的好单位之一,兼有地方国企与行政单位的双重编制,在编人员待遇相当高,隐性收入据说超过额定工资的数倍,历来是江城政府官员及其子女竞相麋集的宝地。
至于靳洪,在市团委到任正好半年,半年中大多数时间却一直在党校脱产学习,真正在团委上班的时间不到一个月,可以说屁股还没有坐热又挪地方了。这次工作调动有点出于他的意料,虽然他非常不喜欢团委的工作,因为这个部门形同虚设,所有在这里上班的人,除了看报、喝茶、聊天之外,再就是到学校、社区搞上几个强人所难的活动,可以在每年的总结汇报会上说一说,平时几乎无所事事,而在他看来只需要一二个人足足可以应付的工作,可偏偏安排了二十来人,还设立了各科各室,搞得像模像样,电脑、电话、空调、办公大桌无不配备齐全,再往左右一看,科协、妇联、红会、工商联等社团单位,无不如此。但与团委不同的是,许多群团单位多为养老单位,放几个将退未退的官员在这些部门再养几年老,然后名正言顺地退休,就是团委,多是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却每天干着退休干部们干的闲事,实在憋得慌。记得许多天前,他把这些想法说给过匡亚楠听,说在这里工作简直在浪费青春、消磨生命,其他的话他还真没有对谁流露过,他只是觉得拿着不算菲薄的薪水却什么事也不干,对不起纳税人。为此,他还特地打电话问匡亚楠,他的工作调动是不是她帮了忙,虽然在风情元素吧她生气离开后,他没再见到过她,她也没主动约过他,但他知道等她气消了之后,会觉得自己也会为她着想,理解自己的。她接到他的电话,也没多说什么,只含糊地说:“我才没那么大能耐。”靳洪事后想想了,也是,她无非只是个记者,而且是刚参加工作的,即使她想帮忙,也确实没那能耐,何况她现在还在生自己的气呢。
但不管怎么说,靳洪终于挪了位,离开了市团委,这让他感到由衷欣喜。
又过了几天,市委办杨主任打来电话,要靳洪今天下午到市委办去一趟,说有工作任务要安排。
市委办不就是沈书记工作的地方吗?他不由得一阵激动。
按照约定时间,靳洪来到市府综合大楼四楼的市委办公室,杨主任热情接待了他。他跟杨主任有过一面之缘,那次负伤住院,他同沈书记一道看望过自己的,那副深度近视眼镜和略显苍白的脸色令他印象深刻。
杨主任翻腕瞄了一眼手表,端给靳洪一杯茶说:“沈书记在会客,你先喝茶。”
茶水热气腾腾的,靳洪心里也热腾腾的,没有比沈书记约见他更让人精神振奋的。他猜想,沈书记一定有重要的事才约见他,能够撇开组织部长或更高一级官员,直接与江城市头面人物对话,是多荣光的事呢。
不一会,走廊里走过几人,杨主任赶忙起身,走出去了一会,进门后对靳洪说:“你可以去沈书记办公室了,她等你了。”
正握着话筒打电话的沈若萍,眼稍扫见他进来,就冲他打了个请坐的手势,然后继续打她的电话。电话很长,说的都是工作上的事儿,但肯定是与他无关的,他有足够充裕的时间熟悉办公室的环境,调整好自己的角色。
这是一个三十多平方米的办公空间,在不十分宽绰的室内,又以三人座真皮沙发为隔断,分了办公室和会客室的功能区。里面没有靳洪所想象的富丽、华贵,是纯粹的办公场所。两边墙上挂着中国地图、省域地图和江城市政区图、江城市貌卫星图,会客室虽然作过一些装修,铺着驼色绒毯,放着一些花卉盆景,但十分简单,甚至寒酸。在办公台对面的墙壁上,一幅孙中山手写的“天下为公”字匾,却装帧得十分精致、醒目,似乎传达着室主人执政的理念。
打完电话,沈若萍没有马上跟他嘘寒问暖,陈明事由,而是把双手敛在案前,十指交叉在一起端坐着,晶亮的双目凝视着他,似乎在他脸上研究着什么。靳洪腮边肌肉紧张地抽搐了几下,抻抻领带,暗忖,今天沈书记会跟自己说些什么?在来市委办前,他着意修饰了一番,穿上桂老板从国外购来的那套西装,把自己整饰得很精神。他知道在庄严的场合里,尤其在异性领导面前,仪表是十分重要的,领导对一个人的印象好坏,常常先是从人的表象看起的,如果衣衫不整,神情猥琐,鼠头獐目,那么你可能什么也不是了,任你巧言令色,削尖脑袋,竭尽全力,也永远挤不进高高在上的权力中心,与利益集团分羹而食。
靳洪本想站起来招呼一下,又觉得没有必要了,分明已经坐定,分明她已经注视着自己了,再套一下近乎自然矫情,她可能也根本不在乎你多余的官场俗仪。
就这么对视着。他忽然想起在医院、在江堤上的几番凝视,心速突然加快了,好在沈若萍没有让矜持持续良久,就淡然问道:“工作上的事儿,你已经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
“有没有还想说的?”沈若萍深思了一下,显然是在对他说,却又好像在问自己。
“我?”他愣了一愣。“我非常感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和栽培。我一定会珍惜这样的机会,全力以赴去做好新的工作的!”
“嗯。”沈若萍认真听着,直到他表达完心意了,还一如既往地认真听着。
她的认真反倒让靳洪不知所措了,以为自己言犹未尽,没有把应有的立场、态度表明清楚,不由用手摸着自己的鼻管,翕动了几下唇,缄住了口。
“调你到港务局工作,是我一意举荐的。”沈若萍突然分开双手,两个手掌稳稳地按在台板桌上面,目光依旧不离他的眼睛。
把自己安排到这个人人眼红的单位,竟然也是沈书记的个人意志?靳洪突然被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
她顿了一顿,又说:“我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最有价值的东西要放在最合适的地方,虽然是我一意想把你安排在一个能发挥你作用的地方,可最后还是由组织上决定的。”
说到这里,她的身子向椅背放松性地靠了靠,那双柔荑般皎洁的手交叉地抱在胸前,落手的位置正好扣在乳房的下端,丰隆的胸脯把她的双手掩埋了起来,她纠着双手微微含笑的神姿,如同一轴古老的意大利油画中的美女肖像。
不知为什么,他的目光有些黏,也有些晕眩。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荐你去港务局吗?”沈若萍眼光依然不离他的脸。
他感到她尖锐的目光像读取机一样,正在读取他的想法,他也就搜索枯肠边想边说:“可能那里工作有点悬,关系有点玄,当然任务也很重,责任也很大,作为全市的窗口单位,情况会比较复杂……具体我不很清楚,请沈书记明言。”
“你说得也对。” 她目光深深。“还有一点,是出于我个人的考虑。”
靳洪心念忽的一动,但没吱声。
在凝视中,沈若萍移开目光站了起来,绕过办公桌,踱到他身边站住了。他偷偷一觑,发现她酱紫色T恤下面是一条斜条纹的深色中裙,裙摆下端,露出两条线条十分优美的小腿。这真是造物主的杰作,流畅,婉转,精致,透剔,他痴迷地盯着她的小腿好久,不过他没有让这种目光演绎为肆无忌惮,因为他本来就没有正视她的目光,他是垂着眼睑看的,他看她下体的目光是从睫毛丛中偷偷散射出去的。
“有关港务局的一些情况,你大概已经了解过,我也不多讲了,这港务局虽说是咱市里的红旗单位,对江城的发展是有过杰出贡献的,但是!”她加重了语气,“古人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近些年,我们党政部门的某些要员,格外热衷跑这个局,里面的管理体制已不顺畅,机制一片混乱,买官卖官现象十分突出,外界的流言蜚语已然不少,据我所知,内部举报的也有。但出于这样那样盘根错节的关系,好多工作都深入不了,当然存在的问题肯定不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靳洪听着,神色顿时严峻起来。
沈若萍边踱边说,在说话间已慢慢地踱到门口,随手把门关上,又转过身对他说:“老实说,我赞赏你的为人,你所具有的品格,是目前领导干部中所独缺的。虽然,你从未搞过政治,思想还很单纯,这既是你的劣势,更是你的优势。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你有棱角,不圆滑,不世故,为人坦诚,敢于担当,官场里泡久的人,说起来都头头是道,处理事情圆滑周到,既不想得罪人,又不希望别人得罪自己,多重性格,对上面一套,对下面也是一套,结果隔靴搔痒,蜻蜓点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使上面三令五申的政策不能很好很快地贯彻落实,腐败之风不断滋生,严重败坏了党和政府的形象,这已经到了非彻底整治不可的时候了。这些人——我是说有些有权有势的官僚,他们为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私下建立起一个利益同盟,官官相护,三面两刀,阳奉阴违,搞小集团小宗派,欺上瞒下……反正那些人什么私心杂念都有,就是没了党心良心……倒是你,初出茅庐,后生可畏,敢作敢当,又嫉恶如仇,又有敏感的政治嗅觉,譬如上次提呈的免征农业税提案,就顺应了形势的发展,很得民心,现在派你去港务局,我很放心……”说到这里,她停止了走动。“至于经验嘛,是可以在工作中慢慢积累的。你有较强的上进心,又肯学习,会动脑筋,这次考试的胜出可以证明我的这些看法,但政治工作不像卷面上答题那么简单,会遇到形形色色的问题,等你学会了甄别,辨明了是非,作出了成绩,你会觉得搞政治其实也是一门艺术,而且是很纯粹很高尚的艺术。”
靳洪似懂非懂,尤其在她把政治当作艺术来理解的时候,他更是觉得云里雾里,但他还是不懂装懂地点着头,他不能让沈书记看出自己的理解力多么肤浅。
“所以,一个搞政治的人,可以视天地万物为粪土,视金钱名利为草芥,但绝对不会拿自己的名誉去作儿戏,因为政治名誉就是他的生命!古人有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的济世情怀,有宠辱不惊、得失不问的从容淡定,一个党的领导干部,起码也应该具备这样的素质……哎,我这么唠唠叨叨的,是不是也成了一个马列主义太太?”她说话的时候表情一直很严肃,但说到最后,忽而嘴角一动,笑了起来。
她的严肃是认真的,她的微笑也是认真的,认真的表情,总是令人敬畏的。靳洪也跟着笑了笑,觉得她的讲话既深刻又风趣,并且充满哲理。
就在他感受她讲话魅力的时候,沈若萍晶晶目光突然又注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审时度势,静观其变,随机而动……你知道此行的任务了吧?”
靳洪一愣,原来沈书记把自己安排到港务局工作,不完全是因为她偏心自己,想让自己也去分享利益集团的好处,而是要让自己卧底,完成她难以开展的工作。她是有目的的。她在推动她的廉政计划,唯其如此,他更为激动,因为沈书记信任自己,把自己当成了她的心腹。
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的使命感令他顿时精神倍增,就冲沈书记对自己的这份信任,哪怕港务局是个龙潭虎穴,说什么也得闯一闯,就算有个不测,也是值得的。士为知己者死,值!想起在上海差点儿被冻饿死,那种死法可叫窝囊,能够献身光辉事业,那才叫轰轰烈烈,他霍地站起身说:“我一定会尽力的!”
“唔,我相信你!”沈若萍赞许地点了点头,仿佛完成了一件十分辣手的事,表情慢慢舒缓了下来,明澈的眼睛放射出轻音乐波荡时的柔光。“小靳啊,你已经是一个国家干部了,你知道干部是什么意思?干部是用来起垂范、表率作用的,一个干部,如果私心杂念重,贪欲大,那是很危险的。我不想点评任何一个所谓的领导干部,包括我自己,我只是认为,作为一个合格称职的领导,首先要管好自己,再要管好别人,这样才可管好工作。我希望你在实践中不断提高这些认识,这对你今后的发展是有帮助的。”
靳洪被她语重心长的话语所感动,信誓旦旦地表示:“沈书记,您说得太对了!我一定会牢记您的教诲的,就看我的行动吧!”
听完他的铿锵誓言,沈若萍线型优美的双唇翕动了几下,然后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换了一副轻松愉快的口气说:“还是跟你说一说港务局的情况吧。那儿的工作环境是不错的,海风轻吹,海浪拍岸,天光水色,融为一体,远帆点点,茫无边际……”她闭了眼,仿佛沉浸在海浪沙滩、蓝天白云的世界里。“不说海景了,说人吧——那个范局长,是我大学里的同窗,老党员,多年的先进了……谢了顶的莫专员是一个工作迷,老郑走路总像在思考问题,监察室的牛主任是律师出身,江城海关条例的起草人,都是模范、先进,当然这些话你大可不必记着,用你的眼睛去观察、用心去感受——因为我不这么说,别人也会这么对你讲的。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多留一点心吧!现象总归是现象,本质毕竟是本质,只有看清现象,才能抓住本质,是不是?这是我今天要你来的真正原因。”
靳洪觉得听她说话,不仅是在学习人生,更像是在学习哲学,他神往地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学到沈书记领导艺术的十分之一呢?
沈若萍接着说:“这事儿,你要守密,我也只对你说。露风出去,我们的工作会很被动的,懂吗?”
正受宠若惊的靳洪这才忙不迭地点点头,表示理解领导的意图了。
这时,沈若萍接听了一个电话,刚合上手机,座机电话又响起,通过话后,她说:“真不巧,化工园区有事了。这样吧,今天就给你说这么多,希望你到新的岗位上后,把该做的工作做好。”
靳洪知道又有麻烦事情等着沈书记去处理了,自然不好再待下去耽搁她的工作了,就趁机告辞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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