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亚岙采访归来,天色已经晚了。
许多天来,匡亚楠带着相机和记事本,走山区,下海涂,深入农民和下岗失业人员家庭,她看到的,听到的,同靳洪反映的情况大致雷同。需要帮助的人确实还很多,许多困难家庭仅仅过着温饱日子,与幸福生活、小康社会还存在着很大差距。这些生活在底层的民众,无缘也无力参与经济竞争,改变他们的贫困处境,这是在东部,在改革开放的前沿省份,在中国市场经济发育最早最成熟的地区,这些地区尚且有贫困现象的普遍存在,那么中西部地区呢?经济欠发达地区呢?
由此看来,真正的新闻工作者,确实应该到群众中去,说老百姓的心里话,而不是从上面的指示中找视点,在欢呼声中找成功的典型,这样的新闻才有渗透力,感染力,否则,新闻只成了政策的传声筒,政府工作的贴金,思想内容会显得抽象、笼统、教条,甚至虚假,给人以化妆品或者复印机的假想,与人民群众的实际生活越来越远。此种新闻,老百姓不看也罢。
在拍摄普通群众生活真相的过程中,匡亚楠还写了一些事关民生疾苦的系列报道。这些文章在报纸发表后,引起了社会舆论的强烈反响,民间有不少声音开始议论,说这个记者有良知,有正义感,他们推测这个写文章的人可能是有背景的,否则这样的新闻没有人敢写,写了也登不了报,因为她的文章撬动了富裕繁荣表面下的社会病态,以批判性思维揭示了和谐社会光鲜外衣下的不和谐因素。
这天一早,匡亚楠又去大亚岙村采访。这村庄位于城区南郊,有村民一千三百多人,有可耕地面积近八百亩,人均不到六分土地,村上多数人家均以蔬菜种植买卖为生,也算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初到之时,村民根本不卖她的账,后来当他们知道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就是在当地日报反映民生疾苦、为农民朋友呼喊减负的记者时,都纷纷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拉开了家常。这个说,农业税、特产税、教育基金、水利基金样样负担,压力太重了;那个说,青梅、春化作物增产了,收入反而比往年减少了;这个说,教育基金年年筹,孩子的读书费用为什么反而年年涨;那个说,医院现在真像一只老虎,张口就咬肉;这个说,水利设施没搞好,农民吃饭靠老天,那个说,村级财务一片乱,干部滥吃滥用没人管……她记了满满十几页纸,末了,想跟他们一道拍照留个影,村民们都纷纷躲闪开去了。他们怕惹事。老百姓的生活真是无助又无奈。
太阳已下坠到远处的山顶,看看时间不早了,匡亚楠骑上助动车准备赶回家去,晚上想安排一个时间,跟她妈交流一下这么多天来自己深入生活的感受。她想把反映农民问题的这篇文章做好。
正值下班高峰,永济路口行人如织,在熙攘的人流中,匡亚楠发现了刚从团委下班正匆匆赶往大酒店的靳洪。她把助动车开到他前端,嘎的停下,回头向他微笑而立。
“你!”他和她同时张口,说出一个音符。
“回去吗?”又是异口同声的一句问话,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而笑。
“真是巧噢!”匡亚楠说。
靳洪赶紧加了一个注脚:“约会也没这么准时。”
“就是嘛!人生何处不相逢,也算有缘。”匡亚楠拍了拍助动车的后座位。“今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吃饭,保证你开心,上车吧!”
“没戴头盔,让交警捉住是要倒霉的。” 靳洪犹豫着不肯上车。
匡亚楠拉了他一下说:“没关系的,助动车又不是摩托车,与交管无关,与骑车的水平有关。”看他仍犹豫不决,她按了按喇叭说。“你真胆小如鼠,婆婆妈妈的,太不利索了。”
数落过后,匡亚楠又说:“我沿滨江东路开,那里没有交警,你放心好了,阳光一些嘛,别自埋黑暗。”
助动车载着靳洪沿着滨江东路,在一家哥特式建筑的楼房前停下,匡亚楠说:“到了。”
装饰新颖别致的门面,具有异域风情的格调,匡亚楠回头望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风情元素吧,地方不错吧?连名字也好听。”
“风情元素”是个情趣盎然的酒吧,饮食、娱乐多功能,里面设施齐全,是情人幽会的理想场所。来这里消遣时光的,多是一些青年男女,有成双结对的,也有单身的,一律穿着整齐,连平时流里流气的人,一进了这个情人岛,行止也会变得斯文起来,因为这里有近乎挑剔的目光探射灯一般摇来摇去,除非他或她是一个百无所忌的流氓。
在二楼一个趣意盎然的情侣专区,他们挑了两个席位坐下,穿锦缎小袄的服务小姐马上把菜谱递过来。匡亚楠挑拣了几个菜,要了几听啤酒,边吃边聊今天去大亚岙村走访的情况。她说收获很大,感触很深,想把反映农民生活的文章做下去,促使政府尽早尽快打破城乡二元结构,让广大农民过上富裕的生活。
农民问题是个千年痼疾,各地政府为改善农民生活,已不知道下过多少重药,可是一直收效甚微,靳洪在广州曾替一个集贸市场贩过蔬菜,知道菜农生产和经营的一些规律,他根据广州市郊农民的一些做法,认为大亚村作为缩小版的城市郊区,具有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这些毗邻城区的村子,尽可以作为城市的后勤保障基地,为城市居民提供每天的生活必需品。城市居民的菜篮子对近郊农民来说是一个潜力巨大的市场,村委如果把松散的菜农组织起来,统一建立蔬菜大棚,翻种四季时鲜,那一定能让农民增产增收的。至于如何经营,靳洪说,这是一个既传统又崭新的课题,应该选择有经济实力的老板统一进行规模农业经营,土地一律并入联社,农户带田地入社,每个农户都是农业股份制成员,平时在大户承包的农业庄园工作,也拿工资。家中劳动力富余或者有经营能力的,还可以搞蔬菜专业运销,或者外出经商做买卖,既不受上班时间的牵制,又能挣到钱,到年底还有分红。农庄老板投入农业基础设施建设,引进科学管理经验,让靠天吃饭的土地能旱涝保收,能确保土地的生产效率和使用效率。他总结说,广东近郊的农民,不少收入比城里居民还可观;相反,如果全家人都侍弄几分薄地,你种我种,你卖我卖,由于缺乏科学种养知识,一年之中只种了两三期菜,还要看旱涝年成,土地资源得不综合利用,最要命的是各自为业的菜农,为了做成买卖,互相竞争压价,丰年抛售,歉年无售,而劳动力全困死在几分有限的土地上,这样农民的生活才一直得不到改善。
在靳洪说话过程中,匡亚楠一直默默听着,并不时“嗯嗯”地鼓励他说下去,说到精到处,还从包里掏出笔记本记下来,最后她表示:“你说的内容很有意思,我要把它与今天采访到的内容整理成文,提呈市领导决策,希望能在全市范围推广现代农业,促进农民收入提高。你这个点子,很有含金量。”
吃吃喝喝说说,一餐便饭花了一个多小时,正要到收银台结账时,忽然从旁边包厢出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见到靳洪,扭动着圆鼓鼓的屁股笑吟吟地走过来。她故意扭动着纤柔的腰肢,伸出一只被指甲油涂成紫罗兰色的纤手,抻了抻靳洪的领带,嗲声嗲气地说:“这位先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好面熟哦!”
旁边的匡亚楠抬手“啪”的一下,撩开了妖艳女人的手,瞪着眼吼道:“别不要脸!走开!”
妖艳女人并不生气,看了看被匡亚楠拍到过的手,呶着嘴说:“噫哟哟,敢情还是一个淑女哩!这年头,淑女只是一只花瓶,耐看不耐用了。你问问你先生,我可不是胡说八道的哦!”
你先生?一男一女一起就餐,外人想当然就可以对号入座了,靳洪觉得好笑,便笑了出来。
“你还笑!你开心啦?”匡亚楠猛地瞪了他一眼,气冲冲地说,“瞧她臭三八的样子,简直是个妓女!”
正向靳洪献媚的妖艳女人,冷然道:“小姐脸长得俊,嘴爿子可不收敛哦,你这么出口伤人,就不怕有人会来撕烂你的嘴么?”
匡亚楠心里一激动,什么顾忌也没有了,立即对娇艳女子针锋相对:“谁怕谁啊?不要脸就是不要脸,是婊子就用不着立牌坊!”
在旁的靳洪看看气氛不对路,悄悄扯了匡亚楠一把,暗示她别逞意气。
心里窝着一股的无名火的匡亚楠,忽地撩开他的手,依然气呼呼地瞪着妖艳女人。
“看来你今天是存心想跟我过不去了,也好,姑奶奶奉陪!”妖艳女人回进自己的厢房,不一会,从里面出来三个二十岁出头、穿着花哨、蓄着长发的小青年,他们个个目含威光,一步一步逼近匡亚楠。在厢间就餐、谈天、温存呢喃的人,都被大厅里发出的喧哗声惊动了,纷纷出来看热闹。
几个小青年见围上这么多人观看,似乎很想有表现,其中一个胖墩墩的青年把叼着的香烟往地上呸的一吐,张咧着厚阔的嘴唇嗨嗨地说:“闹什么闹,敢情你俩不知道小兰是咱哥们的朋友?”
匡亚楠不肯示弱,出言相讥:“不都是一丘之貉,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操,敢这么跟大爷说!”胖子捋起袖子,目露凶光。
看客中有人指着胖子说:“这是金马集团王总的儿子,有名的纨绔子弟!”
对阵间,另一个长发齐肩的小青年攥着拳头走近匡亚楠,恶狠狠地说:“敢情这位小姐嘴太贱,只可惜了一口上好的牙齿!”
见这阵势,靳洪赶紧伸手把匡亚楠拉到身后,圆场道:“何必呢?女孩子斗嘴是常事,大老爷们插什么手?”
长头发朝靳洪手一摆,说道:“没你的事,站一边去!大老爷今天就想管这件事,咱哥仨可不能凭空丢这面子!”
靳洪白呛道:“几个大老爷为难一个弱女孩,就有面子了?”
“咱别无本事,就爱替人管闲事,管好闲事就挣面子了,我这就先碎了你牙齿……”长头发突然冲着匡亚楠劈脸一拳打去。
匡亚楠吓得大声尖叫起来。
就这么个电石星火的刹那间,长头发袭击过来的手被靳洪一把扣住了腕,猛惊之下急忙抽回手,发觉手像被铐住了似的纹丝不动,情急中又忙腾出另一只手去击打靳洪的脸,不料又被劈手抓了个正着。靳洪高大,长头发矮小,两只拉直的手被靳洪双手往上一拱,长头发整个身子像是被架空了似的腾了起来,听得到手肘关切的格格声,疼得他呲牙咧嘴大声呼救:“野猪,胖东瓜,日娘的快给我上啊……哎哟!”
其他两青年对视了一下,分头向靳洪向扑来。
靳洪不慌不忙,双手轻轻一推送,长头发沓沓后退了几步,立脚不稳,一个仰巴叉,倒在桌子边。旋又回转身,另两个的拳头也堪堪击到,靳洪顺势一手一个,各勾住他们的手腕,用力一拗,将他们的手各反扭到背后,还没容他们挣扎,双手用劲一推,两人便像两只破风筝,直直地往前漂出几步,呼啦一下,齐齐扑倒在地,个个嘴啃了地。这几个动作漂亮利索、环环相扣、一气呵成,旁观的人无不拍手叫好。
三个被打趴的小青年挣扎着爬起来,悻悻地看了看他,狼狈地离开了酒吧。
“好俊的身手耶!那几个草包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妖艳女人拍着双手讨好地又扭了过来,“如果李小龙在世,肯定是一顶一的对手啰!我喜欢你这样的男人,英俊,威武,内敛,真是人见人爱的好男儿。”
匡亚楠气得直叫:“放你的臭屁!滚开啦!”
妖艳女人并不理会她,只冲靳洪眯了眯画着重重眼影的媚眼,噘起两片猩红又性感的厚唇,“叭”的一声,冲靳洪打了一个飞吻,扭着屁股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了。
匡亚楠呆呆地站着,还在为刚才发生的一切生气。
靳洪说:“为这些人生气不值得。”
她睨了他一眼,酸溜溜地说:“你当然不会生气啦,还有人给你系领带,说你多阳刚多那个,你开心都来不及呐!”
靳洪笑道:“看你小心眼儿,这地方可是你给挑的。”
想一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匡亚楠忽然觉得很可笑,我这是捻的哪一门子醋呀?是替小梅,还是替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尽出洋相。
结完账,匡亚楠已把刚才的不快忘光了。她对他说:“我们去跳舞,玩个痛快!”话音未落,就拉着靳洪进了三楼的舞厅。他们开始跳的是月光迪斯科,靳洪是舞场王子,跳这类舞是最拿手的。匡亚楠跳得也不错,她的身材是最适宜跳这种能充分展示魔鬼般身段的运动舞了。她的双手和腰肢、臀部的摆动都十分到位,她的柔软的长发忽前忽后地飘动,仿佛一个精灵在展示美丽迷人的风采。
舞台灯暗下后,蓝色的多瑙河缓缓地涌了进来。他们开始跳交谊舞。跳舞的人还不多,几对情侣模样的舞伴与其说是地跳舞,毋宁说是在拥抱,匡亚楠也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
他们同时有一种热电流循环全身的感觉。
“你真是了不起!”匡亚楠头牴着他的胸膛,轻声说。
靳洪摇动着身子,没吱声。
“你真是一个希腊神话里的战神俄尔甫斯,沉着,勇敢,战无不胜……”她又喃喃道。
靳洪故意装聋作哑,引逗她:“你说在什么?我没听清。”她在他膀子上用力拧了一把,娇嗔道:“你坏蛋!”他借故“哎哟”了一声。她赶紧伸手捂住他嘴,不许他嚷嚷。
探戈。伦巴。华尔兹。快二。中三……跳慢四的时候,匡亚楠把双手吊在靳洪的脖子上,把嘴凑近他的耳轮,幽声问道:“你就不想把我给吃了?”
“我的胃口是很大的。”靳洪也对她耳语。
匡亚楠娇俏地“呸”了一声。
靳洪从她扭动的腰身上摸出了暖烘烘的温度,他心猿意马,不能自持。
狂劲的舞曲激扬起如火的热情。“今晚,我们去宾馆订个房间过夜吧?”她似乎情难自已。
他晃动着,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女人,一个黑暗中频频约会自己的不知名姓、身份的女人,一个令他回味深长、不能释怀的女人。他毅然说:“不行!”
“我不漂亮?”此刻的她,星眼微眯,吹气如兰。
“你是仙女下凡。”他努力克制自己。
“还是我不够风情?”她扳过他脖子,吻住了他的脸颊。
他下意识地搂紧了她,轻声说:“我们很傻!”
“我是认真的。”她搂紧了他。
“我怕我会伤害你。”
“我不怪你。”
她前额贴着他的下巴,他感到火一样地烫,心嗵嗵地乱跳。女人啊!他真想把这块香甜美丽的点心给吃了。
“可是,我不能!”他思索片刻,缓缓地然后坚定地说。
她的胸脯磨擦着他的胸脯,迷糊地说:“你不敢?害怕了?”
他说:“我刚入了党,得注意影响。”
她不解地说:“那又怎么啦?共产党人就不许恋爱结婚,不兴生儿育女,不食人间烟火啦?”
他辩解:“不是这个意思。”
“那为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很下贱?很不要脸?或者不够自爱?”她觉得自己的尊严在被消费掉,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火气。
他欲言又止:“反正是不能!我……”
话未说完,匡亚楠突然像一只狂暴的小鹿,使劲推开了他,怒冲冲地说:“那就别再找更多的理由来藐视我!……对,你清高,正派,就我贱,你怕影响不好,会断送你的前途,哼,去你的自以为是吧!”说完,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推开他,率性地跑了出去,把呆若木鸡的靳洪独自撂在舞厅。
望着气冲冲离去的匡亚楠,靳洪耸了耸肩头,一脸的苦笑。
这个布尔乔亚小姐,还真有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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