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五月,草长莺飞,绿柳如烟。读懂江南春天的叮咛,是青石板上温润的苔藓,是江水涌涨的潮音,是杏花深处挑起的酒幡,是远山峰巅迟迟不愿归去的夕阳。江南山含彩,水抹黛,风如梳,花竞妍,人婉约,梦缤纷,置身江南山水,宛如在诗情画意中。
再过一个星期,靳洪就要参加党校的结业考试,参考的这一期学员共有六十来人,多是政府基层单位遴选出来参加培训的青年骨干。他们经过为期两年的不间断培训,也面临一搏,取得一本通往人生辉煌顶峰的通行证。
在这期学员中,靳洪身份比较特殊:唯一的外来务工人员,唯一的荣誉市民、省级模范人物,唯一的半年制学员﹙其它学员的学期均为两年﹚,唯一没有高中学历﹙他是高二下半年辍学的,连高中肆业证书都没有﹚。正因为这样,他感到心理压力特别大,一怕考砸了成绩,辜负了领导的期望;二怕考砸了成绩,有辱自己的荣誉;三怕考砸了成绩,会被人看成是绣花枕头;四怕考砸了成绩,枉费了这么多天的披发跣足,日夜用功,还被人笑话烂泥扶不上墙。
自走出校门,他每天为生活奔波,早已荒废了学业,即或读完三年高中,在那些已有大学学历的学员面前,也没有任何优势,虽然对来党校混日子的准官僚们,他压根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过,可对自己底浅的学历,还是有足够认识的,因此对这次考试的结果,他真没有胜算的把握。考试科目共有六门,放在三天之中考完,每门学科都是磨刀石般厚的一本书,有的还分上、下册,如果逐字逐句去研读,这六门学科的内容即使只浏览一遍,也需要六个月的时间,如果要掌握,那更得花时间。幸而这些学科中没有他最担忧的化学和英语,全是一些只需记忆和理解的内容,包括法律常识呀、市场经济呀、党性修养呀等,他的识记能力特别强,不说过目成诵,状态良好的情况下,一般只需看上一二遍,大多数内容都能够粗略记诵下来。加之他有较强的逻辑思辨能力和领悟能力,一些抽象深奥的理论概念经过思考链接,就具体化、生动化了,理解起来也就触类旁通了。他还根据章副校长所列的科目提纲,在内容的重点部分划上了线,圈上了点,作了笔记,如是有针对性地学习,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他看看应付这次考试估计问题已不大,还有一周时间,就想作一番休整,把自己的应考状态调整到最好。
靳洪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一般起床很早。太阳还未露脸,大善江上漾动着轻纱般的晨雾,江畔柳树叶上的露珠儿随风飘洒下来,落到身上感觉像蒙蒙细雨。城市张开惺忪的睡眼,迎接又一个属于它的日子。
这天,靳洪穿了一件深绿色的运动衫,沿着堤坝公园向城南的江堤一路慢跑。
早晨薄雾迷蒙,空气清新,令人心旷神怡。跑出数千米外,土路的两旁已满是密匝匝的芦苇,犹如一道绿色屏障环护着美丽的大善江,到这里来晨跑的人已经很稀少。靳洪呼吸着清鲜空气,扭头眺望着落在身后的城市,浑身像是涨满了一股使不完的劲。他一边小跑,一边做着扩胸运动,结实坚硬的臂肌、胸肌随着手臂的张弛有节奏地起伏着。
自从进了大酒店以及后来的团委工作以来,靳洪天天生活在四季如春的空调室里,出汗的机会很少。今天真好,天高云淡的,索性弄出一身臭汗来,回去冲个冷水澡,考试的包袱先从今天、从这里放下,轻轻松松到考场里去,多好!
大约又跑出一公里路光景,前面芦苇掩映的转弯处,隐约有一个穿米黄色运动服的人迎面跑来。远望去,是一个女的,跑路的姿势很优美,手肘摆动得很有节律,好似一个训练有素的长跑运动员。不一会儿,两人就碰上照面了,靳洪吃了一惊,脱口叫了声沈书记。
前面小跑而来的正是沈若萍,乍然在这个人影寥寥的地方相遇,她显然也感到很意外,马上收住步子,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喘了口气后说:“我忖是谁呢,原来是你。”
在这个芦苇丛生的城郊野地,在太阳还未露脸的早晨,在一个心理不十分健康的青年人的视野里,一个曾经关心过自己的头面人物与一个曾经被关心的下里巴人,在没有约定的时间里,在这条隐密的堤塘上,不经意地相遇了。靳洪不知所措,动员全部智慧,只向沈书记简单问候了一句:“您好!”然后不知道再应该说什么,因为他已经被这意外的遭遇惊慌了,或者像四散的迷雾一样被迷惘了,一时感到十分拘谨。
也许跑了好长时间好远的路,沈若萍全身热气腾腾的,蒸发出的热气与晨间的轻雾融在一起,飘飘忽忽,似个梦境。因为出了轻汗,她把运动衫的拉链几乎拉尽,里面露出一件水红色圆领晴纶内衣,内衣很束身,无意间凸现出山峰一样隆起的胸脯。她的脸色红彤彤的,仿佛敷了一层脂粉一样,鼻尖上沁出一些水蒸气般的汗珠,在缠绵的薄雾中,犹如一个出浴的仙女。她将挂到额前的几绺被晨雾濡湿了的发丝捋了一捋,冲着他微微一笑。她的笑总是那么迷人、自然,跟在酒店大堂门口第一次见到时的一模一样。
晨间,静悄悄的江畔,只有她和他,还有高而密的芦苇绿油油地招摇着。这里,一个是江城市委书记,一个是刚入籍江城的外籍人员;这里,一个是江城市委党校名誉校长,一个是正在党校接受心灵洗礼的学员。这里,一个是风华正茂的女人,一个是年轻俊健的男人。这里没有第三者,这里的环境静悄悄。他们在这里停下了朝各自方向奔跑的脚步。
没有一丝心理准备,为了应付突如其来的遭遇,他斗起胆儿说:“沈书记,这儿冷冷清清的,您一个人跑这么远,就不怕半路有人打劫?”
沈若萍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灼灼眼神望着他,调侃地说:“坏人最笨也不至于做亏本买卖吧,你看我,要钱没有,要人,又林红谢了春花,如此财色两空,谁敢犯险?”
靳洪不失时机地讨好道:“您说笑了。你可风韵不减当年哩,在这冷僻的地方,万一给好色之徒撞上了,那是肯定要吃亏的,他们可不管你是市委书记呢!”
“风韵不减?”沈若萍笑著打量了一番自己。“你这么看我?还当我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家?”
靳洪低下头,不敢正面看她,低声说:“人家小姑娘家还没您有……有魅力呢。”
沈若萍脱口说:“鬼话!”
靳洪忽然觉得她的脱口秀十分耳熟,仿佛在某一个场景听到过,但没作细想,因为她已劝他一道跑回去了。
与市委书记一道跑步,这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靳洪想都没有想,就跟随着她的步履,沓沓沓地跑了起来。
太阳从远处的龙山头探出火红的脸,阳光把沈若萍拉长的身影踩在他脚下,靳洪入神地看着她摆动的双臂和圆鼓鼓的殿部,神思很摇曳,目光很恍惚,意念很模糊。沈书记,真是女人中的女人啊!他心中的小鹿兀自跳动起来。
“我第一次见你在这儿跑步。”沈若萍回头对他说。
靳洪抹了一把凝在脸上的阳光,目光探索似的对望了沈若萍良久,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问道:“沈书记,想必您天天在坚持晨跑,是吧?”
沈若萍吐着热气说:“也不一定,看天气。遇到雨天,到体育场馆练太极,只要没特别赶早的公事,基本是这样的。不过,我觉得晨跑比练太极好,河边空气新鲜,有利于人的功能代谢,还能练出人的耐力和韧性。”
靳洪不由得由衷赞叹:“我正困惑着呢,您气色这么好,身体这么棒,原来都是锻炼的结果。”
看她轻捷矫健的步态,他想象不出除了锻炼,到底是什么奇迹挽留了她的青春步履。他本想问一问她有多大年龄了,转而一想,不行,女人只把年龄的谜底留在档案里,贸然相问,便是对她们的大不敬,而眼前的女人又是江城地方的头面人物,她的年龄对于地方百姓而言,属于政府部门的高度机密,除了任职公示时可以让电视主播读一遍外,一般不是谁都可以知道的,他把吐到嘴边的话吞回到了肚里。
“人的生命在于运动,因为运动促进新陈代谢,能使人觉得年轻。”沈若萍边跑边说。
“您说得是,处在像您这样地位的人,每天要付出大量的工作量,没有饱满的精神状态,真是难以想象的。”
“这一点,我也很为自己骄傲,身体好一切都好。”
望着她矫健的身形,靳洪说了声是,紧跑几步追上她,与她肩并肩地慢跑。他时不时乜视身畔的沈若萍一眼,但见她气顺息匀,步伐轻捷,不由得又暗暗佩服。
“今天,”奔跑中,沈若萍吸了口气,转过脸问他,“你怎么想到来跑步了的?”
这短发,这脸庞,这线条婉转的身材,这似曾相识的声音……靳洪又缘木求鱼地想到了阴晦的一面,气息突然不顺畅起来。
“啊,是、是这样的……”他觉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了眼一身肌腱的靳洪,沈若萍说:“还不适应吧?坚持下去你会很出色的。”
靳洪匀了一下气说:“其实,我一向很喜欢运动,学校每次运动会我都拿奖。”
沈若萍又瞟了他一眼,赞许地说:“也难怪,你长得这么结实。”
听到这么夸奖自己,靳洪心想,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不过他没有把想法发表出来,只是举了举手臂,憨厚地笑了一笑。
两人又跑了一些路,沈若萍问他过几天要考试了,有没有做好充分准备。她虽然基本不去党校,但学校里的一些重大活动总也少不了她出场的,譬如开学、结业典礼,校庆活动等,因为她是名誉校长,自然知道学校里的一些大事,譬如学员结业考试自然也算学校里的大事了。
对于她的关切,靳洪感激涕零,又谦逊地说考试的事心里还没谱,不知道如何应对。沈若萍要他多花些苦功,不可挂红灯。他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她对自己抱着的期望。作为党校学员,能够被市委书记期望着,关心着,无论如何,他也该充满信心,拿出一份最好的答案。这答案是写在纸上的,不是表现在生活中的,如果是生活中的,他无疑只会是一张白卷。
想到曾经在上海滩抡着拳头为肚子闹革命的山野村夫,一个星期后会坐在市委党校的考试场上,与广大接班人一起填写人生壮丽、事业光荣、使命神圣、责任重大的标准答案,参与分享体制内部的共同利益,靳洪的心潮像时起时伏的大善江水。大善江水漂着他的万般感慨,在旭日护送下,稳稳流向远方。
这一天,靳洪是在回味晨跑的场景中度过的。
明天还去跑步吗?还有后天,再后天……在那里可以零距离接触自己为之倾心、为之仰慕的沈书记,甚至还可以没大没小地跟她扯淡一些无关国家大事、民族利益的小事,譬如健身、审美、学习等。走出权力中心的沈若萍,是那么和颜悦色、平易近人,既有领导人的干练精明,又不乏知识女性的亲切随和,跟她在一起,他觉得时间是带翅膀的。
想起第一次见到沈若萍时的情景,靳洪脑子里不时跳出“缘分”的字眼。从大酒店大堂门口到医院,再到那条弯弯曲曲的河埂路,仿佛中间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联络着。他思忖沈书记对自己的印象还不错,对自己的好感是不加掩饰的,也很关心自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上一回负伤住院,她还带队亲临医院看望,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后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些改变,不能不说其中有她的棋局在内。
“沈书记为什么要对我另眼相看,难道……”他又回味起那些动人的夜晚,想起一个藏在面纱下面的神秘女人,难道那个迷惑自己的人会是她?她是有企图的?她想控制自己操纵自己,让自己成为她的玩偶?可是,他从她的明眸里,丝毫看不出淫邪的一面。她的目光那么明澈、坦荡,充满着慈母般的关切、朋友般的温情。作家们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有这么纯真眼神的女人,怎么会有心灵的邪念呢?
媚惑男人、精于房术的女人,她们看男人的眼神就像桂老板,有一种撩心摄魂的光,她们用眼角瞟人,用眉睫闪动人,她们半眯半睁双眼,慵慵倦倦神态,嗲声嗲气语音,才容易让人想到另一种内容。
“不!那决不是沈书记……”他心里在反复证明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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