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遗弃
我躲在战壕里,左手握紧枪杆,右手拼命按住头盔,生怕被爆炸产生的气浪吹飞。冲锋号已经吹响,同伴们跃出壕沟,我仍颤颤崣崴,视线牢牢盯在脚边的土块上。
你必须往前冲。有人在耳边大喊。
了解。或者我该大喊,“是的!长官!”我只是兴奋,并非害怕。我深吸一口气,奋力跳出战壕,冲进浓雾密布的开阔地。
终于开始了。一切由你开始,最后必然还将由你来终结。妻子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妻子!
我抬起头,映入眼帘的依然是客厅窗户,上面布满夜间凝结的细小水珠。耳边响起撕裂空气的警报声,这次的声音更大,频率也似乎更高,穿透耳膜直扑柔软的大脑皮质层,在上面钻出一个个小孔来,从另一边冲破紧裹在外围的皮囊,飞上高空,准备下一轮俯冲。几次轮番轰炸下来,大脑已经破烂不堪,血肉模糊,思考问题俨然已不可能,惟有等其慢慢自我修复。
妻子……我一手用力挤压颅骨,试图减轻警报声造成的痛楚,一手扶着墙壁,挣扎着向厨房走去。
头怎么也抬不起来,两眼只能看着地面,凭借眼角瞥见的模糊景象大致估计自己的位置,多半依靠类似动物本能的识路本领向厨房方向挪动。口渴得厉害,喉咙如烟熏火燎般地疼,舌头粘乎乎地动弹不得,非常想喝纯粹的水,没有半点甜味、酸味、苦味的甘甜、纯粹水。这个想法瞬时膨胀开来,像奔腾出闸的洪水般淹没头颅内每个角落。
口渴得厉害。看不见水池。早先醒来时那种因时间恰到好处而洋溢的愉快心情一扫而空,恐惧、焦虑、绝望支配了全身。我感到四肢在颤抖,全身虚脱无力,头脑依然嗡嗡作响,嗓子里仿佛要渗出血来,试着喊妻子的名字,干燥冒烟的喉咙却只能发出“咝咝”声。到厨房的十来步变得遥远、漫长,地面摇晃不止,墙壁摇晃不止,天花板摇晃不止。
我重重地摔倒了。躺在通往厨房的走道上,努力拉回逐渐远去的意识,祈祷妻子听见倒地的声响从厨房里出来,端给我一杯地道、透明的水。
天花板……妻子……水。
不知道我又睡过去多久。与其说是睡,莫如说晕过去最贴切。主观上不想失去意识,头脑却不听使唤,硬要把全身拖进漆黑一团的地洞,在失去空间感的洞穴里躺上一段时间,跟任何东西都不接触,跟任何时间都断开联系,手脚不知去向,躯体烟消云散,就这么躺在一片混沌中。能确认存在的仅有模糊的意识,渴望黑暗洞穴却又挣扎着向洞口爬去的意识在痛苦的自我否定与肯定中摇摆。
“怎么样?称之为晕过去更为贴切不是?”播音员在旁边拿着稿子慢条斯理地念着。
我微微点头,侧过身体,扭过酸痛的脖子,望向厨房。
空无一人。
打昨天起,我就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要发生,加上接连遇到的几件怪事愈发地证实了我的不详预感:能用浓郁香水杀人的灰衣女郎啦,叫“雨”的女孩的名字在第一条记忆回路上奔跑不停啦,总是响个不停的能摧毁大脑的警报啦,还有我怀念了一整天却不见踪影的妻子啦,啦,啦,啦。一时间,各种“啦啦啦”争相拥出,像幼稚园儿童般在眼前跳来跳去,先是一小群,接着这里“突”地冒出一群,那里冒出一群,挤满了视野,挤满了地球,挤满了银河系。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生活何以弄到这样一团糟!费力地抬起手臂,像擦去黑板上的字迹一般,将一群群的“啦啦啦”挥手抹去,眼前终于能够重新看见餐厅里摆放的椅子腿,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仍然躺在地上。
我从旁边拉过一张椅子,着实做出一些不亚于攀登高山峻岭的努力才坐了上去。口还是渴得厉害,嗓子却不再冒烟,隐约觉得喉咙里有股甜丝丝的液体在来回滚动。轻咳几下想把它吐出来,徒劳。只得在干涸发粘的嘴里搜集一些唾液,费力地吞下去,甜味消失了。不坏。我扭头看客厅的挂钟,八点二十分,是出门上班的时间了,再拖拖拉拉下去势必会招来上司责怪的目光,体验过那种滋味的人无一不将其列入最能杀死人目光的前三名。
摸摸口袋,钥匙、电话都在,似乎少了同样重要的东西。我摇头晃脑地不断念叨着“手机,钥匙,钥匙,手机……”过去了一分钟,还是在这两个词之间弹过来跳过去。记忆力不至于衰退到这种地步吧,我用旁观者的语气对自己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没办法,衰退得这么厉害,我也不想的。希望是暂时现象,不会影响今天的工作。只要熬过今天,晚上睡一觉,明天就会好起来。你的担心纯属多余。”另一个“我”拍着我的肩膀亲切地说。
“希望是这样。”我释然,“喝水去。”
我站起来,缓步走到厨房水池边,拨起开关,纯粹的细细水流静静喷出。低头狠命灌了几大头,充分滋润开裂的嘴唇跟已然粘滞的口腔,又把头向前伸过去,让冰冷的水流滑过脸部。清爽得很。这就上班去,星期一就迟到会很麻烦,我拧紧开关,再次摸索口袋,确认电话、钥匙。
返回餐厅时,看见花瓶边的现金,猛然想起缺少的那件东西原来是它,不由得庆幸不至于遇到乘车时拿不出钱来时的尴尬。一把抓起叠起来的钞票,塞进上衣口袋,返回客厅,无意识扫视一遍,确认没有怪物躲藏,没有忍者隐蔽,没有间谍潜入,一切都完好无损。退出门外,仔细锁上门锁,快步走下楼梯,在小区门口停住,打算再给妻子打电话,失踪了快一天一夜,太不像话。
意料之中却又忍不住气愤不已,她的电话还是关机。我像是处身激流中的驯鹿,前进不得,后退不能,枉然不知所措,举目望去,唯见波涛汹涌、奔流不息的大水,没有归宿。昨天中午之前,还是一切正常的。我出门前,她正安然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肥皂剧,嚼着零食,喝着可乐,没有丝毫不对劲的地方,怎么做个头发后就从我的生命中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活像地地道道的黑白电影情节。莫不是在美容院遇见了倾心的男人,甘心为之赴汤蹈火,抛弃一切不成?我左思右想也估摸不出这样的可能性会有多大,即使要离家出走,以她的性格至少也会留张字条,或发个短信,告知她因为遇见百分之百令她爱慕的男子而选择放弃过去的生活,从此开始为自己追寻属于自己的真正幸福。她就是那种做任何事情都会为别人考虑,力求不给其他人带来点滴麻烦的善良人,到昨天中午为止。
我决定暂时不去想她,及时赶到公司上班才是当前最头等的大事。
走过两条空无一人的街道,我不禁差异起来。路上没有车辆,没有行人,就连平常在门口值勤的人也看不到一个,梦中的情景被完整复制下来,不同的是,面前的城市连静止不动的车辆也没有。所有的人跟妻子一样毫无前兆地排队登上飞往月球的飞船,一夜之间撤离得干干净净,留下我一人值守地球总部。
寂寞难耐。孤寡感伴随浓雾从天而降,将我包裹得严严实实,同四周现实的时空割裂开来,把我塞进被挤压、扭曲变形的水泡里,在星期一寂静、空旷的街上飘来荡去。
依然在梦中,还是已经醒来?我分辨不出。摘下话筒,拨通总机,询问是否线路故障,听到的只是沙沙的电流噪音,另一端有人摘机,却完全听不见说话声。我又敲打记忆匣子,拉开顶盖,里面依然漆黑一团。“请问有回路要中断吗?”我大喊,没有半点声响,一切都在沉睡。唯独我醒着。大家都在月球欢呼跳跃,庆祝移民成功,却将一个消耗殆尽,濒临死亡的地球交给我看管,一次也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甚至沟壑一气,一夜之间全体逃亡!全世界的人串通一气,仅仅因为我的记忆产生回路或是其它什么了不起的原因就把我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好么,我被全人类背叛了,还要担负起清扫垃圾的任务,简直不合情理,荒谬愚蠢。纯粹为逃避责任想出的可耻做法。难以相信,妻子也是其中一份子。
前所未见的浓雾此时看来极具象征性地宣告世界末日的逼近,警报声也是一样。现在想来,一次强似一次的警报声莫不就是人们用来宣告最后撤离时间的倒计时暗号?唯独我懵懵懂懂。
“夸张得很。你现在还有心情胡思乱想?”播音员摆出一副裁判员的严肃神态,用播报新闻的职业性嗓音对我说。
“抱歉。我许诺你的天堂海岸看来并不存在,人们已经撤离地球,留下我一个。迟早都会来到的世界纯粹是个虚无缥缈的幻想,我向你做出的保证无法实现。惭愧得很。”
“哪里的话。所有的人都在天堂海岸里快乐地活着,他们请我转告你一声,谢谢你对全人类做出的慷慨贡献。”播音员换了另一种亲切友好的声音,“那里眼下还有些后续工作没有完成,还得劳您大驾,坚持下去,别让疲劳占据身心,什么也别做,保持清醒就好。知道您现在很累,非常的辛苦。说起来,我们对此也抱歉得很,可没有您的努力,我们的美好生活就不完整,任何方面都有所欠缺,阳光不明不媚,草地不郁郁也不葱葱,树叶不浓也不密。总之,一切已经开始,并且目前进行得相当顺利,只有一些收尾手续要坚持做完,如此您的功劳才算完整,被载入史册,取代一切文明成果,印刻在每个星球上,永远光辉灿烂。”
“果真有天堂海岸不成?你们——呃,包括我的妻子都在那里?”气泡里的空气又稀薄了一些,窒息感强烈起来。
“有,千真万确。而且如您所说,有喝不完的啤酒,穿性感泳装的女郎,阳光普照的海滩,追逐嬉戏的儿童,融洽和睦的家庭。您的妻子也在那里等着您呐。可现在您还不能去,只差最后一步。怎么说好呢……那个世界还不完善,毕竟是一夜之间建造起来的,这里、那里还有不少地方需要仔细的修复,如此才好作为居所长住下去。我们知道,为此您已经耗尽体力,可无论如何,请接受我们的请求,再坚持几天,几天就好。等一切准备妥当,届时我们全体列队欢迎您。儿童献上鲜花,女郎献上热吻,众神授予最高表彰,一切您能想得到的我们都会准备齐全。这么说似乎太过势利,有些像谈判,毕竟是我们单方面请求您的。”他稍加停顿,“您的妻子这么告诉我来着,说她会为您准备满满一桌您最爱吃的丰盛佳肴等候您回家。”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下意识地用手摩挲着后脑勺,思维再次凝固,宛如一大碗冻得牢牢实实的豆腐,稍一用力,顷刻间便会四分五裂。
“可喜欢雪?”播音员将话题从高空猛然扯向地面。
我弄不清这其中的关联,含含糊糊地回答说喜欢。
“喜欢就好。最后一次看见雪是什么时候?”
“去年……仿佛下过一场雪来着,细想起来却又记不大真切了,应该是下过的。”我试图让硬梆梆的思维恢复流动性,极力回忆着去年冬天的天气。在浓雾弥漫、空无一人的街头面对一个飘乎不定的影像去想哪门子的去年天气,这件行为本身就荒诞得很。我仿佛置身遥远虚幻的童话世界,眼前景物跳进提姆·伯顿的电影中把浑身上下结结实实地染遍非现实性色彩,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奇异气息回到这个世界,跟播音员联合起来折磨我脆弱的神经,我决定立刻结束这个话题,“就是去年冬天。我的确见过。”
“再过几天就能看见满天飞舞的大雪,我们也在为此准备。想必您非常期待这样的景象吧:扑扑簌簌往下落的雪花将天地间所有一切罩上纯粹的白,窗户上结满朦胧的水滴,您和妻子坐在温暖的屋内,桌上摆满热气腾腾的饭菜,是妻子为您精心制作的,绝对会让您永生难忘。如何?不坏吧?”
“不坏。无论从哪方面都找不出一丝让人不满意的地方,是个近乎完美的策划。”我敷衍着,想到眼下的处境,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一切发生得未免太过超现实,播音员这个存在又似幽灵般若隐若现。我想寻找支点,或类似的东西——连接点。连接我与现实世界的那个点,一个也好,两个也罢,有多少,我就要找出来多少。点越多,我的存在本身才越具现实性,直觉告诉我,这是在非现实世界中肯定自身的唯一方法。我在脑里虚拟出一个六指的手(万一有六个连接点,一只手也足够了),掰着指头数着连接点,如何也只得一个——那个叫“雨”的女孩,“你认识一个叫雨的女孩么?”
“很抱歉,不认识。我会帮您寻找,一有消息就通知您。”继而播音员用职业性嗓音说,“托您的福,我们都幸福无比,您再坚持三天,全世界人民就会对您感恩戴德,此次事件圆满结束。人类完成有史以来最伟大进化。这三天中,您什么都不必做,只消按照日常生活那样活动就好。经费问题可以远远踢开,正如您看到的,所有物资任凭使用,没有人会向您收取任何费用,各种形式的租借费也好,各种形式的使用费也罢,都失去其存在基础,从此消失无影,再地道不过的“免费”大酬宾。大可以将各种形式的现金、各种形式的有价凭证、各种形式的贵重金属抛得远远的,反正再过几天,这个世界就会被彻底抛弃,现存的所有可称得上遗产的东西也一文不值,喜欢什么,看上什么,尽管取用,没有人在意。可有驾驶执照?”
“什么?”
“驾驶执照。有那个就方便些,远些的地方也尽可以去,只要有那玩意儿。虽然没有警察,没有行人,没有车辆,然而还是遵守纪律为好。当然,这纯属个人建议,不高兴起来,砸碎玻璃橱窗,敲烂公共设施,甚至纵火破坏都不成问题。一切随意。有什么疑问或需要帮忙,就请总机转接好了,我随时恭候。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耽误了不少时间,该转告的我已尽数转告,先告辞了。”
和来时一样,他的离开也悄无声息:整个人原本就处于半透明状态,从我这一侧可以看到彼侧的景物,“告辞了”刚出口,其半透明状态便开始逐渐变化,宛如有人用极其平缓的速度拉动透明状态条,将播音员这一实例的透明属性渐渐改为全透明,整个过程迅速却平滑、自然,不由得让人惊叹操作手法之娴熟。
耽误了不少时间?指的是我的时间,还是他的时间?或者是在谈话的当儿,耽误了宇宙运行的时间?无从知晓。
沉重的失落感像飞蛾撒下的磷粉在黑暗中弥漫开去,星星闪闪,照亮黑漆漆的空间,逐渐连成一片,将我吞没在光芒中。令人窒息的磷粉的光芒。我叫苦连天:果然只剩下我一人!
铃声响起。打开盒盖。
“她的住址”跟“她的电话号码”出现在洞口。
“我是雨的电话号码,她是雨的住址。”其中一个小家伙尖声尖气地说。
“第二条回路断开了?”我问。
“正确。怎么样,我说他不笨,他就不会笨到哪里去。”电话号码洋洋得意地对住址说。
“有些思考能力的人自然都会想到。”住址略带轻蔑地对她白了一眼,“如何?一点一点回忆起来的感觉不错吧?我们可算得上是带来福音的天使了?”
“何止是天使。如果你们一股脑儿全部从环上挣脱出来,我愿意倾家荡产、筹集募捐,盖一座大的……大的建筑,里面摆上你们的镀金塑像。每天顶礼膜拜。”
“作为被囚禁的客体,我们的不自由状态完全因你而起,无端端弄出那么多回路,何苦!自己不诚恳道歉,还要挖苦、讽刺,跟这个世界一样,理应被遗弃。”
“我没有被遗弃,是要完成后续工作。”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得得,你有你的工作,我们有我们的工作。现在我们——俩——正式向你宣布:第二条回路断裂,你的任务得以继续,而我们——俩——也将告辞。”雨的住址一字一顿地说完后半句,对电话号码点了下头,他们——倆——同时松开抓住盒盖的手,以极其幽雅的姿势向后倒下去,没入匣子深处。同样再也没有出来。
我的任务。谁交给我的任务?又一个无从知晓。但是,昨夜好像的确有人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来着,难不成他指的是阶段性任务?已经完成的又是什么任务?一本推理小说也不会这么费解,故弄玄虚,简直。
故弄玄虚的播音员,故弄玄虚的那个声音,故弄玄虚的记忆回路!
我疲累异常,决定不去管什么任务,播音员也好,记忆回路也好,天堂海岸也好,都与我无关,彻底地没有关系。我就是我,现在站在宇宙空间里地球上这个地方的我,需要为自己修复连接点的我,其它一切都是无谓的垃圾。
“你说得对!我自私自利!”我向那个声音大喊。
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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