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徐姣回过话,靳洪以为没人会来打搅了,就继续做张颖的工作。
“哈,又是有客,又是事忙,国家总理吗?”
话音刚落,门口先声夺人,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无袖的印花双绉短上装,肥大的曳地亚麻裙,斜背一个小坤包,活像一个吉普塞女郎。
匡亚楠,一个有点“疯”,也有点能量的丫头!
靳洪傻愣愣地站起来望着她,不知道这个记者大驾光临,所为何事,他已在大街上领教过她两爿嘴唇的厉害功夫的。
匡亚楠进门后果然不消停,在屋子里的溜转了一圈,东张西望了一会,然后走到张颖身边,打量了她一番,恍然大悟似地说:“噢,难怪你要拒人于千里了,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陪你聊天,皇后娘娘来了也懒得理会了。看来我今天来的还真不是时候啊!”说完,没趣似的搓了搓手。
“你胡说什么呀?我这是在工作!”靳洪慌忙喝止。
匡亚楠嘻嘻一笑,说:“我可没说你不在工作呀!这工作对你还挺合适的,噢?”
这话可把靳洪逼到了尴尬的胡同里,他红了红脸,看了张颖一眼,却对匡亚楠说:“你快别无理取闹了,拜托!再咋也得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嘛。”
“啧啧,还知道怜香惜玉的。”匡亚楠又不痛不痒地垫上一句。
“你越说越离谱了!”靳洪说。
晾在一旁的张颖站了起来,抹抹眼泪对靳洪说:“我可以走了吗?”
靳洪迟疑片刻,随即说:“……也好,你先回去,记着我的话,振作一点!”
张颖转身刚要走,却被匡亚楠拦住了。匡亚楠看到她刚才脸上水淋淋的样子,拉住她说:“是他欺侮你了吗?”
匡亚楠见她回答问题前先转头看了看靳洪,就拍拍她的手背说:“你别理他,告诉我,他是怎么欺侮你的?”接着又补充说,“我比还他凶,我帮你修理他。”
“没有,”张颖的表情很动画。“真没有,不关他的事!”
匡亚楠咬了咬唇,脸上显出微微失望的样子,说:“那你干吗哭嘛?多没志气!”
“是我……我……”张颖话不成音,泪水又夺眶而出。
女人看女人,一看就清楚,匡亚楠顿时对张颖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其实这么天来,她何尝不像张颖一样茶饭不思,像游泳溺水一样,不知道岸在何方。
“我就说嘛,大男人就会欺侮女孩子!”匡亚楠看着张颖的泪眼,感觉自己也在沦陷,她猛地甩了一下马尾马,冲着靳洪瞪大了眼睛。
“小姐……”靳洪急于想辩解。
匡亚楠纠正道:“闭嘴!我可是有名有姓的。”
“匡亚楠,你这是想干嘛!”
一旁的张颖愣愣地看了他们一会,低下头说:“我去上班了。”
目送张颖走后,靳洪转身对匡亚楠说:“今天找我来,有何贵干?”
就是与眼前这个男人的一面之缘,引诱自己回到了江城,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航向,害得她相思成病,可是她又不想像刚才出去的女孩那样表现软弱,靠软弱赢得同情,她想征服他,就要表现得比他更强大。想到这里,匡亚楠突然眼睛一瞪,大声说:“找你算账还不成吗?”
这话真是莫名其妙,靳洪眨了眨眼说:“好像我没欠你什么啊。”
匡亚楠又莫名其妙地说:“不说有形的账,就算无形的账吧。”
“什么有形无形的,你一一列出单子细细算来吧!”靳洪做好了准备被清算的架势。
“怎么说呢?”匡亚楠若有所思了一会,“这么跟你说吧,你应该知道,脑力劳动是挺费精神的,是吧?”
靳洪哈哈一笑,说:“这也要算?你是记者嘛,有道是和尚念经、公鸡司晨,起码都是份内事!”
“那可不能一概而论!你知道我是专玩这个的,”匡亚楠边说边做了一个摄影的姿势。“写通讯是编外的。”
“嘿,还津津乐道呢!这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靳洪狠狠戮了她一胎。
匡亚楠一听,跳了起来,大声说道:“好一个没良心的!不说个谢到也罢了,还绕着弯子骂人!”
“那是你找骂!”靳洪故意装着脸。
“说你没良心,还真没良心!你今天作报告,明天去讲演,八面兜风了,当然可以把为你铺路的人踢到一边去了,你说我算什么呀?”匡亚楠似乎因为自己的劳动被忽视而生气。
靳洪慌忙道:“不是这样的……”
“不是就不是吧,多说也没用……你瞧,进门到现在,也不请我坐一坐?”匡亚楠瞟了他一眼,沉沉地坐到沙发上,可屁股刚一坐定,立时又蹦了起来,“调控器呢?空调打这么热,捂病啊?”
靳洪看了看调节器上的温度,笑着说:“已经二十五度了。”
匡亚楠可不卖账,仍然咭咭呱呱地抒发着自己的感受:“可我感觉热呀!听了你刚才的一通厥词,不热也冒汗啦?你快没把我给气死!”
靳洪笑了笑,调低了室内温度,又倒了一杯开水给她,脸上陪着笑说:“别生气了,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还是喝杯水消消气吧。”
接过水杯,匡亚楠脖子一仰,“咕噜咕噜”几下,呷了一个底朝天,然后把杯子往办公台上一搁,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她眨眨眼睛说:“嗯,你说得对,我为什么要生气呢?好吧,咱们讲和吧!”
靳洪依言,在匡亚楠身边坐下。忽然,他嗅到一股香味,淡淡的,但特别沁人心脾。他搜索香味的源头,却发现匡亚楠低开的仿皱短上装,把半个浑圆的乳房都挤了出来。女人的胸脯是天下男人的乐游原,她站着的时候,表现还不十分突出,可这一坐,就特别抢眼了。
匡亚楠并不在意,靳洪却怦然心动了,目光一下子变得滞涩起来。“你看我,都在上班……”他闪烁其辞,神情显得有些拘谨。
“我可没说你不在上班,酒店的经营宗旨是为客人提供服务,你权当在接待一个客人,这跟你的工作性质是一样的嘛。”
经她这么一说,靳洪也自如起来,看着她说:“到底是记者,铜嘴铁牙,实在是怠慢不得的。”
“嘿,你早有这般见识不就对啦,看来孺子尚可教,朽木亦可雕,算你不太笨,现在你就一心一意接待本姑娘吧,把我哄高兴了,你们屠总准奖赏你,说不定还让你更上一层楼呢!”匡亚楠禁不住夸夸其谈起来。
“看来我还是任重道远哪!”靳洪装模作样地做了一下深呼吸。
匡亚楠把脸转向他,一头雾水模样。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你大记者高兴,诚惶诚恐呢。”
“那很简单,陪我侃山呀!”
“就这么简单?”
她点点头。
“那侃什么呢?”靳洪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刚才出去的女孩吧,她在酒店里是不是最漂亮的?”
靳洪“嗯”了一声。
“她很喜欢你,是不是?”匡亚楠目光不离他眼睛,似乎要看穿他的内心。
靳洪不置可否,吞吞吐吐地不想说。
“照实说,不许打埋伏!”
“这是人家女孩子的事,恕难奉告!”
见靳洪把头别到一边,匡亚楠换了一种说法:“也成,我再问你,那女孩为何掉眼泪?”
“我怎么知道,那是人家的事,你问我干嘛?”靳洪装出置身事外的样子。
匡亚楠恍然大悟似的说:“这就对了呗!”
靳洪莫名其妙地说:“对什么了?”
“你就别装傻充愣好不好,都是你惹的祸!”匡亚楠晶晶目光直视着他。
迟疑了一会,靳洪讷讷地说:“我又没招惹过她。”
“对啊,就因为你没招惹她,不在乎她,她才感到委曲,才忍不住要流泪,因为她在乎你,全心全意地在乎你……”匡亚楠的声音越说越低。
靳洪不由得心一动,这女孩怎么这么厉害,看两眼都能把人的心事看穿了,说她对也不是,说她不对更不是,索性缄了口。
他们似乎都不想在同一个话题上继续聊下去了,换了另一个话题,从今天天气很热聊起,谈各自的见闻,家乡的名人,各地的风俗习惯,气候特点,某明星的婚姻波折,一部畅销作品,女排往事,电脑网络的远景,“97。11”台风惊人的破坏力……想到哪侃到哪,没有主题,也没有标准答案,说错了也没有关系,反正是聊聊。他们越说越投机,越说越有劲。
匡亚楠说话的频率一般很快,反应也特灵敏,从此话题转入彼话题,通常不作任何过渡,她能一口气完成一百八十个音节不慌不忙,不打任何疙瘩。在她的叽叽喳喳中,靳洪有时纯粹是一个听客,或者是一个被动的受访者。她的知识非常驳杂,但专业的不多,用以聊天,就不会有冷场的时候,因此,他们说话的气氛一直非常热烈。
忽然,匡亚楠又把话题转到靳洪身上:“你既然有演唱的天赋,为什么不去演艺界寻求发展?”
靳洪的神情突然变得沮丧起来,十分颓唐地说:“如何不想啊?可我真正有饭吃有衣穿,也是在来到江城之后,之前呢,我活得还不如一条狗呢!”
匡来楠被他深刻的自剖震惊了,她自幼生活优渥,完全不知道他经历过的苦难,乍听之下,茫然不已。
见她一脸疑云,靳洪就把自己的身世、家乡的情况、打工的艰辛、内心的困苦和迷茫,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她,他觉得应该对她坦白相见。多年来,他从未如此信任地把封闭已久的心扉敞开来给人家看,今天却像竹筒子倒豆豆一般全抖了出来。他是犯了傻。他不由自主。他在这个心底透明的女孩面前伪装不起来了。
匡亚楠眨巴着眼睛入神地听着,瞳眸里早已泪水滢然了,听完后,她感慨地说:“真想不到你生活如此艰难,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如果你以为我在编故事,一定会编得动听一些的。”靳洪忽而有感而发。“你们这些号称人民喉舌的记者呀,平时就会纸上谈兵,天天只说大好形势,可老百姓真正的生活你们到底知道多少呢?从前,我接触的都是社会最底层的劳动者,他们一年到头奔波劳累,却连最起码的生活保障都得不到,这绝对不是个别现象,起码是一个群体、一个阶层。你想一想,整整有一个阶层的人,在我们国家建国五十周年后还吃不饱、穿不暖,背井离乡,流离失所,这决不是危言耸听!主政者就是因为听不到底层民众真实的呼声,以为国泰民安,眼看就要走过小康奔大康了……这都得仰仗你们记者的神来之笔啊!”
匡亚楠噘着红嘟嘟的嘴为自己辩解:“你可不能以偏概全,至少我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一个新闻工作者的使命,那就是用事实说话,说老百姓想说的话,从我认准自己选择的那天起,就一直在实践这样的使命,只是我刚参加工作,对你所说的生活十分陌生罢了。其实呀,国家对贫困地区还是十分重视的,中央正实施的西部大开发战略,就是要让广大贫困地区的群众尽快地富裕起来。我相信你的家乡马上也会改变面貌的。”
“但愿如此吧!”这一回,靳洪没去忤逆她的良好心愿,但他清楚家乡山里山、湾里湾的屏障,改革开放的春风是决不会马上能够度过去的,那永远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小梅、土娃他们永远会在春风不度的无望中跋涉、挣扎……在贫困中耗去岁月,耗尽精力,耗白头发,然后像秋叶、像蚂蚁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生命如斯,譬如草木,想到这里,靳洪的脊梁不由得渗出涔涔冷汗。
荒树坪,田螺湾,老樟树;犁耙,扁担,窝窝头……他被沉重的往事烙痛了,这是一个多么不希望重拾的话题呵……
看来及时调整思路是很有必要的了。
瞧,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有白云飞渡,有阳光灿烂,有歌声笑声,有美酒咖啡,有牛奶面包,有鲜花般美艳的女人,有自己想要的一切……那个藏在田螺湾里面的荒树坪有吗?除了小梅,除了贫困,除了荒山野岭,什么都没有啊!可是我还要为小梅回到什么都没有的荒树坪去吗?难道我这么多天来的拚搏、追求、奋斗,就只为了想用金钱的外装去包裹一片荒芜的内容吗?
靳洪茫然不知所从。
“咦!时间过得真快,马上到下班时间了。”匡亚楠翻腕看了看手表,站起来想要告辞。
靳洪一激灵,鼓起勇气问她是否可以共进午餐,唯恐她不愿意,又诚恳地加上一句:“赏脸吗?就算是赔礼。”
匡亚楠爽快地答应了。
这是靳洪有生以来第一次邀请一个同龄姑娘上饭馆吃饭。
晚餐在江东的千杯缘酒馆开盏,他们挑了一个临河的小包厢,点了好几个菜,还有酒。靳洪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再穷也不能在姑娘面前显得寒伧,他要了一瓶半斤装的张弓,匡亚楠要了一瓶女士香槟。他们不停地干杯,干杯……直到酒瓶底朝天,匡亚楠抢先买了单,这令他非常不好意思。
“你愣啥?这又不是最后的晚餐,下一回你买单不就成了?”匡亚楠像是安慰他,留给他“下一回”的机会。
靳洪不好再争了。再争执下去,反会显得矫情。
下一回?与这么一个高贵、美丽、富有亲和力的姑娘单独聊天、碰杯的机会,真还能有“下一回”吗?如果真有,他定当好好把握,决不错过。
那一晚,靳洪在床上像翻烙饼一样,一直翻到天亮。
酒店锅炉房里传出的蒸汽机声,声声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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