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电视,广播,宣传橱窗;通讯,专访,故事说唱……媒体动用一切资源宣传靳洪,拔高靳洪,各路媒体记者纷至沓来,从靳洪身上挖掘素材,连他读书时发表的几篇文章也挖掘了出来,转载在《江城日报》上。
俊朗,轩昂,勇敢,聪明……许多时候,连社区大妈茶余饭后的闲聊中,也常常聊到靳洪这个人,都说这样的男人世上少有。靳洪所到之处,常常被追星族围观,并要求签名,合影。
荣誉,掌声,鲜花,镁光灯,炫目的光环……纷纷围绕着他。
靳洪声誉雀起。
国庆晚会上,他获得了市政府颁发的见义勇为奖,奖金一万元。此外,他还陆续收到江城市社会各界爱心人士的捐赠,累加起来总数已超过十二万元。
望着烫金的证书和一大摞钱,靳洪一时百感交集。
要说钱这东西就是奇怪,潦倒的时候,怎么折腾也是白搭,转运的时候,想拒绝都难。钱永远与穷人无关,与富人结缘,只会锦上添花,却不会雪中送炭,它就是势利眼、龌龊鬼!可不知不觉间,钱居然找上了自己,投靠了自己,瞧,就眼前这笔钱,靳洪在工地打十年工恐怕都很难挣到,可才几天时间就全归入了他的名下。这放在从前,他连做梦都没敢想。
靳洪曾为金钱而受尽苦难,历尽煎熬,以至不惜作奸犯科,戕害无辜。他背井离乡,含辛茹苦,辗转四方,为的就是这劳什子的钱,要说喜欢,不知道有多喜欢它,日思夜想着得到它,要说憎恨,又不知道有多憎恨它,为了它,他几乎走上不归路。
爱与恨交织着他复杂的金钱观,现在,它真真切切地码在面前,与他零距离地面对面,心甘情愿地供他差遣,随他役使,他却又不知所措起来。
望着眼前这笔从天而降的钱,靳洪思潮翻滚,久久难以平静。他想了很多,想那些风饮露宿、漂泊不定的日子,想那种揪肠绞肚的饥饿,想那种摧心裂肺的寒冷,想黑暗中被自己拳头击昏倒地的无辜。那些被他所劫的人,他们中或许有的是失业人员,有的是靠举债度日的城市难民……他们所遭受到的,或许已不仅仅是失去钱物的伤心,而是对整个社会的歪曲和失望,虽然他未杀人,但其行径跟那两个杀人越货的蒙面歹徒有何区别呢?如今,公然抢劫的歹徒被歼灭了,而歼灭歹徒的另一个歹徒却成了人民的英雄,站在城市的祭坛上,被敬仰、被讴颂、被美化,甚至于被膜拜,还因此而获得了巨额的赏金。
这赏金,算不算是不义之财呢?如果是,他还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吗?如果不是,为什么这金钱上透着这么浓重的血腥味?
他又开始做梦,梦见警察围着他转,指着他狼狈的背影哈哈大笑。
每一个噩梦醒来,他浑身都是汗。
他痛悔当初的选择。
人是不能走邪路的,即使你改邪归正了,那种阴影始终会伴随着你,就如《圣经》所言:有魔作祟,心再无宁。他希望摆脱过去,希望阴影不再,如果金钱可以补赎自己的罪过,他愿意加倍地偿还。
忏悔是良智的补漏,是灵魂在喧嚣环境下的净化,成佛的人并非因为他心中有佛,是因为他需要佛的点化。为了偿还良心上的宿债,靳洪没有动用这笔在他看来非常巨大的财富,并挑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把它一文不少地捐赠给了市慈善总会,他希望用它去救助曾经像自己一样困苦无助、亟待拯救的穷人。
这一举措,完全没有任何动机,更不存在任何功利心,纯粹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或者是为了安抚自己负罪的灵魂,不想靳洪的这一行止,更赢得了社会舆论的广泛赞颂。
不久,江城市委宣传部就靳洪见义勇为及慈善义举特别发文,号召全体市民学习靳洪同志的高风亮节、崇高品质。
一时间,广播有声,报纸有名,电视有影,新的一轮宣传又接踵推进,各路记者天天围绕着靳洪转,宣传他事迹的报道铺天盖地。他的事迹和图片,出现在各街道、社区的宣传窗口,机关、学校、社会团体也纷纷邀请他做巡回演讲。
靳洪成了江城市的道德标杆。
江城本来是个宁静的江南小城,犹如一汪静水,很少有风起云涌的时候,是靳洪搅皱了这一潭静水,他让江城人行动有方向,生活有指南,所到之处,常会有人指着他说:“喏,他就是靳洪!”
这世界真是怪事多多,想出名和不想出名都不是人的意志所能左右的。
靳洪每天忙于应酬宣传的事比酒店的事多,觉得有愧酒店,对不起这么高的薪酬,但屠总好像很理解,甚至很支持,直到过了好些时间,他才悟到,那些媒体、宣传机构为了采访自己,经常在酒店里吃喝住花销,还给酒店做了无广告宣传,纯属一举两得,可见屠总的大度是有城府的,但在当初,靳洪一直觉得自己欠了他什么。
尔后,便有一系列的变动都围绕着靳洪展开。
酒店党支部突击吸收他为中共预备党员。
他成为江城市第一个“荣誉市民”。
他先后又被评为江城市十佳青年、城市卫士、社会爱心人士,获得“五四”青年劳动奖章。
他还被江城市委、市政府推举为全省优秀市民代表,出席了省政府举办的“见义勇为,除暴安良”表彰大会,并获得“见义勇为”奖。
……
一切步骤都进行得有条不紊,丝丝入扣,就仿佛诺曼底登陆一样,事先有过周密的安排。
靳洪隐隐觉得,自己身后有一个重量级的人物在操纵着自己的走势。究竟是谁,他也不清楚,判断不出,但可以肯定,一定是一个有能耐的人,或许就是沈书记。可沈书记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我跟她非亲非故,又无特殊关系,仅仅因为在酒店大堂照过一次面,在医院病房有过一次交流,就认定她在布局我?这未免太牵强了。可不是她又会是谁?难道是龚副市长?不会的,他连我面也没见过,同样屠总更不会,他的能量根本不够级别。那究竟会是谁呢?自己是一个外乡人,一个社会最低层的打工者,身如漂萍,四海为家,无依无靠,在江城又举目无亲,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罩着自己,提携自己,就算再当几回英雄,照样还是站在酒店的门口,一天到晚看食客们进进出出。
屠正刚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这是很难得的机遇,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么幸运,希望你好好把握,进一步提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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