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屠正刚把靳洪叫到他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很大,装璜得也很气派,宽大的台板桌两侧墙面上,挂着他与江城政界、商界、文艺界多位大伽合拍的照片,显示出昌泰大酒店与众不同的品位和他广泛的社交圈子。背后墙面上,挂着一幅既像印象派又像抽象派画家画的一幅意象十分含糊、线条十分凌乱、色彩十分暗淡、没有主题甚至根本揣摩不出任何意思的油画。他为何把这幅画作为主题画装帧在上端,靳洪琢磨不透,可能屠总的城府太深奥了,常人的见识理解不了。
见靳洪来了,屠正刚闲话不说,开门见山道:“你今天到人事部把工作移交一下,明天起就在我旁边办公室上班,负责客服工作,薪资跟酒店副总一个级别。”
这个消息太出乎靳洪意料了,本来调离门口这招眼的地方,对心怀鬼胎的人来说,无疑已经是天大的福音了,还一下子官升三级,又增了两倍多的薪水,这对一个正缺钱的人来说,又不啻雪中送炭。屠总这么安排,不知是桂老板妹夫出面帮的忙,还是在落实沈书记的指示,抑或是因为自己为酒店争了光,他一概不知,但明明白白的实惠他已经看到了。
靳洪激动不已,不知道该说什么。结果比自己所想的都要完美,任何感激的语言已经失去了份量。
接着,屠正刚胸藏兵甲地对他说:“你赶快写一份入党申请报告,明天交给我。”
入党?这可以靳洪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心想自己一个农民工,要那劳什子干嘛用?连忙摇头推却道:“我还不够条件呢。”
“要有自信,入了就够条件了。”屠正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入党怎么会走这样的逆向程序呢?这跟饭从屁眼里吃进去有什么区别?但屠总在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严肃,语气庄重,根本不像开玩笑。
既然屠总都这样说了,那玩艺可能以后会派上用场的,万一将来上海犯下的事东窗事发,那张派司听说还顶三年刑期呢,不错,确实是个好东西,屠总还真会替我想的。
见靳洪点过头,屠正刚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把深邃的目光盯着他说:“沈书记非常关心你,她跟我专门聊起过你的情况,小靳哪,好好干,你会前途无量的。”
对于前途,靳洪还没作多想,自己是个农民工,在中国式大词典中,农民工就是低端人口,边缘小人,很少有出人头地的。他所关心的是收入状况,现在屠总给自己又升职位又加薪,他自然感到兴奋和满足。
几天之后,靳洪受到江城电视台邀请,走进电视名人栏目的专访现场。
坐在高脚椅上,面对着来回晃动的摄像机镜头和台上台下上百名围坐的观众,靳洪怯场了,目光闪烁不定。
主持冰茜面含微笑,叫他把激动平静下来。
靳洪努力校正自己的角色,发觉处在这样位置上,要从容不迫、泰然自若是何等艰难。
要沉着,要冷静,要像平常心对待平常事一样,他暗暗鼓励自己。
冰茜看靳洪已经作好准备,就开始进入角色了。她先是介绍了前一阶段轰动江城的珠宝行抢劫事件,并从这一突发性事件中引出了今天的主人公靳洪,接着她开始向靳洪提出连绵不绝的问题,问他老家在哪里,家中还有哪些人,为什么要离开家乡,到过什么地方,对哪里印象最深刻,打工过程中有没有不顺心的时候,遇到过哪些波折,面对恶劣的处境是怎样应付过去的,又因何来到江城……
在电视台记者联系到靳洪提出要专访他的时候,他先是下意识拒绝了,然后就答应了。他不远千里外出谋生,目的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正如屠正刚说的,“这是个很好的机会”,现在机会摆在眼前,你不抓住,就会失去,而且永远。想通之后,他主动联系了电视台。
见靳洪终于同意配合专访了,电视台领导很重视,专门派记者向他交待采访涉及的范围,让他作一些准备,而现在冰茜发问的内容,多是他准备过的,而且多是自己生活过并且感受过的,所以面对冰茜的提问,他不假思索,据实以对,有问必答,他的“吃了上顿愁下顿,捱过今天忧明天”的现身说法,博得在场听众一片唏嘘,连冰茜也美目滢然了。
当然,靳洪隐瞒了在上海流浪的这段短暂而鲜为人知的经历,那是他一生中最隐晦、最丑陋的一个伤疤,他正在努力捺平它,正在塑造一个全新的形象,他希望那段恶梦般的经历不要成为自己永远的路障,阻碍自己前进。
在座听众都差不多与靳洪同龄,但同龄不同命,他们都没有经历过他所经历过的苦难,在听完靳洪讲述后,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冰茜压了压手势,继续访谈讲话:“刚才,我们听了靳洪同志的艰辛经历,相信大家内心都很不平静。靳洪同志从小生活在西部农村贫困的家庭,年幼丧父,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他忍痛中断了高中学习生活,到处打工挣钱,吃尽千辛万苦,甚至为供妹妹读书,不惜抽血筹钱,可尽管生活不易,品德却坚守如一。小到一个家庭,大到一个社会,他都能用责任去呵护,用道义去担当,尤其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不当看客,该出手时就出手,体现了新时代有为青年的良好素质。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靳洪同志堪为新时代的楷模!”
显然,冰茜是个调动情绪的高手,简单的平平仄仄文字,说到动情处,竟引发了台下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
聚光灯下的靳洪,茫然看看冰茜,又看看台下不停鼓掌的听众,不知如何是好。
冰茜把听众的热烈情绪调动到相当高潮后,又把脸转向靳洪,带着颤音深情地说:“靳洪同志,你的英勇壮举可歌可泣,它已蝶变为一种坚定而伟大的精神信念,一种催人奋进的社会正能量。这种信念和力量,正激励着我们每一个人,激发起我们热爱家乡、建设家乡、创造家乡美好生活的热情。所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你就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冰茜激昂慷慨的一席话,又引发一阵热烈的掌声。
掌声甫一平息,冰茜又面向靳洪继续发问:“我还有问,靳洪同志,你当时面对疯狂的持枪歹徒,心里是怎么想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精神力量,促使你勇往直前、置生死于度外,你可不可把你当时的真实想法分享给在座听众?”
这个问题,让靳洪感到难以回答。老实说,处在那样的危急关头,一个人若还在想进或退的招数,甚至像教科书上描写的那样,呼喊一声口号,表示一下壮勇,或者像武打片中那样,显露一下肌肉,展示一下招术,那是不真实的,是写故事的人瞎编的。刹那之间,全凭本能,如此而已。
靳洪实在描述不出当时是怎么想的,沉吟了片刻,只好笑了笑,歉然说:“其实当初我什么也没想,只是看见他们又抢东西又杀人的,你想啊,他们抢劫是为活命,可是他们却在杀人,看阵势他们还有可能再开杀戒。我只是不想让别人成为无辜罢了。”
没有漂亮的饰词,却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有家国社稷担当,而且言出自然,毫无造作,台下观众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冰茜借机抒发道:“我们的英雄,向大家、向电视机前的广大观众,展示了他最真实的一面。古人云,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英雄之与别人不同,正在于他们能够在国家和人民的生命财产遭受不法之徒侵害时,能够挺身而出。刀枪面前,靳洪同志没有选择退缩,而是勇敢地冲了上去,这才是真正的英雄本色!英雄不是天生的,是社会进程中道德和责任感的深厚积淀,是正义力量的化身,我们崇尚英雄,讴歌英雄,弘扬英雄事迹,就应该像靳洪同志那样奉献社会,造福百姓!”
又一阵长久热烈的掌声,把靳洪茫然的心掀起来,掀起来,以至访谈节目散场了,听众离席了,他还像僵尸般沉坐着,飘浮着,晕忽着……
过不几天,越州电视台记者也对他作了同样内容的专题采访。
省城的一个著名作家闻讯,专程赶到江城,采访了靳洪。这个作家声称要根据靳洪的事迹写一篇报告文学,说这是一个很好的社会题材,可以透过他的人生经历,反映社会大变动的形势下,广大民工兄弟的生存状况和奋斗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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