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好沉,没有梦的碎屑侵扰。
就这么睡着。
太阳变换了几种角度,靳洪还是这么睡着。
直到第二天傍午,他才慢慢地苏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旁边站着的都是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他们兴奋的程度不亚于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鼻孔中插着一条输氧管,手臂上挂着一条输血管,双管齐下,使得他转身十分不自由,他很想变换一个睡觉的姿势,却被一个长发披肩的护士小姐温润滑腻的手给制住了。
戴着面罩的护士小姐有一双睫毛很长的眼睛,眼白和眼珠平分秋色,黑白分明,他看清了;他还看到了放在病床周围的一簇簇鲜花,有海棠、月季、玫瑰、丁香……还有不少他认不准名字的,一样的美丽、鲜妍。
护士小姐告诉他,这是市里的领导,他所在单位的领导、朋友,被劫单位的领导及员工送来的,他们都陆续来探望过他,并留下许多祝愿的、感谢的、慰勉的话。这一切,他都浑无所知,现在,他还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亚健康状态。
他流了好多血。他中弹时正是人体血液循环最旺盛时,流出来的鲜血据说染红了时代大道的一大片马路。他的眼皮到现在还很沉。他感到还没有睡够,就又睡着了。
等到神志真正清醒,天又昏暗下来了,护士小姐欣喜地拿来一张当天的《江城日报》给他看。报纸的头一个版面,赫然是本报见习记者匡亚楠执笔撰写的一则现场新闻,标题是《赤手勇士勇斗持抢歹徒》,其间还配发了一幅由匡亚楠现场拍摄的大型照片,他那凌空扑向歹徒的雄姿,被定格在方寸之上,分外引人注目。
他迷糊地拿着这份报纸,仿佛游移在梦境中。
是啊,昨天发生的一切,就像一个梦,梦醒时分,看到眼前的一切,竟以为还在梦中。
当晚电视的江城新闻里,女主播冰茜满怀激情地报道了一个外来农民工面对强徒临危不惧、克敌制胜的英勇事迹。
靳洪成了英雄,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够配当英雄?我曾被社会所抛弃,曾经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曾经作奸犯科,我怎么会成为报上登的、电视说的英雄呢?
靳洪百思不得其解,迷茫了。
英雄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他看来,英雄是那些可以流芳百世的风云人物,可自己是什么,别人不知道,他是油蜓吃萤火虫——心里明亮着呢。他讨厌当什么英雄,也不想靠英雄的招牌改变自己的命运和处境。他明白自己从哪里来,应该回到哪里去,与其空抱负,不如不期望,他只希望伤疗好后,尽早回酒店去上班。而且他也深怕出名,上海警方至今还在为去年底发生的几桩悬案费尽心机,江城与上海相距不远,两地交往又十分频繁,一旦露出马脚,顷刻就会大祸临头,他害怕英雄之后变成了狗熊,那才是无法面对的事实。
刚被撵走两名电视台的记者,接着又进来一群人,走在前面戴着一副老花镜的老人,是医院的陈怀宪院长,稍随其后的是一个妇人,但见她丰姿绰约神态庄重,齐耳短发乌黑如云,鹅蛋形脸庞端庄秀丽,婉转身材如杨柳抚春,靳洪的心不由得“格登”了一下,那不是曾经“众里寻她千百度”、“此生只为伊憔悴”的沈书记吗?
她也来看我了!沈书记也来看我了!没想到自己的这一举动,居然得到了市委书记的关怀,如果早有所料,那就是死上一回也是值啊!
望着走近床边的沈书记,靳洪激动得热泪盈眶,龟裂的双唇翕动了几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沈若萍轻轻按住他,轻声说:“你别动!”丹凤眼入神地打量着缠满绷带的靳洪。“伤好点了吗?还疼吗?”
多么亲切的问候,如同问候家人一般,这可是江城市最高首脑的问候啊!靳洪心里感到莫名的激动,激动中,张了几下嘴,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与第一次见到不同的是,今天她穿了一件洁白的短袖衬衫,下端中式裙子,露着洁白的脖子、手臂,因为她弯着身俯视着他,合体的衬衣在他眼前勾勒出一条无比优美的胸脯弧线,靳洪心头禁不住“砰砰”直跳,唯恐剧烈的心跳声被她听去,他慌忙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
“医生想必已经跟你说过了,我刚听陈院长介绍了你的伤情,非常震惊。你身上中了两颗子弹,一颗离心脏只差了那么一点——”沈若萍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大约一公分的距离,“差点儿就要了你的命。”
靳洪望着惊心动魄的短距离,吓了一跳。
沈若萍又接着说:“你知道吗?中弹后,你差不多流尽了身上的血,鲜血把路面染红了一大片,事后公安局魏局长去勘察现场,说你能够活下来真是奇迹。”
说罢,沈若萍指着身后一个穿着警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说:“他就是魏局长!”接着,她又用手指向随同来的几人,一一介绍道,“这是应市长,这是人大陈主任,这是市委办杨主任,这是党工委胡书记。”
原来偕同沈书记一道来的人,竟都是报纸上有名、电视上有影的江城大人物,难怪初看之下都有点面熟。靳洪还在人群中发现屠正刚也在,不过他站在靠门最后面,显然他的身份在所在政府官员中够不上级别,他来这里,大概是因为自己是他单位的员工,领导们想通过他了解一些自己的情况。
靳洪既感动,又激动,对围着自己的领导们一一点了点头,一一向他们表示谢意。
沈若萍从旁边杨主任手中拿过一张照片,递给靳洪说:“这是你的相片吗?你看,头也没有了。”
这是那个叫匡亚楠的记者拍的照片,放在衬衣的表袋里,打中胸口的子弹正好击穿了照片中他的头部,整张相片像在血水中浸泡过一样,已完全辨不出人形了。
靳洪呆呆地看着相片,舔了舔干裂的唇说:“是我刚拍的,你们看,还沾着血呢。我受伤后,一开始还以为只是晕血的缘故,原来流了……可我醒来后感觉没特别呀,只觉得头沉,身上没劲,就想睡。就这些!”
一边的陈院长说:“那是人体大量失血后引起的泛疲劳综合征,马上就会没事的。”
杨主任在旁对靳洪说:“昨天沈书记正在省城开会,得到消息,没等会议结束就返回江城,专程来看望你了。”
“我还是来迟了。不过昨晚及今天,我们都在处理这起故事的善后工作,到了医院才知道你一直昏迷着,刚苏醒不久,看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沈若萍见靳洪神智清醒,已无大碍,又嘱咐他:“你身体还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
靳洪点点头,感激地说:“谢谢!”
“我听老屠说,你是四川人,来了还没多久,这里的生活不知道你习惯不习惯,如果生活中,”沈若萍忽然转身对屠正刚说,“小靳今后有什么困难,你要帮助解决,否则我就拿你是问!”
屠正刚唯唯喏喏,连说一定。
一个素有“铁娘子”之誉的市委书记,关心自己正如关心自己的儿女,这令靳洪感动万分,放在这个时候,他如果向她提出一个小小的什么要求,想必她会愿意帮这个忙的。但他马上觉得做人不应该如此现实——虽然现实对他来说很重要,或许还关系到自己的一生,可他凭什么向市委书记提出要求呢?说自己家庭有困难?说自己是有功之人?这未免太滑稽、太庸俗、太小市民了!他想了想,什么也没说。
询问停当,沈若萍又叫过陈院长,吩咐了诸多后续治疗事理,就向靳洪告离。临走前,她特意关照靳洪,一切听从医院安排,安心养伤,争取早日康复。
沈书记他们走后,留给靳洪一片驰骋想象的广袤领空,他开始海阔天空,缔造一个未来生活的美好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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