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靳洪,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快要下班的时候,陈映真走过来对靳洪说。
陈映真是大酒店娱乐部经理,还是市财政局陈局长的亲妹子,娱乐部在酒店的三大块营业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她是这块业务的外包人。市里的财政局长是个何等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个位置与多少企业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瓜葛,自陈映真包下这块业务以来,到昌泰大酒店唱歌跳舞的人更加络绎不绝了。当然屠正刚把这块肥肉割出来交给陈映真吃,也自有他的打算,大酒店里的人也都心知肚明。
下了班后,靳洪经常跟朋友们聊八卦新闻,李小丁曾说起过屠正刚的发家史。屠总原本是县建设局的一个科长,九十年代初,年逾不惑的他眼看擢升无望,就瞄准一个机会辞了职,到上海搞起了建筑。江城建筑企业在上海多有业务,他凭着在职时经营的人脉关系,承揽了几宗建筑业务,掘到了第一桶金。接着组建起了一家建筑公司,连续几年在上海滩风生水起,生意越做大。其时正值浦东大开发的黄金时代,屠正刚长袖善舞,接连攻城掠地,收获丰多,很快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
这年岁尾,屠正刚风闻江城“一招”要改制拍卖了,心里动起了念头。这处环境幽雅的市政府原第一招待所,按照正常估值至少上亿元,而一亿元价位对不少江城人来说并非一个天文数字,许多建筑老板都有这个实力。屠正刚在宦海沉浮多年,算不上官场宠儿,却是商界能人,他在上海努力打拚了几年,已经积下丰厚的资产,身价已今非昔比,可与江城一些建筑集团的老板相比,仍是小巫见大巫。他自知拼实力不是他人对手,竞争不过别人,可他有办法,他在官场历练多年,与政府部门多有交往,也深谙官场潜规则。他通过朋友,打听到时任江城市委书记的周焕友老家的详细家庭地址,在酒店拍卖前,趁周书记回老家度假日,把两个又大又沉的帆布袋塞进汽车后备箱,专程送到邻县的周书记家里。
这个万众瞩目的拍卖活动,后来居然没有公告天下,偏僻的拍卖现场赶来参拍的仅四五个闲散人员,屠正刚以超低的三千万元起拍价,顺利斩获了江城市第一招待所的资产及经营权。他一招制胜,转眼身价倍增,成为江城坐拥亿万资产的又一富豪。他也不再到上海打拼建筑了,把这块建筑业务托交给了妻舅邵金水去打理,自己则转变了身份,衣冠楚楚坐堂大酒店,做起了大酒店的总经理。
不过李小丁还风闻,自周书记上调省城后,市里经常有人在找屠正刚的麻烦,据说跟大酒店的拍卖有关,财政局也在跟他翻账本,屠正刚大概为了解困——不能直白地说是利益输送,才忍痛把这最赚钱的一块业务切了出来,交由陈局长妻妹经营,酒店只象征性收取一些管理费。
靠着财政局长的牌子,靠着酒店的口碑,娱乐场所自然顾客盈门,陈映真也成了富姐儿,她自备一辆红色高档轿车,见人总是笑容满面的,她没有理由不笑容满面,这一天到晚在歌舞场所进进出出的人,都是她的衣食父母,这些衣食父母们天天为她缔造着富贵,她能不乐吗?
靳洪随陈映真到了三楼的办公室,整个三楼是她的娱乐场所,舞厅、歌厅、保龄球馆、卡拉OK室、棋牌室、台球室、康乐中心、健身房等都设在三楼。
进了办公室,陈映真什么话也没说,就拉开大板台的抽屉,从一沓钞票里“沙沙沙”数出五张百元面额的新版钞票递给他。
靳洪怔怔地看着飘着油墨香的新钞,莫名其妙,转而意念朦胧。俗话说,饱暖思淫欲,陈映真有钱又风流,她该不会也对自己也有什么企图吧?
见靳洪傻瓜似的愣着,陈映真笑着说:“愣啥呢?这是犒劳你的!”她的笑法有些做派,双唇尽可能地缄闭着,为的是不使上颚两侧尖小的虎牙暴露出来。不过说实话,她的笑法挺可爱的。
靳洪忙不迭地把钱塞回到她手上,对她说:“陈经理,我不懂你的意思。”
“这是你的劳动报酬。”陈映真说,“我可没有贿赂你的意思哦!”
“劳动报酬?我可什么都没为你干过呀!”靳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不觉得这些天舞厅里的生意越来越好吗?那是因为你有表现呀……嫌少吗?哦,我还可以再给……”陈映真说着又要去拉抽屉,动作很夸张,其实只做了一个样子。
尽管如此,靳洪已感受到了她的慷慨。他又忙不迭地搓着手解释起来:“不,不是这样的!其实……也只是我的爱好,你不收我进场费,我已经感恩了。”虽然他很缺钱,很需要钱,可对这不明不白的钱,还是不敢收受。
“看把你给紧张的!”陈映真把钱塞进他手心。“爱好是可以创造价值的,我的歌舞厅永远向你开放着,只要你高兴来,大姐我自然不会委曲了你,啊——”最后一个“啊”字,她说得九曲十八弯,韵味无限长。
“可这真是不好意思。”
“市场经济嘛,还客气啥?”陈映真落好抽屉锁,显然像完成了一笔交易,身子在大板椅上放松了起来,笑容始终没有离开她的圆盘脸。
想到她天天在收银台前大笔大笔地收钱,靳洪也就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这笔“劳务费”。市场经济就是好,按劳取酬,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反正她不缺钱。
快嘴的徐姣后来调侃他说:“我说你还真没见过世面,才区区五张老人头就把你给打发了?人家歌星一首歌就喊价几万几万的,还摆臭架子,我看你唱得就不比歌星差嘛。”
经她这么一唆拨,靳洪心里也兀自觉得不平。他自忖自己的演唱如能被录制成音像,那每周一次的音乐排行榜上,少不得也有自己的名次呢。呔,区区五百元,算啥玩艺呢!
不过话说回来,有钱赚总归是件好事,想想当初赚钱那么辛苦,就不要说五百元了,他在建筑工地做一天苦力才只二十八元呢。人家在卡拉OK室唱歌,还得花钱,自己不用掏腰包,还有一笔在他看来十分不菲的进帐,也够划算了,而且这又是自己喜爱的娱乐活动,参加这样的活动还有可观的收成,何乐而不为?
此后,每缝不轮到值夜班,靳洪总是打点自己上歌舞厅,唱歌、伴舞……
昏暗诡秘的灯光下,他一个接一个地被一些女士、小姐拉着手步入舞池。
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气味令人神昏目眩。
她们风姿无限。
她们精彩纷呈。
她们华丽典雅的服饰,戴金挂银的行头,是她们财富和身份的包装。
她们很柔和、很亲匿地与他搂腰搭肩,交头接耳,转圈打叉,芬芳的鼻息刺激着他发达的荷尔蒙细胞。
揽着那些或纤柔、或丰腴的腰肢,荡漾在舞池的世界里,靳洪迷糊地感到上流社会的生活就在自己的盈握之中。
他的口袋里,常被一些名媛淑女们的通讯号码塞满。一个开电脑服务公司的女老板还执意要把一只“三星”牌新款手机无偿地推销给他,说是为了联系方便。他没有接受,因为他还不具备享用这类高档消费品的经济实力。
“当然,话费由我负责给你报销啦。”女老板敏锐地看出了他的心思,不失时机地补充了一句。
他感谢她的美意和慷慨的情怀,但没有接受她的馈赠,虽然他很喜欢那只新款手机,拥有它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愿望,只要他愿意,这只价值三千八百元的手机就会是他的,可接下去呢?
在舞厅这种男女关系颇为微妙复杂的场合里,如果没有立场,如果心有杂念,他早已成了石榴裙下的俘虏了。
靳洪不是情场老手,所以在几个颇为老练的女人的挑逗下,常常会显得手足无措。也许就因为他的天性里还有几分童贞未泯的憨态,才更赢得了女人们的青睐。他还被一个耳根有块胎记、模样绝对周正、看起来富贵无比的女士邀请,在一家餐馆里共进晚餐。那舞伴在喝酒的过程中,多次向他含蓄地暗示,只要他肯点一下头,她立马会掏钱去开一个房间,开放身上所有的部位,由着他恣意操作、蹂躏,因为有过经历的女人,在性生活方面有时会比男人更随便,当她们真心喜欢上、或者想要得到一个男人的时候,常常会自告奋勇地奉献出她们花朵般的世界。
男人和女人,在生理和心理上总是相通的,男人们需要的,也正是女人们所需要的,正因为互相需要,才会制造出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才会碰撞出生命的火花,才会留下缠绵感人的千古绝唱。但他是属于小梅一个人的,这一点,酒精的力量还不能把他的意志摧毁。
又是一个歌舞升平、熙熙攘攘的夜晚。
一曲舞罢,舞伴邀靳洪在背光的圈椅上小坐。她是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舞步不再轻盈,声音不再婉悦,但那套镶金嵌珠、做工精良、色泽艳丽的绸质旗袍,在易拉灯照射下光彩夺目,分外诱人。她无疑是一个很有钱的富婆,在她坐定后的几分钟里,不停地接听或拨打手机,并且借助着习惯性的手势,跟对方吆五喝六,可以想见这个女人还是一个统治一方领地、呼风唤雨的能人。她说她是江城某制衣公司总经理,目前单位正要招聘一个总经理助理,“如果你有兴趣,不妨明天到我公司来看一看。”说完,还递给靳洪一张印满各种头衔的名片。
见靳洪犹豫着,女老板还不失时机地说:“待遇吗,月薪三千元,奖金不封顶,贡献大的,奖励房子一套。”
这真是莫大的诱惑!靳洪听得怦然心动,回去与李小丁商量了。李小丁看着他“嗤嗤”地怪笑,问其所以然,他亦庄亦谐地说:“女老板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助理,她只要你这个帅哥呀,你小子要交桃花运啦!”
一语惊醒梦中人,混沌中的靳洪抚了抚额头,李小丁说得对,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女老板凭什么要抬举自己,还不是看中了自己这身皮囊?
这个世界真是无奇不有,自古以来,男人狎妓似乎是天经地义的,怎么到了今天,女人嫖男人竟也成了一种时尚,真是阴阳颠倒了!
钱这东西真是魔力无边!正如莎士比亚数百年前就感慨过的,它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难的变成易的,穷的变成富的,年老的能拥有年少的,无耻的能成为高尚的……它无所不能,无处不在,无往不胜,它是世界上一切文明的保护神和一切邪恶的温床。如果你一无所有,如果你腰缠万金,罪恶就如同潘多拉口袋里的瘟疫,随时随地都会流播开来。从此,文明会变得苍白,善良会遭遇厄运。
靳洪感慨万千……
是夜,没有星月,天空犹如一个森然无底的洞穴,靳洪站在洞口,如同站在梦境中的红月亮下,隐隐听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含糊而隐晦的潮音。他惶恐不已,害怕失足掉下去。
再掉下去,那真就完了……
也许小梅说得对,贫穷与富有是命中注定的,命中有时总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小梅,你真是一个天才预言大师,寥寥几句,竟卜中了我日后的命运,因为茫茫人海中,唯你最清楚我的底牌,知道我的软肋与不足,即使我再富有、再高贵,我的骨子还是低贱的,我血管里喷洒的血也是苍白的,我仍然不过是个农夫的儿子,我淡化不了农民阶级狭隘、偏执的利己意识。
这永远是不能抹杀的事实!
靳洪因自己这么低微的出身而悲哀,又因为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伤感。
如果沈书记是我母亲、我大姐,或者……躺在床上,他经常会有这种不经的想法。
如果真是如此,我的历史又该如何书写呢?
当晚,靳洪又做了个梦,不过不是北新泾废楼里瘆人的噩梦,却是个别开生面的美梦,他梦到了妄想得到的一切。
凤在山,祥云缭绕,他驾鹤横笛,乘着晨光,腾空远去……梦醒时,窗口的月色还一片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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