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常常有几种人,他们是酒店不可或缺的常客,一类是钱多得担心花不光的阔佬富翁,一类是某个部门捏着一个红头把柄的权贵,一类是精神空虚寻求刺激的闲人。他们隔三差五地往酒店里跑,吃饱喝足之后,留下一片的狼藉,让别人替他们料理残羹冷炙,在付款签单中获得别样的快乐。他们一天不花用,就会一天不开心。这类人越多,酒店就不愁没有生意可做。
昌泰大酒店的消费档次是很高的,标准房住一晚三百八十元,豪华套房一晚得八百元,近二百套客房几乎天天有人问津。餐厅包厢更是美肴佳酿无所不有,上千元一桌是小意思。靳洪发现到这里来就餐住宿的人,无论男的还是女的、老的还是少的,用钱从未皱过眉头,“哗哗”响的票子像甩沙子一样,好似他们家里都开着一个人民币加工厂。真不知道这些人的钱是从何而来的。许多时候,他们饕餮一餐,常常可以花光他半年以上的工钱。
在靳洪家乡,人们还在为子女的一百来块学杂费而节衣缩食,费尽心机。长根叔的小儿子华军,就因为借不到一百元钱的学费而做了放羊娃,而他才十三岁呀!靳洪呢,也是因为家里贫穷,他娘再也无力支付兄妹俩的学费,他读了两年不到的高中就辍了学。靳洪读书的成绩在班级里一直是最拔尖的,尤其是写作,他在初三阶段写的几篇文章,还登过《雅安日报》,获过奖,有一篇还被收录在当地的《中学生作文选》集子中。班主任童老师因为流失了这么优秀的学生,十分不舍,特地走了半天山路找到靳洪的家,与他娘商谈续读的事情。终于因为家里实在太穷,娘又因为太过操劳而熬出了毛病,家里穷得实在揭不开锅,为了维持生计,他只好忍痛离开了学校。为此,靳洪独自一人没少流过眼泪。但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他生长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的?这是命运!是命不好,还能怨谁呢?父母亲带他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了让他继承他们无力改变的贫困,而贫困事实上已成了他的全部遗产。
靳洪生活在有钱人的息鼻下,时时感到贫困带给他的痛苦。这种蛰隐在内心深处的痛苦,是那些膘肥肉厚、腰缠万贯的阔佬和身居要害部门的官员不曾体验过的。因此,他们总是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兴高采烈。他们在酒店大堂的休息室品茗论道,呼朋唤友,高声喧哗,畅声大笑,金钱的釉彩把他们的肥脸镀成鲜艳的一片。钱使他们如鱼得水,随心所欲。
落夜时分是大酒店最繁闹的时刻,纷至沓来的是身穿奇装异服,把头发梳理成各式形状,焗成各种颜色的小姐和女士,她们长发披肩,衣衫袒露,花式性感,浑身散发着廉价的香水气味。她们的嘴唇、眼圈都被重彩浓抹着,看不清她们真实的脸孔。她们的口音很杂,但绝对不是正宗的江城人。江城这地方太富有了,过个普通日子已不需要靠女人们出卖欢笑来获取了。在大酒店捡拾牙祭的女人,多来自那些边缘、贫困的地区,她们粗俗的谈吐和轻佻的举止,可以看出她们涵养和修为方面的不足。她们是来城里乞讨生活的,就跟靳洪一样。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颇有身份与教养的女人,这些人行动一般很谨慎,常常出现在人影浮动的阴暗舞厅里,等瞄准目标后,会将芳香袭人的身姿扭摆两下,悄悄从男人身边擦身而过,然后意味深长地回眸一笑。
到酒店来乞讨生活的女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布在大厅的背光处,或打座在憩息台前,耐心地等候哪个殷勤的男人来陪她们聊天,请吃茶点饮品,然后带她们去逍遥国。她们腰间或挎包里的BP机经常“嘟嘟”、“嘀嘀”地响个不停。她们与不怀好意的先生们暗送秋波,打情骂俏。她们把贪婪写在脸上,把尊严掖在腋下。她们目光炯炯,看准有钱的男人就对他卖弄风情,传送暧昧。她们翘着兰花小指,抽着花心男人递给的名烟,施出各种媚态,向男人喷云吐雾。
李小丁告诉靳洪,这些女人全是来找食吃的“鸡”们,是寄生在有钱人身上的螨虫,靠阔佬官员们的施舍过日子。遇到大方的主顾,或者她们施展出来的手段令男人们畅快销魂,一个晚上少说也有几百上千的小费落入腰包。她们朝秦暮楚,到处布云种雨,刚从此酒店结了帐,匆匆地擦抹一下,马上又打车到彼饭店上班。一些长相年轻俊俏又深谙风情的娘们,还多有被有钱人包养的。几年下来,她们也早已富婆一个了。她们已习惯并且喜欢干这门营生,这已成了她们发财致富不劳而获的一条捷径了。
这世界上,只要贫困存在一天,就绝对少不了靠出卖色相的主顾,只要有钱的男人越多,就绝对不会有失业的女人。女人从男人身上捞钱是最容易、最天经地义的事。她们会在人老珠黄之前,跟蚂蟥吸血一般从男人身上赚到足够的钱,然后找一个地方再去经营她们的下半辈子,再去做她们的贤妻良母。在青春还未作别她们之前,她们唯一所花的精力,就是如何把自己整装得性感妖冶、风骚迷人,以获取更多男人的青睐。
这种有钱的男人玩得起、没钱的女人陪着玩的游戏,在靳洪跑过的几个城市中均有所闻,大概就是富男人和穷女人的通病,自是多见不怪了。
“譬如这一个,又是另一种角色。”见多识广的李小丁,用嘴呶一呶服务台前左顾右盼的贵妇人打扮的半老徐娘,向靳洪传经送宝。“这女人,准是个旷妇怨女,老公肯定是个建筑老板,长年出门在外,她被圈养在家,整日无所事事,偏偏又情趣高昂,长夜难眠,眼看青春不再,捺不得寂寞,贴钱来找小白脸白相相的。”
接着,李小丁捅了捅靳洪的腰肋,挑逗地说,“今晚她准是来找鸭子吃的,你瞧,她嘀溜的眼神正冲你打转儿呢。”
靳洪一下子被闹了个虾子落油锅——满脸通红。
李小丁继续油腔滑调地说:“难道你不想试一试你的运气?我敢打睹,你只要向她招一招手,她准会粘住你不放,哗啦啦的钞票随你花呢。”
在李小丁聒噪不停的时候,靳洪向那半老徐娘瞄了一眼,嗬!那妇人一双色迷迷的眼睛,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呢。两道目光一焊接,那残花一样的肥脸上,顿时绽开了娇艳的笑容。靳洪看後怦然有些心动。虽说那妇人看去已年过不惑,可她非常健康、壮硕、有光彩,穿着也十分性感,胸脯鼓得跟山包似的,跟他在梦中经常臆淫的女人很相似。男人如果想泡女人,在他看来,这类女人的味道总会让人沉迷的。她们有经验,有干劲,有新意,有求必应,而且放荡无忌,唯独不用花钱,更无后顾之忧。
看到这类女人,常使靳洪怀想起广州郊区和盛公寓里的的贵妇人来。记得那一天黄昏,他吃过晚饭,因为没安排开夜工,就独自在郊外沿河的景观带里散步,忽然听到一阵“我的宝贝,我的狗狗,谁救救我的宝贝”的呼救声。他循声看去,原来前面不远处有一个贵妇人打扮的女人,正望着河里一只拼命挣扎的宠物狗大声呼救。靳洪当时想什么也没想,边跑边脱了外套,“扑嗵”一声跳进冰冷的河水,把溺水的小狗救了起来。
靳洪救起的小狗,是只名贵的泰迪卷毛犬。贵妇人千感万谢,见他浑身湿淋淋的,在寒风中发抖,就带他来到不远的一幢公寓楼里。进到屋里,她从内室拿出好几套他老公穿过的内衣外衣让他挑换,衣服面料十分高档,做工十分考究,靳洪拿着衣服进卫生间,洗抹了一下,换上衣服,显得非常精神,走到外面,贵妇人还以为他是潘安再世了,心里激动至极,连忙拿出芒果、椰子和东京奶糖招待他,拉着他坐在身边聊天。她毫不掩饰住在这空荡荡豪宅里面的苦恼。她告诉靳洪,她男人长年在国外做生意,生意做得很大,就是很少回家,这公寓里只她和爱丽(那只爱犬名)住,她叹说太冷清、太寂寞、太无聊了,简直像所牢房,语言中有说不尽的哀怨,说话过程中也有说不尽的风情,女人的迷人风情。
贵妇人叹说一番后,就情不自禁靠近他,抱住他,抚摸他,求他留下来陪她过夜,还许诺说,她可以养着他,他可以什么也不干,只要天天陪着她。
当时靳洪也很动情,对她开出的条件也很向往,可就在被贵妇人剥光衣服的一刹那,他竟然痛苦地想到了小梅。这个好玩的游戏最后没有好好地玩下去。后来那贵妇人几次找他,他都回避开了。
他知道自己欠下小梅的太多,他不能纵容自己,泯灭自己,放纵自己的行为。想到这里,靳洪从那个半老徐娘身上收回了目光,警示自己,最难的日子已经度过,我决不能出卖自己。
靳洪在昌泰大酒店潜心地生活着,日子过得很安定,也很有规律,再不用为吃饭或过夜的问题费尽心机、愁肠百结。一切都是现成的。他觉得做人如此,也算是有福气了。
徐姣和张颖都说他比刚来时长胖了不少,气色也好多了,人也更精神了。她俩是酒店总台的服务生,百里挑一的大美人。她们是靳洪的朋友,因为她们愿意成为他的好朋友。当然成为靳洪朋友的人现在已经很多了,但她俩是最愿意跟他亲近的,这当然跟“近水楼台”的工作环境有关,而各自具有的魅力同时又成为异性相吸的机因。在离开荒树坪之前,如果没有小梅的存在,或者对小梅的感情还停留在初级阶段,不够深入人心,在道德的天平上还没有达到失重的地步,说不定靳洪还会选中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作为日后朝夕相处的生活伴侣,携手走过漫长而短暂的人生旅途的。
才三个月的时间,靳洪身长出了不少的肉,在食堂的磅秤上过了磅,七十七公斤,比来时整整重出六公斤。他的脸庞也红润起来了,灰黯的眼神恢复了原来的清澈,举手投足,活力四射,全身总像有使不完的劲。总之,目前的他,已成为女人们觊觎的一块精致的蛋糕。
他的食量大得惊人,酒店里发下的菜饭券,三天并作一二天吃了,临了肚子还闹饥荒。女同事们见他饭券不够用,立时爱心大动员,纷纷把吃余下的饭票慨然相赠。她们会找各种漂亮的借口,怕胖啦,减肥啦,肠胃不好啦……反正吃不了那么多,搁着也就作废了。话虽这么说,靳洪看得出她们心中其实有另一层意思,因为在她们眼里,他可算是一个百里挑一的好男人。他不沾烟,不嗜赌,爱学习,人也勤快;他气宇轩昂,才貌出众,对人和善,正是女人梦想的那一类男人。他在她们中间获得的爱的信息已司空见惯,但他都十分友好地回避开了。在爱情问题上,他必须恪守原则,不能草率随便,这对她们、对小梅、对自己,都是有责任、有担当、有文化教养的表现。“杯水主义”的爱情绝不是真正的爱情,蜻蜓点水,浮光掠影,只是动物的爱情。这一点,列宁早有独到的阐述。他愿意成为列宁主义理论的忠实实践者。
小梅,那个梳着长长辫子、身材婀娜的农村姑娘,就是靳洪爱情王国里的公主,谁也替代不了她的位置,除非有奇迹出现。
但靳洪此后遭遇再三的,竟都是高明的小说家不能设计到的奇迹。社会是复杂的,运动是无序的,他控制不了事态的发展。
在朋友们的邀请下,靳洪开始涉足舞场。
舞厅的世界是个多彩的世界,男男女女在这个世界里踩着同一种舞步疯狂。靳洪天资里拥有常人不常见的艺术细胞,对音乐、舞蹈独有的敏感与悟性,使他很快成为这一领域里的天才和王子。虽然在这之前,他从未涉足过舞场,从未与人跳过舞,但有这方面潜质的人,一旦进入这种状态,就跟飞鸟投林、池鱼临渊一样,会很快适应起来。什么伦巴、探戈、恰恰、爵士、国标、快三慢四……无论多么复杂的舞步,几圈下来就会转出个模样来了。
我们曾经诧异荧屏上的学武之人,在偷看了别人的一招半式之后,立刻就会为己所用,这些常人看来眼花缭乱的武功招式,在练武之人的眼里,简单得就跟拍出一个巴掌一样。这就是悟性,有悟性的人至少会是某一方面的天才。毫无疑问,靳洪算得上舞场里的天才,因为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各家步法都融会贯通了。
靳洪迷恋上了这个世界。
在一个蹩脚歌手将五音不全的腔调狂轰滥炸过后,靳洪接过麦克风,合着卡拉OK字幕展开歌喉唱了起来,《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吻别》、《一封迟来的信》、《一千个伤心的理由》,一曲连一曲,优美抒情的旋律和充满涨力的歌音,让整个舞厅欢呼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很快,靳洪成为歌舞场里最受欢迎的人,只要他出场,歌厅舞厅的气氛就会显得异常活跃。
唱歌,跳舞,蹦迪……尽情疯狂,他需要这些。一个远离家乡的游子,一个畏罪潜逃的犯人,只有在疯狂的作乐中,才能走出过去的阴影,获得一时的轻松。
很有几回,他被娱乐部经理陈映真相邀,在舞厅专门为舞客伴唱。他那抒情、浑厚的歌声,常常把舞厅的气氛引向高潮。据说舞厅的生意空前兴隆,这无疑与他有关。
尤其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来了一批又来一批,她们故意在靳洪面前晃来晃去,晃得人眼花缭乱。她们脸上个个绽放着迷人的笑容,眼神含情脉脉。她们把这个能歌善舞的帅哥看成是明星。她们像崇拜明星一样崇拜他,追逐他,迷恋他,这更使他的演唱水平发挥到极致。
那个黑色的深冬,渐渐远离他的生活。
天地在他面前,变得无限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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