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泰大酒店是江城市一家涉外旅游的四星级饭店,小小的江城市由于经济发达,商务繁忙,又号称江南古镇,经贸重地,游览胜境,客商、游人纷至沓来,络绎不绝,豪华酒店也比比皆是,单挂牌的四星级宾馆就有两家,现在还有一家台商投资的五星级饭店正在城北紧锣密鼓地筹建,至于其它低配星级的酒店饭店,更是星罗棋布,遍地开花。昌泰大酒店是江城市众多宾馆饭店中是最有名气、最上品位的。
据李小丁——一个跟靳洪同样做门僮的江城本地人说,这家大酒店原先是江城县政府第一招待所,隶属县商业局管辖,九十年代中叶,江城撤县设市,率先对全市集体制企业进行了改制,屠正刚以三千万元的超低价,买断了酒店的经营权,成为了他名下的私产。去年又斥巨资进行了扩建、装修,新增了游泳池、保龄球馆、休闲俱乐部,又把现代管理技术引入计算机操作系统中,设施更为先进,管理更为科学,服务更为规范。李小丁说,现在我们酒店在全市星级饭店中,各方面都是一流的。
靳洪不甚清楚李小丁口中的“一流”究竟是什么概念,应该达到何种程度,也许酒店中那些精致高雅的设施,富丽堂皇的装饰,耀金溢彩的歌厅舞厅,大堂中央吊挂的上万元一盏的水晶灯,可容纳六七百人同时就餐的大厅,以及可提供各类会议所需的大小不一的会议中心,还有那几道据说价值上万美金一道的保龄球道,那造型优美、线条流畅、碧水如镜的游泳池,可以算作“一流”的完美注释吧。在他看来,酒店的内外设施固属一流,但他更欣赏酒店所处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这在广州、上海这些大城市中独缺的,又恰恰是昌泰大酒店所具备了的。
酒店处子般静静坐落在青山环拥的坳地里,三面皆是层层叠叠的小山毡,山上翠竹、灌木葳蕤,浓荫蔽日,敞口处不到三四百米远,便是大善江了,横亘在大江上的一座双柱斜拉大桥,仿佛一双巨人的手臂,把老城和新城紧拴在一起,拥在她的臂弯里面。
眼下正是春暖花开季节,阳光特别明媚,酒店周围的小山上,万物吐翠,郁郁葱葱,春深似海,火一样的映山红和葡萄串儿一样的紫荆花争先恐后竞相开放。清晨,推开卧室门窗,弥荡着青草和花香气味的湿润空气扑面而来。山上岚气氛氤,宛如浮动的乳液,早起的山雀在翠绿丛中扑腾、啁啾,滚动在树叶、花瓣间的露珠儿,像钻石,像星星,像眼睛,在阳光下扑朔迷离。
酒店周围的景致真的很美,同样的山水花草,老家就没有这般如诗如画,能够陶冶性情。如果说荒树坪的重峦叠嶂是促使靳洪离开家乡的初衷的话,那么这里的青山翠树,却已成了他生命的寄托,世上真有所谓的世外桃源,在他眼里,昌泰大酒店周边的环境无疑便是,这里宁静安谧,清明祥和,一副与世无争的恬静,很适合有罪心灵的净化,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可以面对苍山,面对山上山下每一棵树,每一张树叶,静静地涂改自己的历史。把那些惊心动魄的鬼日子从记忆的园地里拔出来吧。他相信,漂白自己不会很难,只要心中再无黑暗。
酒店里的构建是属于那种有风格的建筑,高高低低共有七八幢楼宇,楼层普遍不高,一般只有三四层,最高也不过七层。屋顶一律是溜坡的,泛沟挑檐,顶端盖着紫红色、桔黄色的琉璃瓦,与洁白的粉墙、茂密的树林、周围苍翠的青山融为一体,互相映衬,宛若斯特劳斯指挥棒下的五线谱,每一个音符、每一段乐章,都是极和谐、极协调的经典。群楼依山而建,错落有致,楼与楼之间又有围廊、走道相互勾连,看似独立成章,实则迂回曲折,浑然一体,设计大师的独出心裁,能工巧匠的殚精竭虑,均在这里得到天衣无缝的组合。
酒店四周,尽是一棵棵合抱大的香樟树,浓密的树冠把甬道及停车场及休闲场地及水榭轩亭深深地遮掩起来,营造出一种含蓄、一种深邃、一种幽远的意念,那些不甘寂寞的鸟们,天天在树林的繁枝茂叶间,成群结队地嬉戏、玩耍、喧哗,无忧无虑,一如自己的童年。
酒店主楼一侧有一个较大的水池,池水清粼粼的,石叠的池壁上轻漾着水草的绿意,时有云朵下来漫游。蓝天、白云、绿藻在水池间浮光掠影,池中还蓄养着数尾金鱼,天天摇动着鲜艳的大尾巴,吐出一串串气泡,漾动粼粼清波。水池中央,建有一个六角小亭,亭子六角翘然,与池中若断若连的水中石柱相接,亭子中间安置着一张小石圆桌,六只圆石墩子。周边砌有假山,栽着几丛天竹,数棵罗汉松,还有一些柏树、雪杉、冬青、黄杨、红茶继木、云南黄素磬之类的观赏花木,下了班没事可做,靳洪就常坐在亭子的石墩上,呆呆地想往事。
往事如水长,总也溯不到源头。
忽然,他的手背上有一种刺痒的感觉,发觉是一只指甲大小的灰黑小虫,不知从什么地方落到他手上的。它蠕蠕地爬动着,好似在散步,又似在观光,旁若无人。它的几只强有力的爪子抓划着他手背的肉,竟有麻麻的痛感。它灰眼灰鼻灰翅膀,头部两根灰触须,通体灰溜溜的,十足一副晦气相。它的眼睛很大,但绝对是近视的,因为它根本没有看到眼前的险境。它还以为找到了一个温暖世界了呢——春天还不十分煦暖,风中还杂有一丝丝萧瑟味,这早早粉墨登场的家伙,一定也感觉到了生存的艰难,要不,怎么会对他热烘烘的手也那么依恋不舍呢?
这种圆鼓鼓的小虫,名叫甲壳虫,昆虫中属鞘翅目,体壁坚硬,壳体颜色呈红、黄、灰、蓝等多色,是农村里最常见的一种昆虫,也是对农作物危害极大的害虫。这家伙一入夏,活动就十分猖獗起来。它是栗树的死对头。它咬起栗树叶,像蚕儿咀嚼桑叶一样,绝对心黑手辣,出口从不留情,青嫩的树叶会在它的啃噬下,变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栗树没有了叶子的养护,就没有了生机,就会委顿,就结不出果子了。栗农最仇视的自然界敌人,就是这家伙。
靳洪觉得有一腔无名的仇恨想发泄。这个自找晦气的家伙,他决不能随它任意逍遥,等蓄足了精力,再去暴殄天物,这是他不希望再看到的。他想先戏弄它一番,给它一些痛楚,然后开膛剖腹,彻底结果它。
反正闲着,有的是时间折磨它。等到甲壳虫慢慢爬落到石桌上,靳洪掏出一挂钥匙,抵住它的背壳,揿了一揿,竟有几分坚硬。然后把它翻转身,那家伙终于张惶了,挣扎起来,舞动着六只爪子,想抵御他的进攻,他没有给它以喘息机会,拿钥匙头抵住它的腹部,才一用力,就“卟”地戳了进去,比想象中的还要松脆,简直不堪一击。甲壳虫痛苦了一阵,爪子张扬了一阵,渐渐断了气,他还没觉得解恨,手指对准它一弹,把它弹入水池中。
池中,漾起一线水纹,几条漂亮的金鱼摇晃着尾巴欢快地扑向甲壳虫……
屠戮真是痛快,甲壳虫在劫掠果实的时候,肯定也很痛快。
可是现在,这痛快竟成为了他心中化解不开的痛苦。
想到自己现在负案在逃,靳洪不禁潸然。
一个人为什么要在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之后,才开始懂得生命的珍贵?如果不曾有过在上海的那段不齿的经历,如果自己的履历表上还是一张白纸,这里会是他安身立命的乐园,可现在,这个乐园属于他吗?
失乐园易,得乐园难。但不管怎么说,靳洪现在终于找到了一个栖身之所,而且各方面超过预期,这多少也令他有些庆幸,感到欣慰。
如果我至今还滞留在上海的话,说不定早就客死异乡了,哪里还能看到今天冉冉升起的太阳?
让昨天见鬼吧!谁还能没有一个过去?只不过他们都深藏不露罢了。比起那些权重位高的腐败分子,我的过去又算得了什么?那仅是沧海一滴水、高山一粒沙而已。
冰川纪已然过去,好望角已然发现。这里已不见冰棱,没有死海。现在关键是如何把握好自己,包装好自己,然后融入这里的社会,展示自己全新的形象。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