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愿意多花一些笔墨,介绍一下江城市的地理风貌和人文景观,因为此后发生在靳洪身上的所有故事,都与这个城市息息相关。
这是一个地域面积不大、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江南小城。小城南向,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构成了小城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屏障北向,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平原上水网密布,河道纵横,是国家地理层面中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长江三角洲冲积平原的重要组成部分,最北端就是浩瀚无垠的东海了。江城就坐落在山体与平原的结合部,藏匿在香樟、梧桐、杨柳们繁茂的绿荫里。山丘驼着一片广袤的平原,承载着现代社会的复杂内容。
江城因大善江纵贯南北而得名,大善江是一条古老的大江,最宽处有三百多米,江名据说与中国历史上“三皇五帝”的舜帝有关,舜帝以孝治国,善行遍及天下,事迹入籍《古二十四孝》之首,历来为人所称道,传说舜帝就出生在这条江边,大善江的名字就这么传下来了。波光粼粼的大善江宛若一条彩带,把小城自南而北分隔为东、西两翼,江上凌空飞驾的江城大桥,又把东、西两岸紧紧地连结在一起,构成一个倚山面水、宏阔大气的城市区域轮廓。
大江以东是江城市政府驻地,素有“东方小巴黎”之称,街衢虽不十分宽敞,可清洁干净,新一轮旧城改造中拔地而起的居民楼宇,商业景观,在千年古城的管状地貌中宅入了现代元素。以解放大道为南北轴心,时代大道为东西轴心,纵横交错着无数街道、马路、巷弄。街道两旁商厦林立,银行、商场、超市、饭店、购物中心、集贸市场随处可见,尤其是江滨东路一片体现西班牙建筑风格的哥特式建筑,更让人感到塞纳河畔的异国风情。江城市历史悠久,人才辈出,从古到今,出现过不少能写进历史书、教科书的杰出人物,产生过影响中国乃至世界历史的文学家、思想家、科学家,至今他们的学识和成就还在某个领域独树一帜,令人高山仰止。当地政府为这些成功人士设立了纪念馆、博物馆,建起了名人档案馆,用作后辈景仰。
大江西面是省级经济开发区。开发区占地面积达十八平方公里,以环城国道线为界,分为工业区和生活区。开发区的建设是全新的,那些在大上海也算前卫的住宅建筑,在这里已多见不怪,因为江城市还是一个全国有名的建筑之乡,建安产值多年位居全国县市三甲之列,全市十多万建筑人在全国各地南征北战,攻城掠地,所向披靡,造就了大批有钱人,这些情况是靳洪后来在当地媒体和同事口中了解到的。工业区至今已形成了以机械制造、电器照明、新型轻纺、建筑建材产销为龙头的工业格局,其中节能灯、电子电机和制冷机械制造已成为全国最大的生产基地,有的还在欧美国家开设了分厂。这里的工业经济一片繁荣,与江对岸的商业经济互为一体,并驾齐驱,成为江城市经济腾飞的一个亮点。
江城处落于富庶的华东经济链杭州湾南翼,除了自然、经济、人文等方面有可圈可点的亮处外,还拥有一个良好的深水港口。海港商务繁忙,每天有许多货轮从这里起锚航向世界各地,又从世界各地驶向这个港口,是江城用以联系全国乃至世界的桥梁。江城自古享有“九县通衢”的美誉,省道、国道、高速、铁路复线,蜘蛛网一样在它腹地或边缘部位纵横穿过。占尽水陆交通先机的江城市,其富庶与繁华堪比珠海、广州,到这里来参观、考察、淘金的人一年比一年增多,城区迄今已簇聚着近四十万人,其中外来人口占三分之一多,初来乍到的靳洪也融入三分之一的团体中,成为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
美中不足的是这里的消费非常昂贵,日常生活消费甚至超上海、广州这类一线大城市。比方说,在档次不高的小饭店里,吃一碟炒青菜也得花八元钱,放点香菇、肉末之类的佐料,那价格又“嗖嗖”上蹿,没有十六元根本上不了桌。如果由着靳洪放开吃,一餐可以打发掉上百元钱。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天,恐怕又要囊中羞涩了。
江城山好水好,闹中处静,是一个宜居又宜业的好地方,靳洪希望这里能成为自己人生的避风港,安定一颗漂泊的心,使它不再流浪。
想在江城生存下去,当务之急必须先找到一个赖以生存的工作,管住自己的衣食住行,再图发展。
他开始计划明天。
去了劳务中心,人才交流中心,跑了几处建筑工地,都没有理想的工作,靳洪的心理防线又开始紧张,而且脆弱,甚至神经质。如果重蹈上海的覆辙……他不住地想,那个上海,太让他失魂落魄了。
现实如同一张严峻的考卷,他找不到解题的办法。
后来,经一个好心人指点,靳洪来到建国路的一家信息中介公司去,看看有没有工作眉目。
也许是机缘巧合,更也许是否极泰来,新装修后的昌泰大酒店正招聘男女服务生,靳洪自忖自己各方面条件均符合招工要求,就交了二十元的报名费。
没有意外,他被录用了。
昌泰大酒店是江城市餐饮业中的大哥大,具有四星级酒店的规模和设施,是江城市传统的服务业明星窗口,因为酒店服务生所从事的是服务性行业,尤其是这个具有良好声望的服务窗口,对从业人员的素质要求更是严格到苛刻,业主要求应聘者的体形、气质、谈吐都必须是优秀的,按时下流行的说法,就是必须要对得起观众,不影响市容的,能使进到这里来就餐住宿的人能爽心悦目的,也就是说,必须是帅哥靓女才符合入选的基本条件。而靳洪却拥有着常人所不能具备的品牌,那就是作为一个男人所具有的感观上的优点,他几乎都具备了,而且是出类拔萃的。
首先是他一米八十身高、不肥也不瘦的体形堪称经典,其次是轮廓分明的脸部线条与颇为周正的五官,颇有男人粗犷而不失正确的方向,是男人中的男人。
他无可争议地被录用了,酒店给他开出的待遇:三个月试用期,月薪八百元(含伙食费);试用期满,如被酒店正式聘用,月薪将达到一千二百元。工作出色的话,年底还有福利分红,这样的待遇对他来说,无疑是太优厚了。他在广州建筑工地上打工,起早落夜干活,满打满算还不足一千元一月,如果遇到雨天或工作不落当,歇上几天,挣到的份子钱还要少得多,更甚者,有不少昧心老板管工地管出了问题,索性连民工的血汗钱也给吞吃了,就如那个包工头。现在可好,天天有了稳定的收入,且不用受凄风苦雨之累,且工作在天堂般气温适宜、空气芬芳的空间里。
仿佛天上掉下一个馅饼,正砸在饥肠辘辘的靳洪头上,他紧紧抓住这只馅饼,就好像握住了一生中的希望。
我们从来不怀疑机遇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但若你不努力把握,失之交臂,命运就是一杆定了星的秤。不少一生忙忙碌碌、最终一事无成的人,决不是时乖命舛、才疏学浅,而是因为在人生最紧要处没有把握住机遇,而机遇则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至于靳洪日后能够枯木逢春,潜龙升空,跻身江城市的政治舞台,呼风唤雨,光芒四射,成为江城市家喻户晓的风云人物,就始于他今天的转机。
“让你做迎宾先生,你愿意吗?”总经理屠正刚特地叫他到办公室,客气地让座,并征求他的意见。
靳洪虽然不清楚“迎宾先生”在酒店中处于怎样一个职位,有着怎样的待遇,还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只要有饭吃,有地方住,又有不菲的收入,让干什么都行,因为干什么都比在工地里干杂活强。
后来靳洪才知道,所谓“迎宾先生”,其实就是门僮,是站在酒店大门口专门用来迎送客人的,他那颇具绅士风度的长相在屠正刚看来,便是一张无字的招牌,他自己未曾意识到这一点,而精明的屠正刚一眼就相中了这张王牌,只是没有把话明说而已。
靳洪脱下那套脏兮兮、皱巴巴的工装,换上酒店为男女服务生统一定做的制服。男生的衣裤和帽子一律是鲜红的,袖管和裤管各镶着两条金黄色的条带,犹如英国皇家军官穿的那种服饰,再配以里面洁白的衬衣,漂亮的领结,无檐的青色呢绒圆顶帽,穿戴在身上,整个身子仿佛抖擞了起来。
那种感觉,只有在孩提的时候有过。
那种感觉,真是无比轻松、美好。
多久时间,没有体味过这种良好的心情了。
这是我吗?望着镜中陌生的人形,靳洪内心发出了雀跃的欢叫。
人哪,被压抑得太久、埋汰得太深了,一旦拱出了头,发现了适宜的气候和土壤,感觉是会飘然的。那种飘然的心情,真不知道如何形容。总之,他感谢江城的包容,在他山穷水尽的时候接纳了他,向他伸出了温暖的手。
穿上新装的靳洪,在大堂右侧卫生间的大镜子前左摆右转,仿佛一个待嫁的姑娘试穿婚纱,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端详起自己的模样来。在这之前,他只为生活而疲于奔波,早忽视了自己是个什么模样,邋遢的行装又使他羞于在镜子面前看清自己,今天,他才真真切切地留心起自己的模样,恍然明白在广州务工时,那个机械局长的千金,那个家财万贯、我见犹怜的贵妇人,屡屡降尊纡贵来投己所好的原因了,如果只是普通相、众人相,不这样壮硕轩昂,那些有钱有势的女人,何独钟情于自己?
这一点,他真的很感谢父母的紧密合作。他想,假如父母在打造自己的过程中有过一丝龃龉或闪失,那么肯定不会是今天的他了,妹妹小飞就比他不幸,爱美的她却未能全盘继承父母的优点,很可能父母在悠悠爱情路上遭遇过隔阂,或发生了龃龉,但先天不足的她还是获得了后天的补偿,现在她在西安的一所重点大学里读书,是荒树坪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进学的秀才,他们全家的骄傲,她在大学里各方面表现出色,入了党,当上了学生会干部,年年领奖学金——这多少也减轻了他的部分压力。她的前途光明灿烂。
但是,我目前的境况也不错呀,有了上好的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而且不用晒太阳,冒冷雨,放眼所见的,也多是一些衣冠楚楚的先生和花枝招展的女士,赏心悦目,不似在工地里,每天看到的都是灰不拉几、满脸菜色的民工,没有一丝朝气。想到此处,他心血来潮,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
让晚风轻轻地吹起来,
让小船在月光下荡漾,
……
他的声音是标准的男中音,低沉浑厚,音域宽广,充满张力。他平时很喜欢唱歌,无论在拌沙灰、搬砖块的时候,还是饭后睡前,都喜欢哼唱几句。没有听众,自己就是听众。他不在乎节奏、旋律是否规范,而在乎唱腔音色是否周正厚重。他曾不止一次地作过这样的假想,假如我从小生活在城里,或者拥有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可以保证自己接受音乐或表演方面的专业培训,给自己以舞台,说不定有朝一日也会被某一个导演或经纪人看中,一夜之间成为一个红得发紫的影视或演唱明星,或者像帅哥胡兵那样,凭着一个衣架子一举成名,成为一代名模,而且,他也自信不乏艺术方面的天赋,随便哼上一曲,绝对不会比张国荣、毛宁们逊色,但是现在,他在为一家酒店看守大门,诚惶诚恐地伺候客人,而这一工作,于他来说又是那么来之不易,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诅咒。他只有暗暗告嘱自己,从今天起,我处处要有出色的表现,为小梅,为家人,更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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