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为希望而活着的,没有希望,生命的调色板就缺少了亮色,就会黯淡,靳洪当初就为了这一线希望,才离开四川雅安的农村,来到书本上认识过的东部世界的。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无论珠海、广州,还是今天的大上海,没有一处不是梦想中的天堂。繁华的都市,通达的马路,大型商场里应有尽有的商品,五颜六色的广告招牌,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高楼大厦比他老家的小山毡还要高大密集,马路上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大街上是摩肩接踵的行人。在广州,靳洪还见识过阔佬们挥金如土的奢华场面——那是他这个西部山区出来的人连做梦都不敢梦到的场面:他们可以把百元面额的钞票像便纸一样随处乱扔,为扳手腕较劲打下上万元的赌注,为一个情人一掷千金……
靳洪当初就抱着淘金的心愿,辞别娘和小梅,离开荒树坪,孤身来到只有在地理书上读到过的东部世界的,原以为在富得冒油的东部世界跌打几年,可以赚下一笔钱去实现他心中渴望的梦想:娘的病医好了,靳飞大学毕业走上了工作岗位,小梅娶过来了,然后生儿育女……
可时至今日,靳洪仍一无所有。出门快两年,他只给家中先后汇过五千元钱,当然小飞每月的伙食费,也是他想尽一切办法弄去的。
这不是他不努力,不勤奋,不刻苦,他都努力了,勤奋了,刻苦了,可几乎没有任何代价。目前的社会不是单凭一身蛮力就能挣到钱的,需要学问,需要技术,需要各方面的关系,靳洪没学过诸如木作、泥作、油漆、水电之类的手艺活,又无特别的关系,所以在建筑工地上总难找到如意的工作,即或有了一份,也是又苦又累的杂活,收入低得叫人说不出口,披星戴月下来,到手的钱刚够糊住自己的嘴,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哪里还有心情给家里、给小梅写信?
尽管如此,靳洪还按月给小飞汇去多则四百元、少则二百元的生活费。爹去世的早,他是靳家唯一的男人,说什么也不能让妹妹因为缺钱而辍学,靳飞是入土未安的爹和全家的希望所在,他这个做兄长的,是不能不尽这个责的。娘说,这是他的义务,也是他的责任。为了这份义务和责任,他常跑广州东郊的防疫站,抽上400CC的血卖掉,换得的钱就给小飞寄去,当然他没跟小飞说过什么,小飞要是知道了底细,宁肯辍学也不会花用他卖血得来的钱的。他们兄妹从小情谊深厚,换了谁都不肯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唯一能尽责的,就只有这些。对娘,他是永远歉疚的,还有小梅。
所幸的是,靳洪没有在回避不开的生活坎坷中栽倒,这全仗他有一副十分强壮的体格,他觉得,那是上帝的恩赐。这个世界里,只有上帝是最公平的,不会抛弃任何一个儿子,无论富贵的,还是贫穷的。尽管在物质上他一无所有,但他拥有了健康,那是生命的全部意义。靳洪强壮的体格就是上帝的杰作,是他浪迹天涯的资本,如果他不强健,就不能从事奴隶般的劳役,不能忍受居无定所、一饱三饥的颠沛生活,也许早已客死异乡,成为孤魂野鬼,在秋天或者冬天的某一个深夜里,独自望乡饮泣呢。没有谁来为他凭吊,即使小梅痴情依旧,又怎知他在异域为鬼?
生活对于一个穷人来说,能够拥有上帝的这份赐予,已是十分感恩了,所以靳洪从不埋怨嗟来的生活,如果明天还有一丝奔头,就决不会在今天栽下去。
在建筑工地上,靳洪几乎干过所有杂活,拌灰,搬砖,拉翻斗车,扛水泥包……风里,雨里,骄阳下,白天,黑夜,一天十一小时机器人一样的干活,虽仅获得二十八元日金,他也醉心地依恋过。他还为房产公司做过促销员,按照房产商编排好了的促销程序,鼓唇躁舌地欺骗过一些不明真相的买主。他也在广州市郊的一个农贸市场里起早贪黑地帮别人贩运过蔬菜……只要能赚到钱,他什么都干。可钱这东西是最势利不过的,尽跟着有钱人走,无论干哪一样,靳洪都挣不到钱,一天辛苦下来,生活费刚够自己勉强糊口,而工钱还扣在老板手里,什么时候能拿到,全看老板高兴。
小梅,我活得真累,真想回家。无数个夜晚,靳洪都在这么想。
就这么空着双手、衣衫褴褛地转回老家去,靳洪也相信小梅不至于会对他另眼相看的,就因为爱。在小梅眼里,他什么都是完美的,甚至贫穷。为了爱,小梅态度坚决地跟嫌贫爱富的父母抗争;为了爱,她可以牺牲一切,包括青春。靳洪常常觉得小梅是因他而来到这个世界的,她包容了他所有的缺点,却放纵了他对家庭应负的责任。
小梅,你真是太善良了。这个世界里,善良常常会成为一条致命的绞索,在为他人默默付出的同时,牵着自己一生的希望往里钻,最终成为没有名份的殉葬品。就在以后发生的许多故事中,靳洪正是利用了小梅的善良,以及她对他的信赖,才把自己的人生推上顶峰的。
不管怎么说,对于小梅的真爱,靳洪还是十分珍惜的,换一个说法,如果不是小梅占据着他的心殿,他或许会有另一种活法,或许不会有今天这般狼狈了。
他是女人心目中的神,这一点,靳洪很清楚。打工的时候,工地附近社区有不少妖娆的女孩,不嫌他一身泥巴,满身汗臭,也要缠着他,请他吃宵夜,还塞给他一些花用,可他沒有接受,他已收下了小梅的心,当然不可以再接受其他女孩的示爱。他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山里人在婚姻上最朴素的教育就是从一而终,更何况如他这样一个一身精光的人,根本是配不上城里姑娘的,眼下的城里姑娘,要求高上天,谈恋爱的时候啥都依着你,临到进入婚姻程序,要房子要票子,缺一样都不成。倒是在广州,有一个机械局长的千金,还是一个大学生呢,也向他表白,只要他愿意,马上就可以结婚,婚房是现成的,产权全归他所有,如果当时他能点一下头的话,他的命运也许马上就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可他没这样做,因为他不想背叛小梅。
在广州郊外一个叫和盛公寓的豪华寓所里,一个风情万种的贵妇人曾私下对他许诺,只要能让她高兴,她什么都可以满足他,条件随他开。看着她的雍容华贵,她的含情脉脉,她的千娇百媚,听着她煽情的话,靳洪终究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心动啊,但最终没有跨出那关键的一步,沦落为金钱与性欲的奴隶。他伤心万分地离开了同样伤心万分的贵妇人。
靳洪觉得,为了小梅,他应该如此。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而且做到了。
一个圣贤说过,人的意识里有两个极端,就是善与恶,擢善而抑恶,是为君子也。诚然,人类的文明进步和教育的深入普及,使善的东西成为了社会的主流。我们今天在公众场合中看到的,都是一些被善良包装了的脸孔,一旦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规则处于某种极端,丑陋的东西仍会泛滥起来。
此刻的靳洪,就像个落魄的荡子,丧家的游魂,意识里已满是野兽的图腾,生存的欲望使这些图腾涨满了邪恶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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