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ce of Souls
雨怅怅地在房前漫步,不敢走远,活动范围只涉及到房前屋后目光所及之处,半径不过数十米。这是她与想约定的时间,在那次谈话之后的第二天中午时分,起码那个夜光表盘是这样显示的——准确点来说,两根指针所在位置表示现在是十一点整。蓝色的夜光,不同于常见的那种绿色荧光,在漆黑的夜空里兀自矗立在那儿——大概与她的屋子相隔好几条街那么远——显得份外显眼,仿佛镇上一切非自然的东西在那里聚集,商量如何处置来到这里的行尸走肉。
“行尸走肉”是她自昨晚谈话以来所能想到的最能恰当形容自己目前身体状态的词汇:完全失去应有的生理需求,不饿,不渴,没有新陈代谢,没有身体不适,幸好还剩下睡眠这一项需要定时定量地予以补充,此外省去一切麻烦事。这地方还真是奇妙得很,如果真有天堂,是否也和这样差不多?但天堂里总不至于整天漆黑一片。理想中,那里至少应该阳光明媚,和风拂面,青草茵茵,百花盛开,人们在户外活动,脸上始终洋溢幸福的微笑,天空再点缀上几只胖乎乎的小天使才对。如此说来,我所在的黑暗小镇莫非是地狱了不成?
没有可能。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没有遭受任何形式的折磨,这是事实。不可能是地狱。
只是永不褪去的黑暗让小镇超乎寻常而已。这里不同与记忆深处隐约浮现的情景——什么地方有着湛蓝的天,红彤彤的天,黑云密布的天,云也变化多姿。这里同样有云,那是她醒来时看到的,却唯独缺少了光。仅此不同。自成体系的系统有其自成体系的常识。那里有光,这里则不需要光。那里得解决生理问题,这里则属于多余。有得必有失,或许会慢慢习惯,眼下我就已经对自己的这样一种存在感到理所当然,心怀坦然。
昏黄的路灯仅照亮周围极小一块路面,其作为路灯的功能由于灯光太过微弱的关系而大打折扣,以至于丧失殆尽。灯与灯之间相隔的距离又远得不合情理,使得道路照明系统完全失去原始存在意义,而转化为指示系统得以保存下来,标示道路延伸的方向。
雨此刻靠在灯柱上,出神地盯视着脚下的地面,踌躇不定。昨晚,想提到今天中午的聚会,并同意她参加。具体时间呢?是去蓝色的房子找他,还是在这里等着他?去参加先她而来到这里的人们举行的聚会,必然会了解到许多她迫切想要知道的情况,这对当前心中的许多问题无疑是非常重要的,可昨晚太过兴奋,以至忘记了商定具体的联络方式。她是知道想的房子的位置的,那是栋蓝色的房子,从这里走过去也没有多远的距离。那么,在黑暗中她有可能辨认出房屋的颜色?不大可能。想好像提到过是右边第几栋来着,第三?还是第四?或者是第五?这全无关紧要,最大的问题是她不敢在散发诡异气味的镇上独自沿着黑暗的陌生街道走去从未到过的地方。路边黑暗中是否藏着什么在静候她的到来?想是否已经出门,留下空无一人的蓝色屋子?
雨抬起头,转过身子看着二楼透出柔和灯光的房间,那是间靠楼梯的屋子,她用做自己卧室。
还是回去等他吧!雨决定不去冒险找什么蓝色房屋,留在自己的屋子里等候,把门牢牢锁上要来得安全得多。哪怕错过中午的聚会也好过心惊胆跳地走过漆黑的街道,提防路边随时扑过来的邪恶怪物——那里一定有些什么,它们藏身在漆黑的窗户里,路边树丛中,听命于创造出这个奇异时空的超自然力量,监视她,窥视她,随时等候命令用锋利的爪子将她抓去蓝色夜光表盘所在的屋子。接着它们会做什么?无从知晓。
你无从知晓。你有你的命运,老老实实地听从安排就是,考虑再多也毫无用处。时候到了会通知你,仓库保管员会回来,钥匙会出现,仓库大门会打开。着急也没有用,徒增烦恼。眼下劝你还是心安理得地住下去,困了就睡,醒了就散步,聊天,跳舞。最好是心绪平静地散步,漫无主题地聊天,痛痛快快地跳舞。独舞,双人舞,集体舞,悉听尊便,你跳得越投入,心中就越了无牵挂,直到融入这个小镇,融入这个时空,把蓝色夜光表盘看作理所当然的存在,把黑夜看作理所当然的存在,把跳着舞的灵魂看作理所当然的存在。
灵魂。
行尸走肉未免有些刻薄、尖讽,灵魂则能恰如其分地代表目前我的存在。我是灵魂,一个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地地道道的灵魂,完全地地道道得无可挑剔,无法反驳,谁也拿不出反对的证据。
我是会散步的灵魂,会聊天的灵魂,会跳舞的灵魂。
时间是上午十一点三十六分。雨坐在自己卧室窗前凝视屋前一小块被路灯照亮的路面,在等着想的时间里估算自己是个灵魂的可能性。不可思议。我居然像个灵魂般走动,说话,思考。本以为自己会为这个结论感到惊慌失措,可完全相反,她因为多少确定了当前的状况而有些欣慰。以类似灵魂状态存在着固然听起来让人毛孤竦然,例如灵魂是如何脱离肉体的,其间是否痛苦,然后又以何种状态来到这个奇怪的小镇,等待这些灵魂的是什么等诸多问题,但抛开这些不想,目前为止自身所具备的各种生理特性却像个进化了的人类一般自在——抛却了一切多余的需求,仅保留必要的部分。这样看来,自己并没有什么大问题,思维又回到原点,确实如那个声音所说,“考虑再多也毫无用处”。以后需要重点了解的是小镇的构造,镇外的情况——假如能够出去的话——和夜光表盘的秘密,直觉告诉她,那里一定藏有打开保存这个小镇所有资料的保险箱的密码和钥匙。
想的身影出现在路灯下,雨注意到时,他正朝自己挥舞手臂,示意她下去。雨连忙推后椅子,整理一下衣服,小跑几步到门边,右手拉住门把反身退出。关门前习惯性地看一眼钟表盘,十一点三十三分。
时间倒退?指针倒退?她顾不得多想,用力关上门,仿佛是在向监视着她的小镇创造者抗议,迫不及待地跑下楼梯,快步朝想走过去,大门在身后发出重重的沉闷声响。
“幸好你来了,我一直担心今天的聚会我赶不上了。”雨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
“昨天怪我不好,没有约好时间就走了,一定害你担心了好久。”想的笑容充满了歉意。雨注意到他笑时会习惯性地用手抬眼镜,这个动作好像在哪里见过,她试图极力回忆起什么,用尽全力想撞破仓库大门,却仍然徒劳无功。眼前想的这副模样,被完好地包装、放置在仓库里的某个地方,就在紧锁着的门后,却又仿佛极其遥远不可及——一如梦中的场景,某件东西大似恒星,其中包藏千万个宇宙,却被捏在指间,之后又像细沙般滑落。类似的混乱的空间感使她头晕目眩,心烦意乱。
“你没事吧?”想的声音将她从旋涡中拽了上来。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又脱离了控制。
“也不全是担心,当中杂七杂八想了不少事情。”
“有什么发现?”
“暂时还没有,结论倒是有一个。说是结论有些不恰当,推论更准确些。”
“说来听听。”想表现出些微的兴趣。
“边走边说可好?快中午了,聚会地方可远?不担心迟到?”
“十二点半开始,从这里大概有二十分钟路程,不用担心的。那就边走边说。”
“这么黑,你不怕?”雨仍有些迟疑。
“啊!起初也害怕来着,后来壮着胆子走了几天,开始的时候只敢在房屋附近,然后每天都比前一天走远点,现在已经可以走出相当一段距离了。你就跟在我旁边好了。走的时候什么也别去想,路边没有任何东西,`树丛里没有,房屋拐角后也没有,总之把这当作一次轻松愉快的旅行就没问题。”
“可谁也不会选择在漆黑一片的街上旅行。你能轻松得起来?”雨瞪着他的眼睛。
“轻松的旅行只是打个比方。目的是为了告诉你该持有何种心态,不然一定会被自己的种种想象吓个半死。”想耸了耸肩,沿着路边朝右方走。
“打昨天跟你谈话以来,我就刻意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些东西。”雨快步跟上,走到路中间,“现在面对黑暗,基本上可以坦然些了。”
“那倒不坏,你适应得挺快。给我说说你的推论吧,关于什么的?”想略微转过头瞥了她一眼,又将注意力转到远处的路灯上。
“关于灵魂,还有我们。”
“灵魂和我们,中间有联系?”
“算得上是联系。有共同点,我这么归纳的。”
“有些意思。我可以猜出大概来,你、我不吃不喝,没有欲望,代谢停止。如何?跟你归纳的差不多?”想双手揣在裤子两边的口袋里,语气凝重。脚步沉稳。
“大体上是这样。”雨顿了顿,“散步,聊天,跳舞。我们是以这种方式存在的灵魂。今天早上头脑里有个声音这么告诉我的。”
“幻觉。”想对此做出了简单又干脆的归类。
“或许吧。至少你也散步、聊天来着。跳舞吗?”
“算不上跳。有时一个人在家以各种节奏扭动身体,毕竟闲下来无事可做呐。”
“那就符合了。不全是幻觉,我想。”
“说服不了你,类似的头脑中的声响,我可一次也没听到过。下次再听到时,请务必马上跑过来,敲门进屋,抓住我的手,并且用期待的眼神告诉我:‘我又听见了,想君。’同意吗?做起来有些麻烦罢了。”想停下来,笑着注视她的眼睛。
“傻气!”
“傻气……这么着,你知道灵魂该是什么样的一种物体?他们也是没有生理需求,代谢功能丧失?”
“电影上这么演来着。你见过幽灵上厕所不成?”雨被他逼问得有些愠怒。
“别用这种敌意的眼神看着我,小姐。不过是对你的推论感兴趣,想多多讨论——你对这个词语好像总怀有警惕心,罢了,就当是闲聊总可以吧。我想和你就会聊天、跳舞的灵魂展开进一步的闲聊,不知雨小姐肯接受我的提议么?”
“傻气得很!你。”
“生气也这么漂亮。从昨天以来我还没对你的外貌做出过她理应得到的赞美,真是委屈她了。”
“耍嘴皮子你很在行。但还是傻气。你应该叫做‘傻’才对。”
想啪地打了个响指:“精辟!独到!简直是天堂撒下的福音,慧光普照。应该开个记者招待会,庄严向全世界告知‘鉴于想君的言行举止已达到非常傻气的程度,本人特授予其”傻”字称号’。如何?”
“那对你自然再好不过。授予仪式就选在奥林匹斯山顶,你单膝跪地,我则用——你喜欢剑还是权杖?”
“权杖吧,据我所知,剑好像多数是用来册封骑士跟国王的。万一你失手,我也不至于身手异处。”
“那好,就权杖。我用杖敲你的头跟左右肩,然后在奥林匹斯山顶向全宇宙宣布授予你‘傻’字名号。可够完美?”
“别把我敲昏就完美了。”
“放心,只是象征性地接触,不是真敲。宣布完毕,群星闪耀,黑洞溢彩,外星人歌唱,宇宙停止膨胀。”
“完美至极!”
雨哧哧笑着。想见此情景,也开怀大笑起来。两人全然忘记了周围稠密的黑。
“不过你也许什么称号也得不到。在山顶稍不注意,脚下一滑就什么都玩完了。”雨强忍住笑。
“那时我就是傻气到足以被授予‘傻’字称号却葬身山脚的傻气殉教者了。”
“傻气教派四分五裂,教徒减少,门庭冷清,从此消失无踪。”
“好么,一切努力就白费了。”想摊开双手做出一无所有状,“来吧,还有一半路程,该走了。”
“走!”雨直起笑弯的腰,冲着远处的路灯狠狠吐出这个字。
现在是十二点十四分。他俩面对面坐在一栋三层房屋一楼客厅里的沙发上,等候其他的人。
“别扭,你的名字。”雨对想说。
“不觉得。你不喜欢?”
“说话总得注意不提到你的名字以免产生歧义。”雨抱怨道。
“有些时候是挺烦心的。起名字时没想这么多。”想吐了吐舌头,“我也想改来着,嫌麻烦一直没有实际行动。”
“你只需决定个名字,告知别人,以后就这么叫你。再简单不过,哪里会有什么麻烦。”雨提议,“今天就是个好时机,附近的人都到齐了,只需宣布一下就完事。”
“不用在山顶宣布?”
“就在这里,改个名字,宣布一下,同样完美。”
“你有好名字?”
“暂时没有,可以一起想。”
“喂喂,我还没改名字,请你不要‘想’来‘想’去的好吗。”想笑起来。
“所以说,你的名字本身才麻烦着哪。”雨将视线从天花板移到想的额头上,“存心拿别人开心。”
“有一大半是邻居的功劳,名字不全是我‘那个’出来的。”想接过她的视线。
雨慌忙转头瞪瞪地注视着客厅连接二楼的楼梯。“名字信手拈来,你的房子是蓝色, ‘蓝’字好听,又跟你有很多共同点,不如暂时就这么叫吧。”
“暂时?听起来还有以后不成?”想煞有趣味地两手交叠置于下颚,“说实话,我喜欢蓝色,醒来时眼前看到的房屋是蓝色,身上穿的衣服是蓝色,就连我的性格也泛些蓝色。”
“傻气!那么就决定了,以后称呼你为‘蓝’君。”
“可以,你同意,我同意,别人大概也不会反对。这不像婚礼仪式上的那一套,要说什么‘我愿意’的话,现场观众要是有一个站出来说‘我反对’,估计事情就非常棘手。相比之下,改名这种事要方便得多,本人同意即可,和别人牵扯不上任何利益关系,这里也没有哪门子的管理部门,会对你大呼小叫一番,比起奥林匹斯山顶的授予仪式简便,改过即可,无须爬山,无须担心滑下山顶,粉身碎骨。”
“得,得,决定下来就不要这个那个的胡乱扯上一通。以后正式管你叫‘蓝’了。”雨急忙抢过话头,“快到时间了,至少六人中也该到几个吧?”
“五个。算上我是六个。”
“那五人以前经常迟到?”
“很少,即使迟到最多也是一、两个。”蓝看起来有些担心,“不会像今天这样,呃——”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向蓝色表盘方向望去,“十二点四十了,不会像今天这样迟到十分钟。”
“再等一会儿,还是去找他们?”雨焦急起来。
“有一人就住在附近,走过去很近,我去他家看看,你愿意的话可以一起来。”蓝在窗口转过身,歪头看着她。
仓库大门紧锁。眼前,蓝歪着头的景象被保存在门后,我是知道的,可以百分之百确定。雨喃喃。稍顷,她回过神来,连忙站起来,用手抚了抚头发,“我跟你一起去。”
“那好,这回你不会害怕了吧?”蓝走到门前,向内拉开大门。
“何至于。”雨朝后甩了一下头发,“走吧。”带头走进门外无边的黑暗中。
我要跳舞,在黑暗中尽情起舞。忘记小镇,忘记仓库,忘记自身。
纯粹的跳舞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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