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黄色,蓝色,想
黑夜总是笼罩着这片土地。这是绝对的、彻底的黑夜,至于何以将这片土地笼罩得如此彻底,如此绝对,没有人告诉她。自从她恢复意识以来,伴随她,围绕她,聆听她倾诉的仅有这片浓重,扯不碎,拉不裂的黑,除此以外任何色调都无法融入其中。
这片土地有多大,延伸至何处,在哪里结束,在哪里终结,她也毫无头绪。毕竟,被永无止尽的黑夜覆盖的这块区域不同于她记忆中的任何常识性认识,直觉告诉她,自己被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带来这里,那种力量又以毫无商量余地的决心用稠密的黑夜迫使她留在小镇上。与其说是“土地”,倒不如说是“小镇”更加确切——她从来没有走出过这个小镇,哪怕连镇子的边缘也不曾去过。
她选择了镇上一栋二层小屋作为自己的家,期待有一天,这片黑暗可以褪去,她可以找到走出小镇的路。小屋里的生活必需品齐备,仿佛屋主为即将到来的客人精心准备了一番。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有多余的物件,也不缺少一件必要的东西。
完全按照她的生活习惯布置。
之所以选中这里住下,因为和周边外观粗糙的屋子比起来,这所房子外墙被颜色鲜艳的黄色细致地包裹起来。她还记得自己醒来后的情景:睁开眼睛,自己平躺着,首先看见的是晚霞点缀的天空,继而想抬起头却发现脑子发出的信号到达颈部之前就消失、扩散开去,脖子软弱无力,毫无反应,甚至感觉不到手脚存在。稍微转动头部检查身体是否完整也办不到,想喊出声音,发出的仅是微弱的喘息,无奈只得静静看着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凝视由橙红转为暗褐色的云,期待黑夜来临前能够恢复知觉。就在她焦急等待之间,脑子里响起开闸放水般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压向颅内,伴随这股莫名声响的是头痛欲裂的苦楚,类似高压气体在脑里膨胀开来的压迫感迅速充斥全身,及至每一根指尖。单凭自我感觉来说,她此刻活脱脱就是一颗鼓胀的球。
她活脱脱就是一颗鼓胀的球,就自我感觉而言。
雷鸣般的轰响持续了几分钟后——也许是十几分钟,或是半分钟,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分钟。凭她的经验,在二十分钟时间内,天空会完全暗沉下去,而她被这声音折磨前后的晚霞变化丝毫不明显——逐渐远去,随之而来的是柔和的空袭警报。两者衔接得恰到好处,在时间上紧密咬合,强度上则此消彼长,即使用精密的计算机在程序上精确控制也不能达到如此奇妙的效果。接下来,一切声响倏忽而止,轰鸣的水声也罢,温馨的警报声也罢,顷刻间消失无踪。何以对刺耳的空袭警报感到亲切,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以往最感恐惧的声响此刻听起来却格外温馨,甚至让她觉得温暖这点确实不可思议。就如同讨厌动物内脏,认为凡用此种原料做出的菜,味道如何鲜美也污秽不堪的人突然之间对内脏充满无限喜爱一般的不可思议。
委实不可思议得厉害。
紧随其后,周围静寂得叫人心慌,耳边又响起真空般的空洞声,嗡,嗡。她感觉一股温暖的光芒将身体包围起来,往其中注入同样温暖的液体——用液体来表达尚不确切,她并没有看到任何实质性的液体流入自己的身体,但世间再也没有任何物质能更好地形容那种感觉,如果仅靠人们常识中的三态来划分,非“液体”莫属。
光芒消失后,大脑告诉她,已经和手脚取得联系,眼下就可以重新获得对躯体的支配权,某人已经将指挥棒交回脑部。“你可以自由活动了。”
真切的沉重感遍布全身,她试着活动胳膊,看见了纹有奇怪图案的左前臂。
她两手后撑坐起来,环顾四周,看见了眼前的二层小屋,刷着刺眼的浅黄色,在灰色建筑群中格外显眼。她从躺着的马路上缓缓站起,像被某人牵扯一般朝走过去。推开黄褐相间的门,迎面扑来似曾相识的味道,和记忆深处某种极具现实性意味的气味严丝密缝地咬合在一起,刹那间让她涌起回到家的感觉。
这是我的家。
前面应该有一张餐桌,铺的是黑白条纹的方形台布,桌上通常摆放着一套水杯,大概是四个——三个聚拢在桌子中央,一个稍微靠近走道边,方便随时取用。没错。她快步往前两步,展现在眼前的景象与直觉感知毫无二异。餐桌,台布,甚至四个水杯的排列方式也丝毫不差——其中一个就在自己伸手即可碰到的地方。
“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被什么人催眠——或者被什么人打晕——了,然后被带到这个奇怪的地方,没有一丝人类居住痕迹的镇上,什么人把眼前这栋屋子刷成显眼的嫩黄色,煞费苦心地把餐桌如此布置。”想到这里,她感到头晕目眩,赶紧拉过一张椅子,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按着椅背慢慢坐下,打算极力召回醒来前的记忆。“我的记忆仅从睁开眼看见晚霞的那一刻起,在这之前,所有的记忆仓库都空空如野,或者说这些仓库的大门都被牢牢锁闭,钥匙则不知去向。我只得徘徊在空旷的码头,面朝夕阳下的金黄色水面,双手交叠搭在栏杆上,身体前倾,一筹莫展,等待仓库管理员回来。他或许去哪里吃晚饭,又或许有急事需要处理,走得匆忙把我的记忆仓库钥匙塞进公文包一古脑儿带走也有可能。我所能做的只有等他回来,除此以外,没有办法打开仓库大门,检视货物,回忆起任何事情,这是从一开始就确定下来的。我知道,没有任何办法找回钥匙,只有等管理员回来。”
想到这里,她略微安心,决定暂时不去想任何事情,往下先检查房子更为现实。“某人想让我住在这里。”
她大致看了餐厅旁紧挨的厨房,没有冰箱,没有油烟机,没有刀,没有锅,也没有勺子。总之,作为厨房来说,这个房间的功能未免丧失得淋漓尽致,丝毫不拖泥带水,仅有靠近窗口的低台和邻近餐厅的位置显示这是厨房的所在。如果某人想让她住在这里,又怎么会忘记厨房的必不可少性?吃饭可是头等大事,相信心思缜密的那人一定有其它更好的安排也说不定。“好歹我的命运不会凄惨到没有东西可吃的地步。”想到这里,她烦躁地甩了甩手,转身走出厨房,走过餐厅,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楼上是三间大小差不多的房间,布置得简单利落,墙壁、天花板是纯粹的白色。每个房间有一张还算宽大的单人床,被褥是她喜欢的黄白相间的方格花纹。除此之外,三间屋内靠近窗边都放置着深褐色写字桌,橡木打造,敲起来厚实,叫人舒心,却与房间格格不入。桌面擦拭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灰尘,全然没有半件杂物。所有的抽屉空空荡荡,仿佛世间所有东西塞进去也填不满其一半空间。桌前是同样橡木制的高背椅,庄重且威严,椅背宛如笔直威坐的老人意味深长地凝视窗外,想从已经昏暗的天空背景中分辨出云层般出神,全然不顾周围发生的事,此刻哪怕发生十级地震也不能把他怎样。就是这样三件家具组成楼上三间屋子的全部,井然有序,犹如军营,不留有任何商量余地。
“你必须住下,此外别无去处。”
头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她不知所措,在楼梯边房间里的床边坐下。一切发生得极其平静,自然。没有暴力,没有陌生人,没有不安感。此时占据她思想的唯有等待,等待某人的到来,也许是记忆仓库的保管员,也许是小镇的镇长,或类似的管理小镇事务的负责人。或许明天,仓库保管员就会带着钥匙,一路小跑过来,手上一大串钥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及至跟前,气喘嘘嘘地告知,因为突然接到家里的紧急通知不得不立刻回去,走得匆忙将仓库钥匙一并带走,未来得及把工作交代清楚,并为由此带来的麻烦表示道歉,说完把一大把钥匙递到她手里,于是她得以打开所有仓库大门,失去的记忆瞬间回归,一切事情圆满解决。阳光重新照耀,白鸽又见飞翔,儿童依然微笑。
然而,事情不会这么顺利,至少将我放置在陌生小镇上这件事本身所引至的后续发展不会如想象一般如此水到渠成,起码我会遇到一些急流或瀑布,或者被沿途的食人部落抓获,经过一番努力后逃脱,最终回归大海。路途将会很遥远。但,远处一定有某个地方是我的最终归宿,我注定要去那里,这里终究只是起点。在这之前,只有等待,除此以外,我什么也做不了,哪里也到达不了,任何地方都去不成。此时窗外已经夜幕低垂,黑夜逐渐笼罩大地,在陌生的镇上,陌生的小屋,陌生的二楼房间里独自一人静静看着晚霞暗淡下去,最后一缕光线消逝在天际,这种体验本身足以让任何承受力弱的人不堪忍受,甚至精神崩溃,但起码那是她记忆中的一次与光明的交汇,切实的亲身经历。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事实。应该多看一眼那丝微弱的光线,多吸入一口傍晚时分微热中透着凉意的空气,如果她知道随后而来的是永无休止的黑暗。
这便是她初次到这里的经历,一丝一毫仍历历在目,作为她恢复意识以来的最初记忆被印刻在脑海深处。永不褪去。
诞生的记忆。每个人都出生在此,死亡在此,这个小镇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就像个大迷宫,周而复始,左侧连接着右侧,上方连接着下方,是一个连续的空间。这里所有的人仅存有一次看见阳光的记忆,同她一样,也是在睁开眼睛的第一天,傍晚时分。
这是想告诉她的。想是一个看上去约30岁的外表成熟的男人,个头不高,长头发,眉毛浓密,戴副无边眼镜,嘴巴线条扁平、收敛,鼻梁挺拔。整个身体罩在一套蓝色运动装下。作为一个名字来说,“想”这个字未免太随意,有失特殊性,尤其是在指代一个人时显得更加平凡无意义,容易与语言表达产生混淆。何至于用这么一个怪名字。她想。
“名字嘛,在这里大家不常使用,如果需要交谈,大多数情况也是走到跟前,直接对话,没有必要费心思起个特立独行的名字。”想解释说。
“我,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可总得给自己起个代号,作为我来说也好有个实体感。没有名字,会觉得自己是个透明体,随时有化成一堆灰烬的可能,被风吹散,卷上天空,掠过树梢,四分五裂,烟消云散,从此消失无踪。”她来这的第三天——时间上算是,镇上离她的屋子不远处有一个简易的时刻表,约有四层楼高的夜光表盘矗立在黑漆漆的夜空中。当时,时针指向九点,日期则是“第146天下午”——便在微弱灯光照映下的街道上发现了想。此刻,他们坐在了一楼餐厅桌边。
“了解你的心情。我最初也有这种担心来着。便征求了邻居的意见,用‘想’作为名字,信手拈来,完全随意。”想舔了舔干涩开裂的嘴唇,“你着急的话,现在就决定个代号吧,大家都会记住的。只是代号而已,没有人会去琢磨其中的意思,越简单越好。”
“你说大家?”她挺直身体,兴奋地追问。
“没错,大家。这里的人,称为大家。”想慢吞吞地回答。
“这里有多少人?都是怎么来的?”
“迟早你会知道,解释起来势必需要很长时间,我比你知道的多不到哪里去。每个人和你的情况类似,醒来完全不知所措,没有记忆,没有知觉,只能看到头顶一片晚霞,继而选择附近一所看起来舒服的房子作为住所,然后给自己起个名字。人数大概有十几个吧,就我遇见的来说,毕竟外面黑得叫人害怕呐,谁也不敢走远。”想顿了顿,像是在下重大决定似地,上身向她倾过去,“你不觉得饿?打来到这里以后?哪怕有一点?”
经想提醒,她才发现两天过去了,自己竟然未进一滴水,饥饿感也无从谈起,一切生理需求不知去向,想寻找回来也没有头绪。不可思议。委实地。“没有,一点也没有。”
“果然。你同我们一样。这里所有的人就像死尸一样,完全停止新陈代谢,但心脏依然跳动,脉搏正常,瞳孔正常,思维正常,失去的惟独记忆。不觉得奇怪?”
“奇怪。很是奇怪。我来这里时间很短,还没有注意到这些。以后大家会有聚集的机会?那时可以详细讨论。你住在哪里?”
“从你门前向左走,第一个路口右转,路右边第四栋蓝色的房子就是。至少在我醒来时,看到的颜色是蓝的。”想遗憾地摇摇头。
“刚才看见你在街上,要去哪里?”
“打算在附近转悠来着,就被你叫进来了。”
“下次转悠也带上我,可好?”
“一定,如果你没问题,我没问题。简单的要求,对你我都没坏处。”想痛快地答应了,“我说,你还没决定名字?”
“这就起。”
“一个字最好。”
“嗯。”
“什么?”
“我就叫‘嗯’。”
“这太不像话。不是讽刺我?”
“绝对不是。”
“至少要女性化一些,这样更具现实感。”
“这就改。‘你’怎么样?”
“我?”
“把‘你’这个字作为名字。”
“你的心情不错,我到这里一个星期后才算恢复正常。得,得,我给你起一个,不反对?”
“请。”
“‘雨’,可好?”
“是挺女性化。就这么定了,以后我就叫‘雨’了。”
“你喜欢?”
“喜欢。‘雨想’,蛮有诗意的名字。”她打趣道。
“或者说‘想雨’也不错。”
“不喝点咖啡?”
“想喝,我要喝。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欲望,再说了,你这里有咖啡?”
“没有,只是问问。”
“好么,以后我少不了被你拿来开心。”想笑起来,屋子里原先的紧张气氛多少缓和下来。
“对不起,我也不知哪来的心情。自己一时没注意到,不自觉就说出来了。往后我若说错话,你尽管提醒就是。”
“一定,我不会客气。”
“那么,最近可有安排?有活动请务必叫上我,想详细了解目前的处境。”雨严肃起来。
“安排谈不上,明天中午有个小聚会,周围六个人的小团体。你愿意的话,明天早上来叫你。这之前,好好休息一下,相信你还没完全恢复体力。”
“是,雨我眼下还虚弱得很,长距离路程根本不可能,就连上楼梯也累得不行,活像上了年纪的人。”
“那我这就回去。不耽误你休息了。”想起身告辞。
“谢谢,能遇见会动的物体真好。”雨微笑将他送出门外,凝视想的背影没入黑暗。
明天,一切多少会明了一些。雨退回屋里,无力地带上身后的门,扫视一遍餐厅:桌上仍旧躺着四个水杯,三个靠拢,一个临近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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