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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逝乾元(第三章 鹤野乡音)

时间:2019/11/23 作者: 琬梅 热度: 166701
  又是半轮明月西下,光华暗淡,迎来这个战场血腥的清晨。没有爽心的气息,只有乌鸦与秃鹫在盘旋,它们像赶场一样,从一个战场,追到另一个战场。

  邬天翼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挺然伫立,他一生追求的不过如此。在他心里,什么是英雄?成者是王,败者皆寇。脱去戎装,一件鹅黄色裘皮衣袍,挡住了秋的寒气,疾风吹过,扬起衣袍的下摆,更是彪悍潇洒。这个霸气十足的汉子,就连自己的服色,都不想逊于皇家。

  他不是地道的高丽人,祖先曾是马跨草原的蒙古人,因宋朝廷腐败,祖上被奸人戕害,逃到朝鲜。所以他的祖母是汉人,母亲是高丽人,在他身上,既有蒙古人的粗犷豪气,又有高丽人的残忍刚毅。整个高丽王朝在历史上都是动荡软弱,与中原保持一种微妙的关系,既不愿臣服,又只能屈做属国。所以他没有把如今的高丽王看在眼里,这支由蒙古人和高丽人组成的军队,自然也成了高丽抗元派主力。这一次与元朝的较量,大获全胜,把元军挡在了鸭绿江北,但也让他付出了很大代价。

  一名高丽信兵,向邬天翼递上高丽王的信函,信中让他的军队不必再向前推进,就地整兵回西京。他从鼻腔里轻蔑的哼了一声,对这个高丽王的意图心知肚明,战争不过是用来向元廷讨价还价的本钱。

  他抬头扫视战后的一片狼藉,狼一样灰褐色眼睛里,除了胜利者的快感,还藏有一种隐约的不甘。战前,他曾接到元朝右丞相刘卞的密信,信中告知了出战元军的统帅、军力、配备等情况,并请求他务必斩杀赫连父子,并表示会全力配合,事成后便答应他提的条件。上次元军偷袭营地,他就因提前接到刘卞密探的通报,使他得以将计就计,设了埋伏,可以说,这次高丽大胜,刘卞是一大因素。

  刘卞是在中原与邬天翼相识,为了获取利益,两人曾多次暗里交易,向高丽军队输出元朝禁控的物资。

  邬天翼不屑于这个唯利是图的人,不过这次却利用了他这小人行径,对一向尊崇光明磊落的自己来说,内心深处也有一种胜之不武的感觉,何况这次战役他的损失也不小,汉军的骁勇让他感到震惊。按常规,一支军队在伤亡近三分之一时,便会崩溃,散不成军,但这支汉军勇猛顽强、临阵不乱的能力让他刮目相看。尤其是昨晚的突围战,在粮草、援军截断的情况下,仍奋力拼杀,竟无一人投降求生,不禁让他对带领这支军队的赫连父子肃然起敬。

  在邬天翼身后,有一位黑袍黑甲的年轻将士,见主帅久久不说话,便向前问道:“元帅,我们真的要回西京吗?”之所以这样问,是他知道邬帅对高丽王的命令经常置若罔闻。

  邬天翼没有回答,而是盯着黑衣将士答非所问道:“崔将军,你能回答本帅一个问题吗?”

  崔将军挺挺身子,说道:“是,元帅请讲。”

  邬天翼把眼睛移到战场上说道:“你说,这次战役我们是真的赢了吗?”

  “这--”崔将军顿了一下,才说道:“五万人马基本全歼,按说,我们——”他犹豫着把话咽了回去。

  邬天翼似乎不是在乎他的回答,自言自语道:“嗯,我十万人马,七万换五万,哼,赢得好啊!”

  他恨恨的转身就走,一面吩咐:“你叫人找些当地村民,把我们的人埋了吧,如果有家属认领,就把名字记一下。”

  崔将军紧追几步道:“那些汉人怎么办?”

  邬天翼稍微停了一下,回头看看,面无表情道:“不用管了。”

  “是,元帅。”

  崔将军叫过两个士兵,命他们去找当地村民。然后命其他人清理战场死亡的自家兵士。其中有个人指着远处说道:“哎,你们看,那边怎么有一个。”他因离的远,看不清,猜测道:“是个逃兵吧。”

  崔将军看了那个士兵一眼,不耐烦道:“啰嗦什么,过去看看,死的活的。”

  士兵应着,向山坡走,随后又惊奇的叫道:“咦,人没了,可刚才还有。”

  一旁有人戏谑他道:“你是做梦搂着老婆还没醒吧,哪来的眼神啊。”

  士兵一边嘟噜着往回走,捶了对方一下,还不住的回头看:“奇怪,我明明看到了吗。”

  其实这个士兵没有看错,只是他再看的时候,那个人已被人拖到山坡后面去了,山坡不高,可隐蔽几个人绰绰有余。把人拖离山坡,背到远处的一条沟里,下面有三人接应,这才松了口气。

  把人放下,伸手探探鼻息,不禁喜极而泣:“活着,还活着。”忙把他抱起,用体温为他驱赶身上的寒气。

  赫连子玉被这四人一通折腾弄醒了,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孔,一个是千总,两个百户长,还有一个是自己的家兵大顺,他像做梦一样。没等他开口,大顺便抱住他哭了。

  子玉搂着这个比他大两岁,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鼻子一阵阵发酸。不过,自从昨晚在孤独中痛哭过后,他已把瞬间的软弱彻底丢掉了,离开父兄,他不能再是孩子,必须要做回原来的那个将军。

  他推开哭泣的大顺道:“好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大顺抹抹眼泪道:“我们从外面一路找过来,一个活的都没有,还以为你也---”他把那个死字咽了回去。

  子玉拍拍大顺的肩膀安慰着,抬头看看另外三人,向那个三十出头,相貌魁伟的张良将军问道:“有元帅的消息吗?”

  张良回道:“没有,不过,大将军昨晚已带人接应去了。”他在子玉手下统领千户,也是一员虎将。

  子玉知道他说的大将军是大哥,略略有些安慰,至少现在还没有大哥和父亲的死讯。他看着大顺等人关切的问:“你们怎么样,有没有伤?”见四人都摇头,放心了。

  大顺见子玉仿佛想起什么,掏掏怀里,又在身边找寻。忙把那个绿色荷包递给他道:“是这个吗?刚才我拖你下来时,你手里攥着的。”

  瞬间四人的眼睛都盯向子玉,若不是因连夜征战而尘土满面,就会发现他已红透了脸,毕竟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收起荷包,扶着沟沿站起来,因牵动了伤口,不由得皱了下眉头,定定神,攀着沟沿爬了上去。

  其他四人也跟着爬上来,见子玉径直朝前走,吓了一跳:“不能去,少将军,危险--”

  “别出声” 子玉压低声音制止。四人只好跟着他躬身潜行至土坡后面,靠树木掩护,看见清理战场的高丽兵们挖了坑,正往里抛扔尸体。有位穿黑衣的将领在指挥,光士兵就有几十个,根本无法与他们正面冲突。

  子玉悄悄问道:“能估计出对方的伤亡吗?。”

  张良猜到他的意思,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在他们来之前,我大致清点过了,约有三万多。”

  “哦”子玉心里一凛。

  旁边大顺脱口道:“奶奶的,老高丽,杀够---”话未完,被张良悟了嘴,又拍了他头一下。然后压低声音道:“少将军,我们还有五十多人在鹤野待命,是不是先去与他们会合?”

  “好”子玉道,眼睛却一直看着那些躺在战场的弟兄们,从他打仗以来,阵亡的将士就是没条件运回,也会就地掩埋,但像这种惨败,还是第一次,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么多朝夕相处的弟兄们入土为安。

  搬运尸体的高丽人转到大坑另一面去了。

  子玉的身子动了动,甩开张良的手,跑了过去,把一个元军士兵的遗体放正,对赶来的四人道:“等他们走后,我们把自己士兵埋了。”

  “不可能的,现在敌方的情况不明,我们没时间。”张良说着,发现有一个人猛地在子玉身后站了起来。

  “小心!”他快步上去把子玉拉开,用刀逼近这人。

  这人一身高丽士兵的戎装,最多也就十三四岁,手中的一把刀倒提着,惶恐失措,看来是躲在死人堆里才得以逃生,那双眼睛让人看着就像还没学会杀人的样子。

  五人同时感到来自对方的威胁,只要他一声喊叫,就会把他的同伙招来,若是在昨晚,也许子玉会让他一刀毙命,可现在,朗朗乾坤下,那双眼睛已经无法让他再当做自己的敌人了,他低声道:“别喊,你才多大,为何出来打仗!”

  男孩惊恐的望着他,语言不通,子玉才想起自己也就刚学会几句蒙语,高丽土语一窍不通。

  此刻男孩的嘴巴因害怕已然张开,五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同时张良的刀也挥了下去。子玉一惊,他怕出声不敢用剑挡,便用双手迎着张良的手臂一推,张良也吓了一跳,那把刀离子玉也就半尺的距离。

  子玉冲孩子一挥手道:“快走!——走啊!”男孩这下明白了,撒腿就跑,单薄的背影在风中摇晃着。

  运尸体的高丽兵开始折回。

  “不好,快撤。”张良低声催促。

  子玉一咬牙,转身走了两步,复又折回,冲自己将士的遗体鞠了一躬,发誓道:“只要我赫连子玉活着,一定会领兵再来,讨回这个债。”

  高丽兵越来越近,子玉他们跳下山坡,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鹤野一个偏僻村子里,赫连将士们已经住了三天了,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只带来高丽兵回撤的消息,元帅父子仍是渺无音信。

  这是座很大的农家庄院,不像贫苦人家那样破旧,也不像有钱人家的奢华,幽深洁净,素雅庄重。子玉他们住在这深宅大院里,通常并不出门,食住都是主家吴老先生照应,他只知道是父亲选定的集结地点,自己对这家的主人并不了解。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抱着两床被子进了里屋,看一眼炕上的赫连子玉,递了一床给他,说道:“爷爷说,就要下雪了,晚上会很冷,叫你把炕烧热了。”

  “烧炕?”子玉莫名其妙的摸摸身子下面,又拍拍炕沿,奇怪的问道:“你们这儿现在就下雪吗?”

  “是啊”小姑娘说道:“从现在起,直到明年春天,一直都很冷的。”

  糟了,子玉心里一惊,他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是父亲从江浙带来的,一但被困雪天,如何是好?小姑娘见他脸色顿时沉郁,不安的问道:“怎么啦?”

  “哦,没什么。你爷爷去哪儿啦?”子玉问道。

  小姑娘冲子玉歪歪脑袋,埋怨道:“都怪你,人家三个叔叔都快好了,就你不行,爷爷又给你采药去了。”

  子玉无言以对,他心里挂念父亲和大哥,又忧心这五十多将士的安

  危,也难怪小姑娘报怨,自己心急火燎的,不但伤好的慢,嘴里都急的上火起泡了。这时,里屋门帘一挑,张良和一个叫王元贵的将军走进来,小姑娘懂事的退了出去。

  三人没说话,却都心照不宣,这支劫后幸存的队伍,几十人和马匹,在这偏僻的小地方很显眼,一旦被高丽人盯上,就是场恶战,尽管这家人待他们不错,但时间长了,也怕生变。现在兵士们思乡情切,从这儿到上都,至少要二十天,如果再有大雪封盖,恐怕一个月也到不了。

  子玉十分内疚,为了等父兄的消息他迟迟不撤,几十人停在这儿,还有十几匹马,他却为了私心忽视了责任。他无奈的心想,父亲、大哥,对不起,请原谅子玉不能再等了。

  他主意已定,开口说道:“二位将军去通知他们,多备些粮草,哦,还有马匹,明天我们就走,一会把另外两个副将找来,咱们商量一下走的路线。”

  接到命令,两人松了口气,张良还是担心,问道:“你的伤行不行?”

  子玉点点头道:“不妨事,小心点就是。”

  说着话,外屋传来小姑娘的声音:“爷爷回来了。”

  随着声音,吴炎大爷顶着一头雪花走了进来,高个,健硕,戴着毡帽,身着猎装,手里拎着一布兜药草。向屋里的三人点头笑笑。摘下帽子递给刚进来的小姑娘吩咐道:“梅子,去把这草药捣一下,再叫你娘烧点开水冷上。”

  “哎”小姑娘应着,抱着布兜出去了。

  望着吴炎,子玉心里充满感激,说道:“我们在这儿打扰这么多天,真不知要怎么感谢老人家呢。”

  张良冲着老人抱拳作了个揖,爽快说道:“老伯,我们都是行伍的粗人,不会那些个甜言蜜语,一句话,若用得着我们这把力气和这把刀,您只管吩咐。”

  吴炎笑了,他按着张良的肩头说道:“好,我就喜欢这样的,不过你留着这把力气杀高丽棒子吧,我的孩子多,你们尽管在这儿住着,不用操心。”

  子玉把老人让到炕上坐好,便说了要走的决定,并问他有没有去大都最近的路线。

  吴炎想了一下,说道:“按说去大都最好的路就是你们来时走的那条,过丰台,从大宁去上都,当时你们人多,是最适合的,就是太绕。不过最近有一条新开的路,是汉人区,专为客商往返高丽的,可以从安州直到大都,但三处驿站都小,你们沿途配给不太方便,如果你们能行,十几天就能到达。”

  听了吴炎的这番话,三个人都兴奋起来,张良和王元贵几乎是异口同声道:“行,我们没问题。”

  吴炎看着少子玉又补充说:“这条路偏僻,你们不熟,我会找个向导送你们过去。”

  吴炎这些善解人意的话,让子玉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如父亲般的依恋,出征以来,他是第一次远离父兄,独自带兵,可想他这几天的焦虑不安有多重。他情不自禁抱住老人的胳膊,连声道谢。

  望着子玉尚显稚嫩的脸庞和孩子气的举动,吴炎心里升起一种怜惜与心疼,像他这样的年龄,如若不是生在将门,还是会守在父母跟前撒娇呢。

  屋外传来妇人的责怪声:“让你捣药,你竟这样粗心,这药捣的越细,药效才高。”话音一落,梅子娘端着一盆温水进来,虽穿着素淡,却是端庄清雅。

  子玉忙为小姑娘开脱道:“夫人,您别怪她,她已经做的很好了。”

  其实子玉还有些心里话没说,让这个陌生的小姑娘这样照顾,就是自己府里的丫鬟也不过如此,已经很让他过意不去了。

  夫人一手拉过板凳,把盆置放在炕边,又浸了块面巾。一面说道:“小将军快莫这样夸她,从小就被惯坏了,没点儿做女孩子的规矩。”

  吴炎开始帮子玉解衣换药,少妇人敛目悄悄退出。梅子捧着捣好的草药进来,也凑在张良身边看,吴炎看她一眼,接过药说:“你先出去吧。”

  “不用,我不怕。”梅子不在意的说。

  吴炎无奈的敲了梅子的手一下:“别看了,爷爷今天打了野兔山鸡,去帮你娘和叔叔们去,不听话就别想吃。”这句话管用,梅子一遛烟儿的跑了。

  吴炎一边换药一边和子玉他们聊天道:“其实你们不用那么客气,我也在中原住过,你的祖上都是抗金将领,我从小就对你们赫连家敬佩之至,要不是大宋皇帝昏庸,我也不会隐居在此。”

  他用洗过的白布把子玉腹部的伤重新包好,满意道:“创口愈合的不错,你很幸运,若再深一点,你活不到现在。”当他验看肩上的伤时,不禁皱了下眉。

  “怎么啦,”张良不安的问。

  “怎么会这样,”吴炎自言自语,又抬头看看众人道:“有些不太好。里面有脓了。”说着伸手试了试子玉的前额。

  “那怎么办?”围着的人担心起来。

  “还好,人没发烧,得把脓弄出来,否则十天半月也好不了。”

  子玉心里着急,催促道:“那就快弄吧。”

  吴炎无奈的笑道:“ 你以为是囊中取物哇,我得用刀割开你的伤口,把里面的脓挤出来,麻烦的是,眼下我手里没麻药,只能再等等,你们有没有?”

  听到这儿,几个人摇摇头,面面相觑,张良吐吐舌头道:“天哪,像关羽的那个,那个,刮骨疗毒。”

  王元贵道:“胡说,那是刮骨头,你别吓他。”

  子玉心里明白,真要弄个十天半月,早到大都了,看来这是唯一办法了,就是刮骨也认了。他看着吴炎坚定的说道:“来吧,不等了,就当是又挨了几刀。”

  吴炎认真的看着他说:“看你小小年纪倒挺硬气,你要不怕,我去准备了。”子玉点点头。

  吴炎出去不大会儿,托着一个盘子回来,里面有一把短刀,大顺端着个火盆跟在后面。

  吴炎将刀放在火上烧了烧,用嘴吹吹,按按子玉肩上的伤口道:“这里伤的太深,你忍着点。”子玉一咬牙说:“没事,动手吧。”

  吴炎手快,一刀下去,子玉只闷声哼了一下,忍住了,随着吴炎的手在伤口上推动,阵阵剧痛袭来,他咬着牙关,一下,又一下,冷汗顺着脸颊滚落,身体颤抖的厉害。

  终于,连吴炎也下不去手了,说道:“疼,你就喊一声,我都快让你给憋死了,这时候,你还要的什么强。”

  子玉抬头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勉强挂着一丝笑,声音有些暗哑道:“我没事,你挤的干净点,免的受二次罪。”

  大顺在旁边不住帮他擦汗,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差点出来。吴炎道:“你们找块干净布塞他嘴里,别把嘴咬破了。”

  吴炎狠下心,一下下在伤口的四周挤着,最后,出来的都是血了,他终于舒了口气,说道:“好了”

  子玉身子一松,瘫倒在被子上。随后,擦拭、止血、上药,包 扎,忙完了吴炎也是一身汗。

  子玉整整睡了一个下午,醒来时已经傍晚,身下不知是谁把炕烧热了,暖暖的很舒服。他抬抬手臂,虽然很沉重,却不像以前那样一跳一跳的疼了。

  见他有动静,梅子端过一碗汤来,站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半晌,才怯怯的叫了声:“大哥哥,你是不是醒了,娘说的,你要醒了,让我把汤端给你。”

  子玉睁开眼,笑笑,故意把脸一沉道:“不是叫叔叔来吗,谁让你叫大哥哥,我有这么小吗。”

  梅子不由一乐:“你看你,就是不大吗,一点儿不像个叔叔。”

  子玉褪去戎装,又未束发,只用一条紫色绢带把头发抹到额后,倒把实际年龄表露无疑,他叹了口气,嘱咐梅子道:“以后守着别人不许这样叫,记住了吗?”

  出征以来,他就怕自己年轻不能服众,处处掩饰自己的孩子气,因为他长短兵器样样精通,又从小熟读兵书,虽然战场经历短一些,还是得到了士兵的拥戴,所以他不愿让梅子把他叫小了。

  梅子使劲儿点头答应,这孩子从小没有兄弟姐妹,孤孤单单,现在来了这么多人,大多又都是粗犷的军人,只有这一位清秀些,偶尔显露的孩子气让她觉得亲切,所以总喜欢和子玉套近乎。

  子玉和梅子也混得很熟,因为吴炎经常不在家,梅子娘又进退有度,懂得分寸,所以与这些男人接触的事情就落在了尚未偣事的小梅子身上,他也喜欢这个勤快懂事的小姑娘。 他坐起来,伸伸手,示意她把汤端过来。

  梅子高兴的坐在炕沿上,看他喝着,边问道:“好喝吗,这是爷爷打的野鸡,给你养伤用的,你,你还疼吗?”

  子玉摇摇头:“不疼”。

  梅子道:“你骗人,我切菜割破了手还疼哭了呢,你肯定很疼,我看见你都疼得哆嗦呢。”

  “你都看见啦,”

  “嗯”梅子承认说:“可我知道你没哭。”

  子玉忍不住呵呵笑起来,梅子生气了:“我说的是真话,你为什么笑。”

  子玉赶紧说道“好,我不笑,我也跟你说真话,因为我是男人,男人是不可以哭的。”

  梅子似乎懂了,说道:“那,那女人是不是很没出息呀?”

  子玉摸摸脑袋,想起一个人来,说道:“女人也是可以有出息的,我就认识这么一个女孩儿,她喜欢作画,喜欢看书,七岁就能作诗,棋下的比我好,还会弹琴,舞剑,最重要的是她有胆量,从来不服男孩子的气,”

  他说着说着走了神儿,心里涌出长君的影子,半年多了,自己喋血塞外,九死一生,差点与她阴阳相隔。

  梅子拽拽他的衣服问:“你说的这位姐姐在哪儿?”

  子玉这才回过神来,说道:“她已经长大,我也很久没见了,不过在我心里,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梅子笑吟吟的望着子玉,又突然问:“你喜欢她吗?”

  子玉愣了一下,被小姑娘的直率弄的有些脸红,看她一脸单纯,便认真道:“何止喜欢,若不是打仗耽搁,她已经嫁给我了。”

  梅子怔了一会儿,又问道:“你有娘亲吗?”

  子玉一愣道:“你问这干嘛?”

  “你要有娘亲的话,她干嘛舍得让你出来打仗,我娘就不会让我出门。”

  梅子的话,让子玉想起出征时母亲的眼泪,心里一酸,他忍了忍,说道:“我们打仗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保护我们大元的疆土--”

  没等他说完,梅子便打断道:“什么是大元,在哪儿,我不懂,只知道那些蒙古人、高丽人,还有金国人汉人,他们打来打去的,死了好多人。”

  这些话说的子玉无言以对。

  半晌,梅子又小心翼翼的问:“你也杀过人吗?”

  这话问的子玉心里一片惶恐,他不敢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得说道:“这次他们杀了我们很多人,死的都是我的好弟兄。”

  “那,那你们也会死吗?,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梅子的眼里似乎有了泪光。

  子玉闭上眼睛,话的内容越说越沉重,他已经不想再给小姑娘解释什么,这些本不是梅子所应该承受的。沉了一会儿才说道:“不会的,我们就要回家了,你先去吧,大哥哥累了,想歇会儿。”

  梅子出去了,但她这些话,几年后,他都能清晰的记起来。

  晚饭时,士兵们知道要回家了,变得活跃起来,憧憬着与家人团聚的喜悦。只有子玉平添了十分的忧虑,他不想过多的掩饰,也不想给大家扫兴,大哥和父亲到底怎样了?或许已经遇难?现在,他是不是应该作最坏的估计了?所有这些搅乱了他的心思。

  天渐渐地黑了,不远处有人在吹箫,声音呜呜咽咽,听得人心里阵阵纠结难受。子玉在家时喜欢吹笛子,不喜欢箫的声音,可今天倒对了心思。他蹬上靴子,穿了外衣,又把头发挽了束好,来到外面,有几个人在外屋喝酒,见到他,忙站起来,递过酒碗,说道:“少将军,喝点吧,挡挡寒气。”

  他们的心理子玉明白,他接过碗,一气喝了,说道:“今日高兴,就要回家了,不过明天还要准备赶路,你们不能睡的太晚。”他向大家拱拱手,然后走到院里去了。

  踏着薄薄的一层雪,追着箫声,来到院外的一道高坡上,那个吹箫人正是吴炎,在飞雪中伫立,萧声凄凉悲壮,呜咽着萦绕在雪雾中,相伴着吴炎清矍孤单的身影。

  听了一阵,子玉情不自禁吟道:“惊闻鸣鹤是乡音,旧梦深处觅落花。”

  吴炎回身,见到子玉眼里莹莹的泪光,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收起箫,问道:“少将军,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幸亏老人家,在下十分感激您对我们做的这一切,等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

  “不用,我是因敬佩赫连家族的忠义,与你父有一面相知,也很钦佩你的勇气和毅力,不愧是将门之后。”

  子玉与吴炎并肩站立,眺望远方的丘丘壑壑,问道:“听您说曾在中原居住过,不知是在何地?”

  “河南江北的开封,与你们临安隔着一条江。”

  子玉又道:“那你们为什么不去南宋,江北可一直在战乱中。”

  吴炎沉默一会儿,说道:“整个中原大地都被外族争来抢去,老百姓苦不堪言,他们何尝有过安定,那些枉食国家俸禄的大臣,与其灭国后殉国自尽,还不如当朝时秉忠直谏,富国强民,为国不强,何处有净土。”

  吴炎的一席话,道出了离乡避世的殷殷苦衷,子玉自己何尝不是,常与爹爹谈及曾祖父当年签的城下屈辱之约,成了赫连家族永远的污点,只有当时的万般无奈,才铸成后代的隐隐之痛。想到此,子玉不无悲戧的说道:“当年高宗的一句,直把杭州当汴州,不知伤了多少汉人的心,北宋被辽金和蒙古杀戮了成千上万的同胞,灭族之灾,这就是当年宋廷重文抑武的后果。怕臣子佣兵自重,自己的龙庭不稳,却置国土和百姓于不顾,如果当年南宋励精图治,远奸逆,近良臣,就没有后来的国破家亡。朝廷腐败如此,安有岳飞等人的用武之地。”

  吴炎从子玉的话语里听出了他的愤慨、无奈,还有一腔的报国之心。如今他们家族被元廷征用后,披肝沥胆征战沙场,为国捐躯者过半,但很难说不会是下一个岳飞。早已对皇朝失去幻想的他,隐匿民间,所行之事,唯有一个义字罢了。

  飘飞的雪花,落在两人身上,又被风吹落,洋洋洒洒。

  子玉抬手接着落雪,说道:“好美,你们这儿下雪真早,不过还不是很冷。想这塞外的冬天,应该别有一番景致吧。”

  “正是,整个冬季白雪皑皑,纯净无暇,若在此避世,可以说是一尘不染了。”他抹一下落在胡须上的雪花,又对子玉道:“你应该再休息两天才好,。”

  子玉回答:“不用,他们都已归心似箭了。”

  “是啊,什么都比不过与家人的团聚重要。”

  子玉却转为戚色,说道:“可我有一半的家人还在这儿,生死不明。”

  吴炎望着这个刚满十七的少年,惊诧于他的理智和胸怀,大概只有他那位身经百战的父亲,才使他有了这种历练吧。对他的喜爱油然而生。手持洞箫,恋恋不舍的说道:“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你把这支箫收下,权作念想吧。”

  子玉接过箫,湿了眼眸,心中一片惆怅,对吴炎说道:“我曾发过誓,一定还会领兵回来,告慰死去的几万将士,所以,我们相见的日子不会太远的。”

  他抬头望着越来越大的雪花,想起塞外生死不明的亲人,想起临安,千里故园心系情牵,这场战败的消息势必传回府邸,她们也定是忧心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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