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香水,快餐
“没带钥匙?可以去别处逛一会儿,我正在做头发。”妻子在电话里不耐烦地说完,与那一端的联系就中断了。我右手揣在兜里,左手拿着手机茫然站在自家门口,凝视眼前再熟悉不过的门锁,僵立了半分钟:思维已经停止,唯有自己的呼吸声依稀可闻,四周寂静得令人窒息。远处不知何处传来类似空袭警报一样的微弱声响,其强度细微到即使在小区星期天下午死一样沉静的环境里,如果不仔细去听,也不可能将其从无声的背景里分辨出来。即便如此,我也为听到令人焦虑的警报声连连抱怨,何苦在这样的星期天拉起刺耳的警报?一般应该在星期一早上,人们懒于开始一个星期的工作赖床不起的时候拉响更合适些吧,想必拉警报的人也有和我一样的牢骚。没有办法,我总不至于寻根觅迹过去找到警报源头,跟拉警报的人说:“喂!眼下正是星期天,人们不需要这样嘈杂的声音,你还是停止的好。”如若果真如此,对方势必会拿出上级的文件或类似的书面通知,理直气壮地告诉我,这是上头的意思,他只是执行而已,从个体意愿上说,他也不想在什么劳什子的星期天拉响警报。
“这是我无法反抗的命令。”这样一句话就可以把我打发了。所以,我去了也是白搭。
可以去哪里?中午出门前,在衣橱里随便挑了件衣服换上,所有的现金此刻正安然躺在餐桌上,眼下能够称得上财产的只有手里这部还算新潮的手机,半年前买的。虽然离下次更换时间可能只剩下几个月时间,可我还不至于为了打发未来几十分钟或者几个小时——对于妻子在何时才能够结束她那每周的例行事务,我永远无法准确预测——而变卖它,有些事情还是坚持原则要来得舒服、省心得多,也不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就像你永远不必为炸薯条该配哪种酱汁吃味道会更好一样,唯一的标准答案当属公认的番茄汁。红色和金黄色,快餐食品的经典搭配。头脑里又突地冒出一个红嘴、白脸小丑来,笑嘻嘻地对我说,“来吃吧,我的快餐是世界上味道最好的。”一边双手托出一大盘各式汉堡,一边夸张地咧开大嘴,大得不合常理。没理由来的大。一阵恶心感涌上来,我只得摆摆手,客气地拒绝,“谢谢,我一点儿也不饿,食欲上来了一定来光顾。”
眼下打发时间的最好办法怎么看都只剩下闲逛。虽然一个大男人双手揣在口袋里在休息日的最后一天无所事事地漫步街头看起来很滑稽,但我不想在烦闷的星期天下午去拜访别人,搅动任何人的泥潭,通常这段时期内大家都没有好心情,因为第二天就要开始连续五天周而复始、一成不变的工作。
我沮丧地踱出住宅区大门,左转上了通往商业区的路,这听起来就像我正驾驶着豪华轿车前往机场迎接某个重要人物似的,我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眼角瞥见路边停放的一辆白色轿车,看起来应该算是很高级的那种,流线型的漂亮车身显示身价不菲。外国货。脑子里闪过韩国电影和他们奇怪的语言,至于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想到他们,唯一的原因也许是他们抵制外国车的团结。还记得迈可尔·杰克逊的一段MV,完整记录了他疯狂破坏汽车的全过程,当然,他还不忘穿插一些很有性暗示意味的舞蹈动作,以至于我弄不清观众的注意力会被引向何方。完全不知所云。如果他真的想暗示什么,恐怕把全世界的炸弹放在身边,再配合“嘀嗒”作响的定时器,逼我总结出一个像模像样的观后感来,我也毫无头绪。现今的世道有些难以琢磨了,我不无遗憾地轻声说出。
上小学时流行的电子游戏里也有一段破坏汽车的情节,比迈可尔还要来得彻底,还要天崩地裂。我要说,在游戏里借助疯狂旋转,直飞冲天等招数,你破坏汽车的效率要远远高于任何一个现实意义上的人。破坏是人们被法律和道德约束、压制在内心深处的强烈欲望。我为自己又解剖出一点真我感到舒心不已,不由得深吸一口饱含初冬肃冷气息的空气,虽然秋天才刚刚结束。
“今年冬天来得可真早,看样子明天会起雾吧。”身边路过的一位时髦女人自言自语着,却又仿佛对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人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明天就要开始了吗?”
也许是个轻度精神分裂患者。我略微侧头看了看这个奇怪的女人,灰色的套裙,轻薄、合身,勾勒出优美曲线,赏心悦目,却不合时宜,大而夸张的时装帽将整个面部遮在阴影中。不知道是哪个健身馆的教练,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只有身体健壮的人才有实力穿成这样吧,或许我可以把自己的外套借给她,顺便要来她的电话号码,闲来无事相约喝一杯。胡思乱想间,女郎已经快步走过,转过前方街角,像打着漩儿融入咖啡的白色奶精般消失在空气中。周围突然涌起浓烈的香水味,是和妻子用的香水同样的气味,但要刺鼻得多,来得也猛烈得多。仿佛要将我吞没一般,一瞬间,不,应该是时间被停止后,有人将香水密集撒播到我身边,再命令时间启动那样的,毫无时间差地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险些把我的意识完全击溃。我慌忙扶住路边一棵树,屏住呼吸,静候香味消散,继而长出一口气,将肺部清理干净,大口吸进新鲜空气,如此反复几次,才算恢复清醒意识。一切发生得迅速却又带有预示一般提醒我,有些不同寻常的事在悄然发生,至于是何种事情,属于什么种类则无从知晓。这是否可以归类于缺氧状态所产生的幻觉?无从知晓。太多的无从知晓性。人们越是对未来做出预测,就越感到宿命存在的实体性,感到某种不可抗拒性支配着自己。眼下可以知晓的是,在星期天下午我险些被陌生的着装不合时宜的女性精神轻度分裂者在家门口用香水谋杀。
我抬起头,那辆高级轿车又映入眼帘。如果我会气功波,兴致所至,也许会在远处把这辆车的轮胎打瘪,然后将后视镜打飞,像卡通片里那样拖着一缕长烟消失在高空,再若无其事地走开。非近距离接触的破坏简直就是完美而充满艺术性的表演,非近距离接触的谋杀也是,人们有必要为此成立专门协会来研究并推广这种艺术类型,并请那个倒霉的女性精神分裂者担当首席顾问。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裸体雕塑一样,美的东西迟早要被全人类接受。而在被全人类接受这个角度上看,信仰也是如此,包括正义的和邪恶的。如此想来,岂不是邪恶的信仰在某个角度看来也是美丽的了?我意识到自己的逻辑产生了回路,得赶快停止这种无意义的运转,继续下去会有造成短路,烧毁思考线路的可能。
初冬的冷风催促我加快了脚步。这样寒冷天气里,在户外散步的人通常不是处于热恋中的一对儿就是失恋的单个儿,毫无疑问,我现在是单个儿的,可我还没失恋。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失恋就意味着离婚,也就意味着生活会发生世人所谓的天翻地覆的变化,所以我这一独自散步却享受婚姻的和谐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了。
“是不是只有失恋了才会长大?”又想起一位著名女演员很年轻——那时的她真的非常年轻,以至于我恨不得用两个“很”字来形容其程度——的时候在一部电影里所说的台词,镜头里,她的脸庞就像油画中的人儿一样,犹如天堂海岸的暖风轻抚着观众年轻或不再年轻的心。
如果真的有天堂,那是不是就会有天堂海岸?
白色高级轿车的马达发出轰鸣声,从身旁开了过去,车里坐着一位漂亮的女人。她的脸美丽但冰冷,像大理石雕塑,和那位年轻的女演员截然不同——相对于绝世美女来说,我还是喜欢真诚的女人,哪怕她丝毫不起眼。
离商业区还有一段路,身上也逐渐热乎起来,于是我放慢脚步,开始观察街上的行人。大多数都是两个人一起逛街的组合以及三个人的家庭队列。竟然没有碰到相熟的人,这多少让我惊讶于这个城市的规模来。一直以来大家的结论是这座城市小得极其适合居住,一切都近在咫尺,商店、酒吧、体育场,还有朋友。但今天却没有碰到一个认识的人,好像城市的大小也会随着天气的好坏自动调整。
一个带着红帽子的小女孩乖巧地被妈妈牵着走过,大约六、七岁光景,小脸红扑扑,肉乎乎,也是纯真的。好像昨夜在睡梦中被人用洗脑机清洗了一番,随后又把“纯”和“真”两个方块塞到了脑袋最深处,我今天开始怀念起纯真年代来。那是否意味着我已毫无纯真可言?失去了又会怎么样?也许这是件好事,遗憾的是我还没有失恋,没有长大又失去纯真的怪物?我又神经质地笑了。
“在哪儿?”我想起附近住着一个同事,于是拨通了他的电话。
“不在家就是。有事?”答案果如预料一般,没有多余的客套话。跟他简单聊了几句工作报告需要修改之类的话后就结束了冰冷的电话。
这家伙,总不愿多说几句,没有人情味。挂上电话,我失望地抬眼向附近的快餐店望去,透过窗户看到临街的座位上松散地坐着三个人,一个男人,两个女人,那个男人正聚精会神地翻阅着报纸,旁边身穿时髦衣服的女人正捧着饮料杯对着窗口发呆,另一个女人则站起来向我挥手。我向周围看了看,确定她是在向我打招呼,略微迟疑后走了过去。
推门进去,走到她旁边,我微笑着跟她打了招呼。她也笑着点了点头,并把靠在旁边椅子上的包移到另一边,示意我坐下。
“很高兴这个城市变小了。”坐下后,我不着边际地说了句话。她的表情就像看到了港产片中外星人和地球人做爱一般,充满了疑惑。
“对不起,你说什么?”
“没什么。一个人?”我尽量保持自然的笑容。
“是的,他最近有事,忙得很,以至于没空搭理我,只好一个人出来了。”她的声音很好听,轻轻的,柔柔的,纯真的。
“他?你的男朋友?”我的面部表情好像僵硬了,这倒不是因为听到她有男朋友——如果她说没有,我才会感到奇怪——而是我的笑容在长时间使用后很容易凝结,就像过期食品一样。
“是啊,你不认识我?”女孩的表情由疑惑转为惊讶了。
“对不起,最近书看得多了,脑子昏沉沉的。”
“我男朋友就是你的大学同学,他叫ZZ来着,上个月还给我们相互引见了。”她有些不高兴了。
“想起来了,没料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快三十岁的脑子越发迟钝了,最近常忘记些重要的事,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手指放在了引爆器的按钮上。
“怎么?一个人?”她主动转移话题了,真是善解人意的姑娘,“没陪女朋友?”天哪,多么老套的问题。
“一个人,在你没有跟我打招呼之前是,现在加上你是两个了。出去走走?”非常失败的幽默。
“遗憾呐!我累了才坐在这里休息呢,让你失望了。”
“刚好,我也有些累。再喝点什么?”
结果我给她买了第二杯橙汁,给自己买了咖啡,坐在门边看着进来出去的人。
酸酸涩涩的,突然变得陌生的咖啡味混合着弥漫在店里的油炸物气味,将我身下的座椅慢慢溶化。我想伸手抓住桌面好让自己不至于失去支撑陷进钢筋水泥溶化的泥沼中,可无济于事,座椅还是像春天阳光下的雪人,一点点消失,手臂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我突然记起自己的引体向上是很差劲的。
“说点什么吧。”女孩提议。
“说什么呢?总不至于谈你男朋友吧,那样对我也是种伤害,因为他有了你,而我没有。”我用力抓住桌子,双脚在溶化的地里寻找支点,完全心不在焉的话脱口而出。
“喜欢开玩笑的毛病还没改,伤脑筋。尽说这种话,我们还不是很熟,怎么就好意思说出来了?”她笑着抿了抿嘴。
“很难改吧,要不我也早改掉了,毕竟这习惯很不好的。结了婚还是老样子。”
“结婚?你结婚了?”“了”字吐出后,她的嘴就没再合上,足足瞪了我有十秒钟。
“是,和女人结婚了。”我回答,“对方嘛,你不认识。人也不坏,模样也算中规中矩,不特别漂亮,也不算丑,在一起习惯了就去登记结了婚,一切都顺其自然,没什么可以拿出来著书立传的,波澜不惊的那种恋爱过程,不会有任何可供人饭后消遣的情节。”
“可一定也有让你感动的事呀,不能跟我说说?”她表现得倒很大方,把自己当作非常相熟的朋友了。
“有。恋爱、结婚这种事对当事人多少会有特殊意义或记忆犹新的环节,不过现在暂时还无可奉告,在这里说起这些有些——呃,总之以后再告诉你吧。大致说来,她是个温柔、贤惠的人,完全是个好妻子的样版。”
沉默。“可以想象,你和她,甜蜜蜜的婚姻生活就在身边悄然酝酿。”
“甜蜜这个字眼完全过了,很和谐就是了。”我啜了一口咖啡说。
“了解。能用甜蜜的平淡来形容,对吧?对不起,不介意我看一会儿书?刚买的,总想大致翻一遍。”
“完全正确,甜蜜的平淡。请便,我看美女就行了。”
她从包中拿出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起来。我则颇有兴趣地看着进出的人。
一个漂亮的妈妈带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走了进来,年轻妈妈身上背着小书包,站在我们面前环顾四周寻找座位。
“是不是很漂亮?”我碰了碰她的胳膊。
“啊?喔……”她抬起头端详了一会儿,又把自己藏在书后。
“我发现自己还是喜欢年龄大的女性。”我注视着妈妈带着女儿到柜台前,花了五分钟征询女儿的意见,最终买了儿童套餐,将女儿领到靠墙的桌边坐下,极其细心地给女儿整理衣服。“她好像一个我的同学,全身充满母爱的气息。”我叹了口气。
“你好像有恋母情节!”她抬起头,用好奇的眼神凝视着我说了一句。
“也许吧,没什么不好,你看,多体贴。”我朝那对母女倆的方向扬了扬头。
“嗯!看起来,温柔、体贴的女人最适合你。不过,当前你还有其它重要的事情要做,你要准备好。”她合上杂志,放进背包里,上半身扭转过来,歪了歪头,眼里闪过一丝寒意,“祈祷明天不会起雾吧。”
我打了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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