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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自述(13 《人性的,太人性的》)

时间:2019/10/31 作者: 黄忠晶 热度: 187412
  《人性的,太人性的》表现出一种危机。它被看作是为自由精神而写的书,几乎其中的每一句话都表示着一种胜利,使我彻底地清除了一切不合乎本性的东西。理想主义是不合乎我的本性的,本书的标题含义就是:在你们看到理想的地方,我却看到了人性的东西,啊,太人性的东西。……对于人,我认识得更为清楚。这里“自由的精神”只能解释为一种已经变为自由的精神,它牢牢地把握住自己。本书在与语气、声调方面有根本的变化:人们感到它洋溢着智慧,十分冷静,有的地方显得有些无情,充满嘲讽。本书集高贵典雅和热情狂放于一身。它正巧赶在1878年伏尔泰逝世百年出版,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却有一定意义:伏尔泰与他以后所有的作家相反,首先是一个精神贵族,而我也是。伏尔泰的名字出现在我的一本书上,这的确是一种进步,我前进了一步。如果你能更为仔细地阅读本书,就可以发现一个无情的人,他知道理想主义的所有藏身之处,包括其堡垒以及最后的避难所。我手举火把,而火把上并非闪烁不定的微光,而是一道耀眼的光芒,将其藏身之地一览无余。这就是战斗,但这里并没有火药和硝烟的气味,没有好斗的姿态,没有狂热和断肢残臂,因为这些东西仍然是理想主义的。我将错误一一搁置在冰雪之上,理想主义不是被驳斥,而是被冻僵了。例如,“天才”被冻僵在这里,而“圣人”被冻僵在另一个角落里,“英雄”被冻僵在厚厚的冰柱下,最后,“信仰”、“信念”以及“同情”都被冻僵了,“自在之物”在所有的地方都被冻僵了。

  我开始写这书,是在拜洛特首届音乐节期间,突然对周围的环境产生一种疏远感,这是我写作本书的先决条件。如果有谁能够了解,我在路上产生了怎样的幻觉,他就可以猜想到,当我有一天在拜洛特醒过来时,会有怎样的感受。我像在做梦一样:我在什么地方?我什么都认不出来了,包括瓦格纳。我想寻找自己的记忆,但毫无用处。托里普森这个遥远的幸运者之岛,现在找不到一点跟以前相似的地方。奠基典礼期间那些无比美妙的日子,有共同志向的小团体成员在一起欢庆,现在找不到一点痕迹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瓦格纳变成了德国人!他的崇拜者已经盖过他了!德国的艺术!德国的大师!德国的啤酒!……我们十分清楚,瓦格纳艺术是面向那些高尚艺术家的,是面向全世界审美者的;一旦发现他被披上德国道德的外衣,特别令人气闷。我认为自己是了解瓦格纳主义者的,对三代这样的人都有所了解,从那位将瓦格纳与黑格尔混为一谈的布兰德开始,到现在这些将瓦格纳与自己相提并论的拜洛特新闻界的理想主义者,这些“美好的心灵”对瓦格纳作出各种表白。他们好话说尽,其行为则让人毛骨悚然,其中还有诺尔和波尔这样的胡言乱语者。可怜的瓦格纳,他已经落到什么地步了!但愿他不要落入那些下贱者手中,他却落入德国人手中!为了警示后人,我们应该制作一个拜洛特人的标本,并注明:日耳曼帝国就是靠这样的精英建立起来的!我真是受够了!尽管这里有一位可爱的巴黎女子在安慰我,我还是突然离开拜洛特几个星期,临行前我发了一个电报向瓦格纳表示歉意,它产生的影响想必是不会令人愉快的。在波西米亚森林一个叫科林波的僻静小村,我极度忧郁,对德国人极度失望,就像害了一场大病,偶尔也在日记本上以“犁头”为题写下一些话,那完全是心理方面的强烈感受,它们也会出现在《人性,太人性的》这本书中。

  那时我这样做,不只是与瓦格纳决裂:我感到自己的本性已经迷失了,由此产生一些失误,无论是瓦格纳问题,还是我在巴塞尔大学当教授,都是这一本性迷失的表现,因此我极度烦躁不安,并因此醒悟:我已经到了自我反省的关键时刻。我忽然明白,自己已经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与我的使命相比,我语言学家的生活显得那样毫无价值,我为自己这一虚假的谦卑感到羞愧。……已经过了10年,我没有获得一点精神上的营养,没有学到一点有用的知识,只是在故纸堆里钻研所谓的学问,而忘掉了许多东西。我半瞎着眼,十分认真在古希腊诗人中摸索,这就是我以往做的事。我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看来十分可怜:我的知识中没有任何现实性,只知道追求所谓理想的东西。此后有一种燃烧的渴望向我袭来:我开始转向生理学、医学和自然科学的研究,只是在我的使命迫使时,我才不得不回到历史研究上来。那时我首次感觉到违反本性而选择的工作(即最终从事的所谓职业)跟通过一种方式(如瓦格纳的艺术)来麻醉自己的空虚和渴求的需要之间有着一种联系。经过仔细观察,我发现许多年轻人都有类似的困惑:一个违反本性的行动就会导致另一个违反本性的行动发生。在德国,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在日耳曼帝国,许多人都不得不作出不适当的选择,然后不堪重负,慢慢地倒了下去。……这些人需要瓦格纳就像需要鸦片一样:他们以此来忘记自己,暂时逃避自己。……我说了些什么?竟说了五、六个小时!

  当时我的本性让我拒绝继续随波逐流,拒绝继续混淆自我。任何一种生活,哪怕是最艰苦的境况,疾病,贫困,都比我现在这种毫无价值的“无私”生活要好。最初我是出于无知和年轻而陷入这种“无私”之中,以后由于惰性,或者换一种说法,由于“责任感”,我继续停留在这“无私”之中。这时,父亲遗传给我的东西,也就是早死的征兆帮了我的忙,尽管其方式是可怕的。疾病让我得到解脱:它使我避免了与他人断交,避免了一些遭人反感的粗暴行动。我不但没有失去朋友,反而获得更多的友谊。同时疾病也让我有权改变自己的所有生活习惯:疾病不但允许我忘记一些东西,还要求我这样做;疾病还要求我静卧在床、休闲自在、有耐心等待一切,而这些其实就等于是在思维!……我眼睛情况之糟糕,使我结束了读书生涯,用德语来说,就是结束了哲学:我从书中解脱出来,许多年我都不再看书了。这应该是我给自己的最大恩惠!原先的自我在另一个自我(也就是阅读)的压迫下仿佛已被埋葬,这时又慢慢地、怯怯地、犹犹豫豫地复活了,开始表现自己了。我的一生,还没有哪一段时间像我衰弱多病、痛苦难耐时期那样幸福。你只要读一读《曙光》或者《一个漫游者及其影子》就可以知道,什么是“回归自己”:自我康复是最高层次的,……其它康复只是其结果而已。

  《人性的,太人性的》一书可作为我严格要求自己的纪念,通过它,我断然抛弃了自己身上理想主义、美感、女性化等一切骗人的东西。本书的大纲是在索伦托写的,而书的结尾和最终定稿是冬天在巴塞尔完成的,那时我的情况比在索伦托差多了。实际上,在本书的写作中,彼得。加斯特先生给了我很大帮助。当时我头疼得厉害,头上缠着绷带,无法动笔,只能口授,由他作记录和修改。实际上他才是本书的撰写者,我只是口授作者而已。本书完成并终于出版了,让我这个重病在身的人深感惊喜,在寄书时我寄了两本给拜洛特,十分巧合的是,我同时收到一本《帕西法尔》,书上有瓦格纳的亲笔题词:“送给忠诚的朋友弗里德里希.尼采。教区委员会委员理查德.瓦格纳”。这两本书互相赠送,我似乎听到一种不吉利的声音,就像有两把剑在彼此交锋。不管怎么说,我和他都有这种感觉,尽管我们什么都没有说。大概就在同一时刻,拜洛特集第一卷出版了,于是我知道,已经到了与瓦格纳决裂的最后时刻:令人难以想象的是,瓦格纳竟然成了虔诚的信教者。

  ——瞧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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