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清风拂面,他回头看我时稻草一样杂乱的蓬松头发在风中微微发颤,一双晶亮的眼珠看着我。我有一刻的怔忪,低头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好吧,就由得他来安排吧,我是这么想的,反正我比他小,当然是看起来比他小,那就应该他拿主意,我只要跟着就好,刚才的抱怨我就很快忘了吧。
于是,他扭转了头,不再看我。
我就打量着两旁的各种招牌,售卖蛤蜊油、制作旗袍、雇佣人力车的小店,还有其他各种名目的广告,虽然我不大认识字,但是招牌上有彩绘,凭猜的我也知道一二。我很为自己自豪,我不傻,我会一个人辨认清楚,直到我看得累了。
他拉着我拐了个弯,我见对面的馆子招牌在晨曦中苏醒,店里的打杂的抱着几扇木板门打量了我们一会儿,他脸上表情很是不屑一顾。我朝他吐舌头,我想我总会有一天能有钱去这样的小馆子里吃个饱,热包子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你想吃什么?他突然发问,我来不及想,说,我想吃包子!
他嘴角勾起笑意,眉毛动了动,说,好啊,就带你去吃包子。
我晃了晃头,心里挺美的。
他拉着我继续赶路,我心里想着大包子,肚子突然就没有那么饿了。我又开始四处乱看,我见到奇怪的列车横着跑过,列车里的人们穿着实在是洋气,他们肯定每顿都有大包子吃!
他突然说:就要到了,你再忍一会儿,很快带你去包子店!
我正想着我是一个不知道自己多少岁的野丫头,他说的很快我也不清楚是多久。我继续想着,好像我醒来时候就在这个野丫头的身体里了,我的魂魄寄宿在这个身体里,这是我最大的秘密!我谁也没有告诉,因为我娘说过,人死之后会去投胎,我伤了元神,只可以寄宿人家的肉身里,我是真的太弱小,只能找性命不保的年纪小的女孩儿,然后我就躲进她的身体里。我对谁也不能说,他,他我也不能告诉,所以他眼下也不知道。
我正想着我的这个秘密,听到了这个肉身不可避免的肚子里发出可怜的叫声。他突然回头看我,说,就在前面,快到了!
我站在晨风中犹如野荷,看着对面的他进了一家店里,我不知道这家店卖什么东西,只是见到招牌上有个大字,我偏偏不认得,我这个肉身是有多卑贱,一天学堂也没有上过?一个简单几笔的字我也不认识?
我正在沮丧,他突然撩开了店门口的遮帘跑了过来,我这时候看清了,他长得眉清目秀的,如果不是他脸上脏污,我看应该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
他跑到我面前,手里握着的不知道是什么。
两个大子儿!他冲着我说,我茫然的点点头。
然后,他就又握住我的手腕,拉着我跑向附近的一个早点摊子,这摊子的炉子上一屉蒸笼正冒出白雾。
五个大包子,我看见这包子的面皮子洁白如凝脂,关键是肉香扑鼻,当时我就想,如果每天有这么多包子给什么东西我都不换!
我和他坐在一张大大的宣传画前的地上,我一边啃着包子,一边扭头看着画像上的女子,她生的真美艳!我含含糊糊问他,这个女的,这个女的怎么长得这么美呢?
他也回头看了几眼,嗯,不知道咧。
我后来知道画上的美人是著名女演员,我从吃那几个包子时就下定了决心,等我长成了,我要钻进一个也这么美的女子身体里去!
我吃完了包子,打着饱嗝,问他:你怎么去的那家店,那家店里卖什么的?
那家店里不卖东西,只收东西。他淡漠的说着,好像不是什么神秘的事情,但是我没有听懂,他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
是的,从那时候起,他就是知道的,我的眼泪珠子值钱!至少值两个大子儿!
夜色迷蒙,有许多不知名的星子在幽深的天空里闪烁,我回忆往事,不自觉的哀叹,泪水开始湿润了眼眶,接着扑扑簌簌的落下泪滴,泪水化作了珠子,遗落在脚下,我也不觉得可惜。
一直受到他的照顾的我,此时此刻不只是感恩,心中的柔情也滋生了出来,就像我们住的小屋墙根下长出来了碧油油的爬山虎。
我第一次告诉他我的名儿叫做寒霜,他在嘴边咂摸了几遍,他好像特别在意这个名儿,虽然,我其实名字叫做上官海澜,我是寄居在一个叫寒霜的女孩儿身体里的,就好像寄居蟹,寒霜只是我的躯壳。
……
寒霜,寒霜!
我猛地一惊,他在叫我?
他摇了摇头,声音里没有半点情绪:你又在做白日梦呢吧?
我……
我是在发呆。
他也不再说我,低眉不知道思考什么,在这个窘境里,不知道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
我记起来了,我是被化作大叔的黑狼欺骗,我被抓进了一个山洞里去,然后白狐就来了,黑狼和白狐两个妖怪就内讧了……
我和他是怎么被轩辕八子(本来九个,不知道怎么的后来少了一个)抓进这个结界里的呢,我恍惚间想不起来了,瞧我这记性!
但是我突然一激灵,脑袋瓜子突然变聪明似的,黑狼和白狐估计就是轩辕八子豢养的两个妖兽嘛,一定是这样的,但是那两个妖兽为什么没有直接将我带到轩辕八子面前呢?
还有,他是怎么找到我,又被轩辕八子捉住的呢?
我那能换钱的值两个大子儿的泪珠子,在轩辕八子那里怎么就成了他们口中的“玄阴珠”?
让我慢慢来理出头绪。
想了一会儿,就又想起来那五个大包子,呸呸的没用的我,就只剩这点出息了。
寒霜,寒霜,他在念我的名儿,我觉得就是这一声声的呼唤,让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分开!
可我落到了黑狼手里,然后白狐就来了,他们内斗,打了起来,最后……最后我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
对了,他来了,就在午夜时候,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我见到了他就只能流泪,然后咬住嘴唇,拼命不让自己叫出他的名字来。
他的名字叫宫羽,我问了他好几次,他才勉强愿意告诉我,我的名儿却很快被他使计策套了出来,他使了什么计策来着,对了,就是我吃完五个包子之后。我的嘴角沾着猪油,吃得太饱就会脑子不管用(这是他这么说我的,或者说是这么教我的),他突然问我: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寒霜,寒霜!我说着,伸舌舔了嘴角,猪油真香,包子真好吃,我下次还想吃肉包子!
他默默念道:寒霜,寒霜。
我以为他得了癔症了,一个爆栗子赏给了他的额头!
为什么打我?他的表情像是在这样问我,可是他只是摸了摸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说:你呢,叫什么名字?
我是看着自己的小手这样问的,可能轻慢了他,他还是什么也不说。
还是轩辕八子叫出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就是宫羽,姓宫名羽;可是我的只有名儿没有姓,我觉得矮了他一头,嗯,我的身量也是比他矮一头的,因此我给自己的名儿加了个姓,我姓慕容。
我又瞎联想了,回归正途吧,其实我和他最初认识的时候是在上海(我不认可大上海这样的说法,我觉得上海没有我们后来居住的爬满爬山虎小屋所在的那个地儿更好),我和他在上海认识,然后一直在上海混日子,过了许久,应该有五年时光,后来,后来……
此处没奈何只能省却。
他拉上我参加了学生运动,一直到被迫逃离上海,离开了上海我们就躲到了山里,居住在山林包围的小小平原上,住进了小屋里,小屋……
我就是在春天闹着要放风筝,他不但不肯还离开了我,接着我就遭到了黑狼的欺骗、绑票,在那个不知名的山洞里,白狐和黑狼的内斗开始,它们两个斗法我没有兴趣看,我只是在等他的出现,我想着他一定会很快找到我,解救我,就像我们在上海时那样!
午夜到来,我已经睡了又醒来了,月光洒落在山洞口,我没有见到黑狼和白狐,我奇怪我怎么就剩一个人,这个处境我觉得孤单!
山林里,我想我没有听错,山林里有狼在呼啸,是不是黑狼?
据他说过,月圆时候狼会在山林里呼啸,那是……为了求偶,此处我也没有搞清楚,黑狼负了伤应该不会求偶了……
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打斗,宫羽他遭遇了黑狼和白狐联手的攻击,黑狼和白狐幻化作人形,一个化作强壮的男子,一个化作妖娆的女子,两个人面对面席地而坐,双手都结了法印,闭着眼帘不知在施展什么法术——这些是他后来告诉我的,我想象不出他当时是如何应对的,后来的事情他怎么都不肯告诉我,我只是在山洞的入口见到他颓然倒地的身影,他的腹部受了重伤,鲜血几乎流光!
我当时只能呼唤他的名字,希望他不会沉睡,宫羽,宫羽,宫羽,你别吓我!
我听见自己已经带着哭腔,泪水止不住的流淌,泪珠未落地就化成了滚圆的珠子,一颗颗晶莹透亮……这些珠子,后来被他收集到一起,足足十六颗,串成了一个手链,他给我戴上手腕,作为了我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其实,我不需要什么礼物,我只想他亲口承认喜欢我,呵呵,我在他面前从不矜持,就是希望他能主动一点,要不就直接从了我呗。
……
他是宫羽,我当时尚且不知,他,他其实是我后来转世的哥哥,为了救我,在前世里元神毁灭的他,修为俱损的他!在前世里,我以为我是慕容寒霜,我其实用了别人的躯壳,我以为这样我就不再是任何人的妹子,我是他的丫头,我们别无血缘关系!
……
寒霜,寒霜,他轻声呼唤我的名字,我听见了,但是动弹不得,我四仰八叉的睡在稻草铺就的床上,额头滚烫意识模糊。
我高烧不退,他只有一次次的将湿布置于我的脑门上,一次次的叫我的名字。
那是我和他共同的前世,在繁华的城市里的时候,我一口气吃完了五个包子,回到桥墩下倒头就睡,怎么样也不想醒来,当晚就雷雨大作,我淋了雨,结果就发高烧。
他急了,去求医生,跑遍了整个租界,因为没有钱又身份低微,居然没有医生肯随他去就诊!他终于沮丧的回到了桥墩下,他的鞋都跑掉了一只,他坐在我的身畔,将好不容易带回的一碗清粥喂给了我吃,自己却滴水未沾,颗米未进。
在他心里,我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丫头,还是前世或者今生就注定义结金兰的妹妹?
我不得而知,我希望是前者。
……
我看着山洞口的圆月洒下的清辉,突然记起了上海,我们初次相遇的上海,在那个桥墩下,待我苏醒时,看见了圆月的光亮,他的眼眸却暗淡,我轻轻地如同梦游般低语,我,我寒霜不会死,不会死……
我,我其实是一个元神受损的孤魂,我欺骗了他,高烧烧退醒来的时刻,我还是在欺骗他。我至死可能都不会承认,我只是借了一个叫做慕容寒霜的女孩子的躯壳,让我的魂魄存续在这个女孩子的身体里!
……
我在山洞里一个人独处了多久,就回忆了在上海的日子有多久,直到他负伤找到了山洞,失血过多倒在了洞口,我看着晦暗的血色,一颗心惊悚的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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