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希金的长诗《奥涅金》中,奥涅金必定是来自彼得堡,这一点很重要。因此,在偏僻的农村,他感到很不自在,就像在外地当客人一样,其实这里才是俄罗斯的心脏。在国外时,他思念自己的祖国,以其绝顶智慧和真诚,他不会不感受到,自己在这里也是一个客人。奥涅金爱自己的祖国,但并不信任它。他知道祖国的理想,但不相信它能实现。他只是相信这一点:在俄罗斯大地上,做任何事情都是不可能的,并且对相信有这种可能的少数人嗤之以鼻。也许就是由于这种忧郁情结,他打死了连斯基;这一情结之根在于对世界理想的追求而不可得,这同我们十分相似。而达吉亚娜就不是这样的:她十分坚强,十分自信,比奥涅金要深刻得多,也智慧得多。她仅仅凭借自己的本能,就可以感觉到真理在何处以及其本质是什么,在长诗的结尾,这一点十分明确地表现出来。我认为,普希金如果把这首长诗的名称改为“达吉亚娜”,也许更为适当一些,因为她才是真正的主人公,她是一个正面典型,美的典型,而不是反面典型。这首长诗是一首俄罗斯妇女的赞歌,普希金在长诗最后达吉亚娜和奥涅金会面的场景中表达了这一主题思想。我甚至可以说,自这以后,如此美好的俄罗斯妇女形象在我们的文学作品不复存在了,也许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中丽莎的形象是一个例外。由于傲慢,奥涅金在偏僻农村第一次见到达吉亚娜时,看到她面带羞涩的样子,根本就不了解这位纯朴的姑娘。他不会从一个外表羞怯的女孩子身上发现其成熟之美,只是把她看作是有一点“道德的萌芽”。在达吉亚娜给他写信之后,他居然还这样认为。其实,在这首长诗中,如果说有谁还处于道德萌芽状态的话,那只能是他奥涅金自己。奥涅金生活在抽象的世界里,心灵在不断地躁动中,耽于幻想。即使到了后来,达吉亚娜在彼得堡成了一位贵妇,他写信给她,称自己“已经在心中理解她的全部之美”时,也没有真正理解她。奥涅金说的其实只是一句空话,在生活中他和她擦身而过,对她并不了解,更无法作出准确评价,他俩的爱情悲剧具有一种必然性。如果在他们初识的时候,查特。赫洛德从英国来了,或者是拜伦本人来了,发现达吉亚娜那种羞涩而纯朴的美,在闲聊中向奥涅金说到这一点,就一定会让他大吃一惊,因为这些受苦受难的俄罗斯人在精神上几乎都是处于奴隶状态的。然而并没有谁向他指出这一点,于是这位一心追求世界和谐的人对她训导了一番,表现似乎还算高尚,然后就离开了她,满怀那种因世界而苦闷的情结,带着因决斗而打死了人的双手在俄罗斯到处游逛。他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因此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我是如此年轻,我的生命力是如此强悍,为什么我还必须等待?我是这样烦闷,这样烦闷!”而达吉亚娜是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普希金构思了一个情节:达吉亚娜来到奥涅金的书房。这一节的艺术性特别强,文字特别美,内容特别深邃。她进入书房,看到他阅读的书和使用的其它东西,力图通过这些东西来了解他的内心世界和解开藏在自己心中的一个谜。最后,这个被奥涅金称为“道德萌芽”的女人在沉思中露出微笑,轻轻说道:“难道他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是的,她猜到了他的本质。又过了很长时间,他们在彼得堡再次相见,她已经能够完全理解他了。有人说,上层社会和宫廷生活败坏了达吉亚娜的精神,她之所以拒绝奥涅金,就是因为她获得了贵夫人的称号,有着新的交际环境。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实际情况不是这样。达吉亚娜还是原来的达吉亚娜,那个来自农村的姑娘。她不但没有被败坏,还为彼得堡的奢华生活而沮丧和苦恼,一点也不快乐。她很讨厌被授予的贵夫人称号。如果认不清这一点,就完全不理解普希金想要表达的思想。达吉亚娜明确地对奥涅金说:“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我要忠实于他。”她是作为一个俄罗斯妇女讲了这句话,这句话也表达了对俄罗斯妇女的赞颂。达吉亚娜所说就是这首长诗的真理。这里我不对她的宗教和婚姻观念作评论,只是提出一个问题:她爱他,但她拒绝跟他走,这是否是因为她“作为一个俄罗斯女子”(而不是南方女子或德国女子)缺乏足够的勇气,不能解脱束缚,不能抛弃自己的荣誉、地位、财产等等?不是的,俄罗斯妇女有足够的勇气,她们敢于跟着自己信任的人走,达吉亚娜的行为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是,她“已是别人的妻子,要忠于他”。忠于谁?忠于什么?忠于怎样的责任?她是忠于这个年老的将军。由于爱着奥涅金,她不可能再爱自己的丈夫,她嫁给这人只是因为“母亲流泪苦苦要求”,这时她心中伤痕累累、满是绝望、一片黑暗。是的,她忠实于这位将军,她的丈夫;他对她很忠实,他爱她并尊重她,将她引以为自豪。尽管是母亲求她,但最后毕竟是她自己同意了这门婚事;毕竟是她宣誓要成为他的妻子并忠实于他。尽管她在绝望之中嫁给了他,但他现在已经是她的丈夫,她的不忠实会让他深感耻辱,甚至可能置他于死地。一个人怎能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呢?幸福不仅在于享受爱情,还在于精神上的内在安宁。如果自己有了卑劣、残忍、无人性的行为,又怎能心安理得呢?她会只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出走吗?这种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幸福能算真正的幸福吗?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你要建造一栋人类的命运大厦,其目的是让人们幸福,让他们有一个和平安宁的生活,但为此必须让一个人遭受痛苦,而这个人并没有太大价值,甚至还显得有些可笑,他不是莎士比亚那样的人,只是一个十分诚实的老人,一位年轻女子的丈夫,他根本不了解她的内心,却无端地相信她爱他,他尊重她,以她自豪,为她感到幸福,内心处于安宁状态。如果要以这个老人蒙受羞辱、丧失名誉、处于极度痛苦之中为代价建造这栋大厦,你愿意担任这个大厦的建筑者吗?那些将要居住在这栋大厦里的人们是否愿意在这种情况下接受这种幸福?他们一旦接受,是否会永远感到幸福?你可以判断一下,精神崇高、饱受痛苦的达吉亚娜对此会作出怎样的选择?这位纯洁的俄罗斯之魂能够作出选择必然是:“即使让我失去幸福,让我的痛苦大过这个老人无数倍,而且永远没人(包括这个老人)知道我作出的巨大牺牲,我也不愿意以毁灭别人来换得自己的幸福。”这里正在进行的是一场悲剧,为时已晚,达吉亚娜不可能跨越这条底线,因此她让奥涅金走了。也许有人会说,奥涅金不也是不幸的吗?救了一个人,却毁了另一个。但这是另一个问题,当然,也许是这首长诗中最重要的问题。这里顺便说一下,像“达吉亚娜为什么不跟奥涅金走”这样的问题,在俄罗斯文学中历史悠久,极富特点,因此我这里要多谈一下。长期以来,有许多人质疑这一问题的道德解决办法。在我看来,即使达吉亚娜的丈夫已经去世,她成了自由之身,也不会跟着奥涅金走。首先应该搞清楚奥涅金这个人的本质。达吉亚娜知道,奥涅金始终是一个漂流于世界的人,现在他突然发现,以前他瞧不上眼的女子,现在却生活在一种高不可攀的奢华环境之中,问题的实质就在于这种环境。上层社会几乎都拜倒在这个曾被他轻视的女孩子的石榴裙下,而尽管奥涅金不懈地追求世界性理想,上层社会对他来说仍然是一种仰之弥高的权威,这就是他再度追求她的原因。他高声喊叫:这才是我的理想,我的救世主,我的解脱苦闷之道;以前我错过了她,但现在“幸福近在咫尺”。奥涅金向达吉亚娜跑去,想通过这一新的幻想寻求自己的出路。达吉亚娜怎会看不到这一点呢?其实她早就看穿了他。她十分清楚,奥涅金爱的只是一个新的幻想,而不是真实的自己。她知道奥涅金把自己当作另一种人,他爱的并不是她,甚至他谁也不爱,他不会爱上任何人,尽管他有着难以承受的痛苦。他酷爱幻想,实际上他本人就是一个幻想。如果她真的跟他走了,到了明天,他就会感到失望,并对自己的迷恋报之以嘲讽;他像一根随风摇摆的小草,缺少深厚的根基。而她完全不同:即使在感到绝望之时,她心中还有某种可以依靠的坚不可摧的东西,这就是她童年的回忆、她的家乡、她那温良纯洁的生命开始的地方,那里有“奶妈墓地上的十字架,一片树荫环绕”。对她来说,这些回忆是最珍贵的,让她免于最终的绝望。这看似简单,却很能说明问题,因为这就是根基,就是某种坚不可摧的的东西,这是同祖国、人民相接触而产生的神圣之物。而奥涅金有什么?他是什么人?达吉亚娜总不能只是出于同情和安慰,尽管预先知道他不会珍惜这种幸福,就跟着他走。她不会这样做,她不会让自己的神圣之物遭到羞辱,即使是出于特别同情也不能这样做。达吉亚娜是不会跟着奥涅金走的。
因此,普希金通过《奥涅金》这部不朽而完美的长诗让自己成为伟大的人民诗人,在他之前还没有这样的诗人。他敏锐而准确地抓住了我们上层社会最深刻的本质。普希金塑造了俄罗斯漂流者的典型,包括过去的和现在的漂流者,首次以其天才的敏感性,揭示了这些漂流者的命运及其历史意义;他还塑造了一个俄罗斯女性的完美形象来与这种漂流者对比。与此同时,普希金在其作品中还塑造了一系列俄罗斯人民的典型。这些典型之美在于其真实,可以感同身受的真实,因此像雕塑一样立在那里,不容否认和忽视。
普希金同人民的结合是如此真诚和亲密,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现在我们许多作家也是描写人民的好手,写起来也是才华横溢、准确细致、激情迸发,但与普希金相比,除了一两个他的追随者,他们最多也只是描写人民的“老爷”。他们当中最杰出的,即使是刚才提到的那一两个例外者,在描写时也会流露出一种傲慢来,这是另一种生活方式的体现,是另一个世界,他们企图将人民提高到自己的水平以让其幸福。而在普希金那里,与人民的关系是血肉相连,他是真正被人民所感动。
——作家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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