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们连队发生了一件事情:有一个犯错误的下放干部,叫邢西福,将他放牧的牛群赶回连队,路过职工家属区。有一个老季头叫季仁甫,正在收拾自家的菜园子,篱笆门没有关好,路过的一头黄牛,闯入了他家的园子。老季头左赶右赶,无济于事。他的女婿叫阎波,是后勤排副排长,就住在附近,也过来帮忙赶牛,还是没能把牛赶出去。园子里放着一把镰刀,翁婿中的其中一个,拿起镰刀去赶牛。那奔跑的牛,碰到了镰刀锋口,牛肚子剌开了一道口子。这一下,牛肠子流出来了。
这看起来像是一个事故。但那个年代,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牛受到了伤害,那是破坏国家财产。这要查祖宗三代。
当时,团部的工作组就在我们连队。他们的工作,是帮助基层抓好连队建设;指导基层搞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
于是,工作组抓住这件事情,上纲上线地认定:这是阶级斗争事件。批斗大会就此开始了。
批斗会在大会场举行。会场里没有凳子。地上横躺着一排排的圆木头,用来当座位。会场的前面坐着各地来北大荒的知青,后面坐着男女老职工。老职工们把自种的烟叶,用报纸撕成的纸片,卷成一头大,一头小的香烟,嘶嘶地抽着;还时不时地嗑一点瓜子。会场里弥漫着浓烈又呛人的烟雾。
主持批斗会的是工作组的苏同志,他是1968年来北大荒的北京知青。大会开始,他先有一段慷慨激昂的开场白,接着把季仁甫和阎波揪到会场的前台。紧接着会场里喊起了口号:“以阶级斗争为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打到季仁甫、打到阎波。”
这老季头原来也在养牛班工作,后来被调去种蔬菜。于是,工作组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认定老季头是因为对工作调动不满,伙同他的女婿阎波,伺机蓄意报复,发泄私愤——血淋淋的阶级斗争现实,不是摆在了大家的面前嘛?
但是,批斗会上,老季头和阎波两人,都不承认故意拿镰刀剌牛。苏同志说:“这充分体现了阶级斗争复杂性”。严厉的责问;震耳的口号;抡着的拳头,使会场气氛热烈而且杂乱。
有人确切地说:“牛一定是被阎波故意赶到菜园子里去的,目的就是制造杀牛事件。”我心想:他们似乎要把这件事,搞成王荣学杀害刘文学一样严重的阶级斗争事件,才会满意。
批斗会开了两个小时,没有达到“坦白从宽”的目的。季仁甫和阎波始终没有承认对他们的指控。会上宣布:免去阎波副排长的职务。连队与工作组还商定:明天晚上继续开大会。对全连所有的“牛鬼蛇神”进行批斗。狠狠打击阶级敌人的反动气焰。
我们连队,原有八个“牛鬼蛇神”。都是一些犯错误的职工和知识青年;还有刑满人员和右派分子。现在加上老季头和阎波,就有十个人。
第二天的晚上,“十大牛鬼蛇神”到了八个。他们被揪出来站在会场前台。大家跟着喊口号;抡拳头;还上纲上线批斗。那些发言的人,几乎都是知青。“八大牛鬼蛇神”,都低着头接受批判。
我刚来北大荒只有几天时间,看不懂这搞的是哪一出。对于批斗会,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拿了一本《毛泽东选集》袖珍本。低头在分析《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这篇文章的基本结构。突然,听到一个严厉的声音高声地吼叫着:“你,站起来”。我同学庞似岗用手推了我一下。我抬起头来,看到一双凶险的眼睛,愤怒地盯着我,伸出的一个手指头正指向我。原来,那声音是从苏同志的嘴里发出来的。我迟疑地站了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叫我站起来。
那个愤怒的声音继续吼着:“到前台来”。我有点惊慌失措,胆怯地看了一下会场。全连几百个干部战士,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我。我走到会场前台,站在“八大牛鬼蛇神”的身旁。我感觉到:我是“第九大牛鬼蛇神”了。听到下面有人也在喊着:“站好了”。那个愤怒的声音叫着:“为什么要看书?”。坐在圆木上的一些知青,也杂七杂八地附和着:“快说,为什么看书?”
我灵机一动,说道:“我用毛主席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联系当前阶级斗争现实,来分析阶级斗争的新特点。”那个愤怒的声音又说道:“狡辩,严肃点。”坐在圆木上的一些知青继续杂七杂八地附和着:“严肃点”。这时候,我们连队的潘指导员,走到我身边,向大家说道:“这是新来的同志,给他一个改错的机会。大家继续批判牛鬼蛇神吧。”说完,挥了挥手,示意我回去坐着。
我回到了座位。从此以后,我不再在开会的时候看书,而且尽量保持少发言。如果必须发言,就讲一些违心的话,也做一些违心的事。把真实的自己隐蔽起来。深怕一不小心,被人抓住辫子,就成了“牛鬼蛇神”。对于那天晚上的事,我至今心有余悸。真是感谢潘指导员,关键时刻,为我说了话,才没有被划入“牛鬼蛇神”圈子里。试看,那些坐在圆木头上的知青,那一个不是在说违心的话呢?说违心话,做违心事,正是四人帮横行时代的特点!
但却有一些人,没有能够逃过阶级斗争的追杀。一个小小的错误,往往使他们失去了一切发展的机会,甚至丢掉了性命。
我们连队的一个知青,就是“八大牛鬼蛇神”之一的章桂先,1969年支边到北大荒。因为那时北大荒的生活艰苦,逃跑回家了。在家期间,他与同学谈恋爱,犯了生活作风错误。女方家长不同意这桩婚姻,因此而报案。知青办说他耍流氓,是破坏上山下乡。派人将他遣送回了北大荒。
在连队,他先是被批斗,然后被监督劳动四年。随时还要陪斗。这期间,每个月只发十元钱的生活费,且从来没有休息天。本来北大荒劳动非常艰苦,他还要承担许多额外的强迫劳动:人家下班回到宿舍,他要去挑水给人洗澡;还要天天打扫厕所;干一些最苦最累的活。1974年他被“解放”了。可是由于长期被监督劳动,受人欺压,脑子出了问题。在他解放时,连队批准他回家探亲。回家不久,精神分裂了,不久就糊里糊涂地死了。
上海知青徐根富,本来可以分配在上海工作,因为家庭成分被划成“资本家”。为了参加革命,与家庭划清界限,毅然放弃城市生活,报名来到北大荒。脏活累活抢着干,立志要把自己改造成革命战士。没有想到的是:北大荒也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工作组来到连队,找他谈话:由于他祖父“畏罪自杀”;他父亲“有敌特嫌疑”。他兵团战士的身份还要重新考查和考验。
他痛苦不堪,内心非常痛苦。深夜里,他望着满天繁星,思考着何去何从——他想到了自杀。但父亲还被关押,家里有几个弟弟和妹妹,需要他的帮助。就忍住奔放的泪水,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他坚定信念,一定要坚持住。
不久,工作组撤了。基层连队是生产的实体单位,把帽子、棍子放在一边。徐根富放弃一切杂念,一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还帮助大家理发,写黑板报等。他的努力终于受到同志们尊重。1971年,他荣立三等功,被树为“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还入了党,当了副连长;考上了大学,留校当了副研究员。人生命运才得到了根本改变。如果工作组不撤,徐根富始终走不出阶级斗争这个圈子。
由于阶级斗争扩大化,致使许多基本群众被戴上各种帽子;许多优秀干部,和文化人士,被扣上莫须有罪名,生活在农业劳动第一线。当时,著名作家丁玲,就在北大荒,离开我们连队不远的雁窝岛劳动改造。那时候做人,实在太累太累!打到了四人帮,人民得解放。四十年改革开放,中国人民的生活才真正幸福!
2019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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