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懂行的人说,在俄罗斯修道院,长老制产生的时间还不长,不到一个世纪,而在有东正教的其他地方,特别是西奈和阿索斯,其历史已有一千年以上。有人说,在古代,俄罗斯也有长老制,只是由于我国屡遭动乱,由于鞑靼入侵、叛乱频发、君士坦丁堡被占后跟东方的关系断绝,这一制度被遗弃了,长老也没了踪影。上世纪末,一个了不起的修行者维利基科夫斯基及其门徒重新恢复了这一制度。到现在将近百年,俄罗斯修道院只有很少的几个设有这一制度,许多地方都没有听说过它,它作为新生事物受到压制。我们这个城市郊区修道院是什么时候设立的这一制度,我还说不上来,只知道最近的长老佐西马是第三代传人。但他体弱多病,时日无多,接替他的人还不知道是谁,而这对于我们修道院来说很重要,因为我们修道院没有什么出名的地方,既没有圣徒的遗体,也没有显灵的神像,更没有什么可以称道的业绩,甚至连著名的历史传说都没有;它的兴盛完全是由于长老,香客们来自俄罗斯各地,有的远至千里,为的是听长老论道。但长老是什么呢?长老就是把你的灵魂的意志吸入他之中的人。如果你选定了一位长老,就要放弃自己的意志,抛弃一切,完全听命于他。人们是自愿作出这种选择的,他们希望通过这种修炼来克制和战胜自己,最终达到完全自由,也就是通过醒悟找到真正的自我。长老制并不是基于某种理论,而是立足于东方千年以上的实践。求教于长老,这跟俄罗斯修道院一向就有的普通修行不一样。按规定,所有求教于长老的人都要经常向他忏悔,长老对他们有着很强的约束力。例如,据说在基督教早期,有一个实习的修道士没有按照他的长老指导去完成某项修行,后来离开修道院出国了,从叙利亚来到埃及,在那里长期苦修,受尽磨难,最后殉道而死。教会称他为圣者,在举行葬礼,准备埋葬他的遗体时,教堂执事喊道:“还没有受洗者离开教堂。”话音刚落,这位殉道者的遗体连同装它的棺材一起离开地面,仿佛有人推着似的,离开了教堂。人们把它抬回来,它又自动地离开了,如是者三。后来人们才知道这位圣者曾不听从长老的指导,没有完成应该有的修行,因此,如果长老不给他解除此项指示,他就不能得到赦免,无论他有多大的功德都不行。后来长老解除了他的此项修行,他的葬礼才得以完成。这是古代的传说,还有一个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位修道士在阿索斯修行,他很喜欢这个地方,将它看成圣地,很想在此隐居,但他的长老指示他离开阿索斯,先去耶路撒冷朝拜,再到西伯利亚北部去:“那里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这个修道士满心不情愿,来到君士坦丁堡见大主教,要求解除自己的修行。大主教回答说,不仅他大主教没有权力解除他的修行,全世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权力,只有将这个修行加在他身上的长老才有这个权力。有时长老几乎具有无限的权力。许多俄罗斯修道院对于长老制采取压制的态度,其原因就在此。然而在民间,长老们都会受到极大的尊敬。例如,无论是普通人还是高贵者都到修道院来对长老顶礼膜拜,忏悔自身的焦虑、罪恶和痛苦,请求给予指示。有些反对长老制的人惊呼,这样一来,就很随便地把忏悔的圣礼给贬低了;其实修道士和世俗人向长老忏悔时,本来就没有把这看作是圣礼。尽管有人反对,长老制仍然维持了下来,并在俄罗斯修道院扎下了根。当然,这种已有千年的长老制是一把双刃剑,它既可以让人从被奴役走向自由和完善,也有可能让人不是去克制自己,而是盲目地骄傲,从而为自己戴上枷锁。
人们都说,佐西马长老之所以那么有灵性,是因为他长期接受那么多人的忏悔,心中容纳了太多的自白、悔恨和承认。他只要朝着见他的人看一眼,就能说出这人是为什么而来,需要什么,因为什么而痛苦。别人还未说话,他已经知道了对方心中的秘密,这让来人十分惊讶、惭愧甚至害怕。然而阿辽沙发现,几乎每一个人在首次去长老那里谈话,刚进去时似乎忐忑不安,出来时却变得活泼开朗、一脸笑容。特别让阿辽沙惊讶的是,长老待人并不严厉,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修道士都说,长老的心是专门贴近那些罪恶深重者的,罪恶越大,他给予的爱也就越深。长老临去世时,尽管修道士中还有嫉恨他的人,但明显少了很多;就是这些人也只能对他保持沉默,不敢以恶语相加,其中有几个在修道院还很有名气,例如有一个老修道士,极少说话,长年吃素。大多数人都是拥护佐西马长老的,他们十分热爱他,有的甚至狂热地依恋他。他们确信他就是圣徒,并期待着他临死时会出现奇迹,从而让修道院名声大振。阿辽沙完全相信长老会创造奇迹,他也相信那个棺材从教堂飞出去的故事。他看到许多人带着有病的孩子和成人,恳求长老抚摸病者的头顶,为他们祈福,然后就回家了;有些人第二天又回到这里,含泪跪在长老面前,感谢他治好了病人。在阿辽沙心中是不会考虑这样的问题:这到底只是病情自然好转,还是真的被治好了;他完全相信长老的精神力量,长老的声誉就是他自己的成功。特别让他激动振奋的是长老在修道院门口接见普通香客的情景:这些人来自俄罗斯各地,就是为了见一见长老,求他赐福。他们拜倒在他的脚下,哭泣着,亲吻他的脚,亲吻他站着的土地,大声喊叫着,女人们把孩子捧到他面前,把患癫痫病的女人领到他面前。长老跟他们说话,作简短的祈祷,为他们祝福,把他们送走。最近他不断犯病,十分虚弱,甚至没有力量走出修道室,于是香客们就一连几天在修道院等待。他们为什么这么爱他,为什么拜倒在他面前,为什么一看到他的脸就激动得热泪盈眶?阿辽沙对此是十分明白的:普通俄罗斯人因劳作、忧愁、不公和罪恶(自己的和世上的)在精神上遭受太多的折磨,见到圣物和圣者,跪在他们面前膜拜,是他们温和灵魂的强烈需要和极大安慰。他们感到:“尽管我们有罪恶,不诚实,受诱惑,但这里有一位圣人,他有真理,真理就不会灭绝,它可能遍布大地,我们就有希望获救。”阿辽沙认为人民就是这样感受的,这样想的;毫无疑问,长老就是那个拥有上帝真理的圣人,对此他和那些哭泣的乡下人、把孩子捧给长老的女人的看法是一样的。阿辽沙坚信:“无论怎么说,他是一位圣徒,他有办法让大家都得到自新。最后确定大地上的真理,让所有的人都成为圣者,互敬互爱,不分贫富,没有地位高低,大家都是上帝之子,于是真正的基督王国终于来临了。”这就是阿辽沙的梦想。
——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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