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到4月初,复活节快到了。监狱里开始准备犯人干夏天的活儿了。阳光日渐温暖明亮,春天的气息撩拨着人的身体,带着脚镣的犯人们感到躁动不安,他们萌发了希望、要求和烦恼。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人们要比在阴冷的冬天和秋天更加渴求自由。犯人们当然也喜欢晴朗的天气,同时也显得急躁和冲动。一到春天,监狱里吵架的现象就多了起来,常常听到大声的喧哗、喊叫和争吵,还有人找茬子闹事。在干活时,你可以看到一些人似乎在沉思,在凝神远望,那是厄奇斯河的对岸,吉尔吉斯大草原从那里像一块无垠的大地毯铺了开去,绵延1500里。你还可以看到,有些人挺起胸膛在做深呼吸,他们似乎要呼吸那遥远地方的自由空气,来减轻自己的痛苦。接下来他们往往会长叹一口气,像是要甩掉刚才的走神和幻想,猛然抓起铁锹挖起来,或者搬起砖头。一会儿工夫,他们就忘掉了自己刚才产生的感情,又像往常一样嬉笑怒骂,或者以过分的热情猛然干活,好像要借此将自己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这些犯人大都年富力强,因此,脚上的镣铐对他们来说倍感沉重。阳光是这样明媚温暖,周围的大自然是这样生机勃勃,这时你会觉得那大门紧闭的监狱、荷枪实弹监视的卫兵以及不得不屈服于人的状况更难忍受。因此,在春天,当第一只百灵鸟飞来时,人们开始在西伯利亚和俄罗斯各地流浪:这是上帝的子民越狱潜逃,躲藏在森林里。他们曾被关进监狱受到非人待遇,接受过审判,戴过脚镣,经历过棍棒拷打,现在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漂流到喜欢呆的地方,不受任何束缚。他们吃的东西是上帝恩赐的,晚上睡在森林里和田野上,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就像鸟儿一样。不用说,这种生活有时也要饿肚子,也很辛苦。有时接连几天弄不到一点东西吃,见了人就得躲起来,不得不去偷去抢,有时甚至要去杀人。“流放犯像小孩,见什么拿什么。”在西伯利亚人们就是这样谈论流放犯的。这句俗话说得很准确,只要稍稍补充一下,就足以描画出这些流浪者的形象。这些流浪者几乎都是小偷,也很少有不去抢劫的,但这大都是由于生存的需要,并不是出于其天性。不过也有习惯性的流浪者。有些人刚一服完刑就从流放地逃跑了。本来在流放地生活也有保障,物质需要可以得到满足,他却非得逃跑不可,好像有什么总在向他召唤似的。森林里的生活尽管很苦,有危险,却自由自在,对于经历过这样生活的人来说,确实有一种魔力,让他向往。有些人看起来十分沉稳、很守本分,完全可以做一个过安稳日子的好百姓,却突然逃跑了。有的人甚至在一个地方住了五六年,已经结婚生子,却在一个早上突然不见了,让他的妻子儿女和周围的邻居深感困惑。在监狱里,有人把这样一个逃亡者指给我看。他其实并没有犯太大的罪,至少我没有听说过,但他总在逃跑,逃跑了一辈子。他曾跨过俄罗斯南部边境,到达多瑙河对岸,到过吉尔吉斯草原、东西伯利亚、高加索,总之什么地方都去过。他是这样喜欢到处飘泊,换一种情况有可能成为鲁滨逊第二。不过这一切都是别人说的,他本人在监狱里很少说话,非得说话时也只有简短的几句。
任何一个俄罗斯犯人,无论在哪里坐监狱,当春天的阳光照在脸上时,就会心情激荡。不过并不是每个犯人都想逃跑的,由于逃跑风险很大,困难重重,真正敢冒险去干的只是极少数;多数人虽然幻想着逃跑,不过是拿这种这种可能性来安慰自己。最想逃跑的是那些候审待判的犯人。那些已经判刑的犯人大都是在进监狱之初很想逃跑,一旦过了两三年的苦役生活,他就不再冒风险逃跑,而是下决心服完刑,哪怕是出狱后发配到偏远的流放地,因为逃跑一旦失败,就有灭顶之灾。逃跑失败是很有可能的,也许10人当中只有一个能成功。在已被判刑的犯人中,只有那些刑期较长的犯人才会经常考虑越狱逃跑。最长的刑期是10年、20年,这样的犯人总想着改变自己的命运,即使已经服完10年苦役,他们还会想着逃跑。逃亡犯在被问及为什么要逃跑时,他们的回答总是: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命运”这个词语带点书卷气,却能准确表达他们想说的意思。逃跑的犯人并不指望获得完全的自由,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只是想落入另一个监狱的手中,或者被送往流放地,或者因犯下新的罪行而再次受审,总之,不论落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不重回原先的监狱,那是他早就厌倦了的老地方。这些逃跑者如果整个夏季都无法找到一个适于过冬的地方,他们许多人就会在秋季来临时回到某个小城的监狱里,作为无业游民在那里过冬,而到了第二年夏天,他们可能再次逃跑。
——死屋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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