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僧无相参见太皇太后,老祖宗德配天地,福泽万年!”
紫禁城慈宁宫偏殿,青烟缭绕,檀香袅袅,一个老年妇人手持沉香念珠,昂然站在一尊宝相庄严的金身佛像前,一个身披青黑木兰色祖衣袈裟的僧人向她行礼,这便是当今圣上祖母,辅佐过皇太极,斗过多尔衮,康熙帝擒鳌拜、灭吴三桂之时坐镇大后方的天下第一人,后世尊称孝庄太后的博尔济吉特·木尔泰。
“大胆,见到太皇太后,还不下跪?”一个年轻侍卫见这老僧只合十,却不下跪,发出一声怒喝。
“我佛之前,皆是众生,众生与众生之间,何须跪拜?山僧只拜真佛,不拜富贵,阿弥陀佛!”
那侍卫还要再说,被孝庄阻住了,她对无相说道:“不错,在佛前,我只不过是个老人儿,可我是一万万个人里,受命于天的老人儿,我连真佛也不拜,你可知道为什么?”
无相听闻此言,悚然而惊,慌忙跪下。
“不必了,”孝庄淡淡地说道,“别人拜佛,求的是自己心安,我拜佛,求的是我孙儿心安。玄烨每天在乾清宫处理军国大事,以前是鳌拜、王辅臣、吴三桂这些人,往后还有葛尔丹、郑经,还有朱三太子。他看着奏折,提笔不决的时候,想到我,想到我在后方日夜为大清向佛祖祈求,做起事来,顾忌就会少一些。你懂了么?”
无相一个头重重磕下,道:“臣明白了,老祖宗是坚信,只要皇上心安,便能致大清于极盛之世,既无需借神佛之力,又何须向神佛跪拜!”
孝庄太后笑道:“起来吧,你这个‘臣’字用得好,我要你记住,九州万方,天上地下,都是我大清之臣,无论佛道僧俗,都该视当今圣上如君如父,视我为老祖宗。我问你,你可曾听过一句话,‘天龙八部,亿万灵通,擎山持杵,遍满虚空’?”
无相缓缓站起身来,道:“这是宋朝时普庵大师的法语,大师俗名释印肃,二十七岁时得悟大智慧,脱发为僧,开坛讲法,四方有道之士纷纷前来,或问法,或诘责,三百六十日后,无不欣然叹服。五日后,赴宜春城北开元寺受甘露大戒,再一年,访沩山宋禅师,承继禅宗临济之衣钵,是为临济法系第十三代祖师,再一纪,普庵大师住持慈化寺。这是个了不得的前辈高人。山僧慧根浅薄,为僧以来只知练武,因此,老祖宗问的这四句法语,山僧只懂得‘天龙八部’这四字。这还是因为《法华经》上详解过这四字。”
“嗯,这就够了,‘天龙八部’中有个‘阿修罗’,怎么解?”孝庄太后问道。
“回老祖宗话,阿修罗乃是天竺远古恶神,似天神,而无其善,似鬼蜮,却挟天神之威,阿修罗兼具人之七情六欲,又有天神之威,鬼蜮之恶,非神,非鬼,非人。性猛好斗,遇斗成狂……老祖宗,老祖宗,您是要问,前些日子大内侍卫在黄河之畔抓回来的那个妖僧?”
“正是,听说那个妖僧有些邪门儿?”
“这人是西域人士,自小酷好学医,但西域地广人稀,医道积淀哪有中原丰厚,因此他几十年前便来到中原,游方救人,只为增手段见识,却是一文不取,因此得了个西域神僧的名号。后来不知怎的,迷上了炼丹术,他听闻前辈方士多曾在云南深山炼制丹药,便前往云南探访,许是上天见不得一介良医毁于炼丹一道,于是机缘巧合之下,让他带艺投师,成了云南巫蛊派的弟子。这个门派对蛊、毒二道颇有心得,在此学艺十年,于是乎,神僧便成了妖僧。”
孝庄太后道:“自神至妖,一字之差,霄壤之别,一个人有如此变化,这其中经历了什么?”
无相道:“神僧到了巫蛊派,原本不屑,但得知此派有一种法门,能让断肢再续,甚至死人复生,于是来了兴致,孜孜以求,期盼学到这门技艺。那时南方反贼甚多,拥着前明什么福王、永历王与朝廷作对,大战小战不断,直杀得血流成河,尸骨如山,神僧便是从此时起,开始拣取刚死不久的尸体试验,但人死焉能复生,巫蛊派这法子看似神乎其技,又哪有人真正练成过了?十年间,他试验过的尸身不下万数,从无一例成功,但在这过程中,他却精熟了养蛊种蛊的法门,并且创出了一种丹丸,之后便离开了巫蛊派。他所创的丹丸,唤作催心丹,可以极大地激发习武之人的潜能,却也摧伤服食者的身体,隐藏极大的毒性,所谓近墨者黑,西域神僧身在巫蛊派,与蛊、毒和尸身为伴,久在鲍鱼之肆,性子也自然而然变得不可捉摸起来,于是神僧,就变成了妖僧。”
孝庄点点头,道:“说,说下去。”
无相受到孝庄鼓励,甚觉荣幸,接着道:“前些日子图海将军军中的一个斥候单枪匹马剿灭了一队天竺盗匪,圣上爱才心切,亲笔手谕,召此人前来接受封赏。这个斥候途径黄河之畔时,不知为何,暴病身亡,恰逢西域妖僧,于是被西域妖僧摄了去。之后圣上派大内侍卫前去查探,发现此事。将妖僧擒了来,也带回了那个斥候的尸体。现在,现在这个妖僧,正关在十三司衙门。”
无相口中的十三司衙门,表面看去是个普普通通的大户宅院,实则大大地不同。简而论之,这里就类似于前明的锦衣卫,除了民间疾苦,其余的譬如百官行止、舆论动向等等,一切与皇帝统治相关事宜均在其管辖范围之内。不同于地上的中正堂皇,地下设有牢房,作刑讯关押之用,江湖上三流把式发狠时常道“站着进来,躺着出去”,在这里,进来时固然是站着,可最后能不能躺着出去,却难说得紧了。好在朝堂之上,封疆大吏之间的烂事永远查之不尽,所以寻常百姓一时倒也没机会来领教他们的手段,不得不说是善莫大焉。西域妖僧作为御案中的要犯,被大内侍卫一抓回来,随即便押到了十三司衙门看管。
孝庄道:“嗯,听说前几日镇国将军也到十三司衙门去了,去了之后,也是突发恶疾,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镇国将军原名叶布舒,乃是皇太极第四子,虽然名为镇国将军,但以辈份而论,还是康熙的叔叔,此人以前曾相助皇太极长子与康熙之父争夺皇位,实在是个大大的是非之人。眼下这件斥候与妖僧的御案,又是一件大大的是非之案,孝庄方才这一问,里面儿既有是非之人,也有是非之事,这里面儿的厉害,无相岂能不知,因此略一思索,便知自己决不能在这当儿胡说八道。言念及此,无相再次跪倒,以头抢地,磕地“咚咚”作响:“请老祖宗恕罪,妖僧被擒来之后,关在了十三司衙门,十三司衙门乃是直属圣上的秘密机构,臣并不知道镇国将军是否去过十三司衙门,也不知道他身染恶疾!”
孝庄抚着手中的沉香木念珠,慢慢说道:“你师兄胡宫山临走之前,将你荐到我这儿来,说是你神通广大,犹胜于他,今日一见,却是胆小如鼠!你是真的不知道呢,还是知道,却不敢说?嗯?”
孝庄言语中提到的这个胡宫山,是个不世出的武林高人,二十年前被孝庄秘密召入京师,在太医院供职,以太医的身份作为掩护,既是孝庄太后安插在京城的一个眼线,又是她手中一把极其锐利的刀,曾暗中为康熙灭鳌拜,撤三藩的壮举出了大力。便在一个月前,胡宫山忽然请辞,孝庄准其所请,胡宫山感念孝庄二十年来待己之厚,于是将师弟无相禅师引荐到孝庄身边。今日,是孝庄第一次召见无相禅师。
“臣愧对胡师兄谬赞,‘神通广大’四字确实是不敢当!”说着,无相抬起头来看了孝庄一眼,见她面无表情,不露喜怒之色,又低下头道:“即便臣有些微末本领,但胡师哥临走之时殷殷期盼,一再警告臣,要臣把才具用到本分上!胡师兄此去不久,谆谆告诫,言犹在耳,因此,当臣得知了西域妖僧被押解到十三司衙门,便不再去关注此事!不过饶是如此,臣还是不小心听到了一些事,这一节,臣不敢欺瞒老祖宗。然而,后边这些事是臣道听途说而来,因此不敢在老祖宗面前胡说!”
“很好,道听途说而来的消息,往往最能体现此事的风向,你说说看。你是个习武之人,心思虽然粗疏,但只要你实心用事,心向朝廷,说得好坏与否,我是不会怪罪的。起来,起来说。”
无相来此之前,还隐隐存着几分对“女真蛮夷”的鄙夷,但几句话过后,忽觉这位“老祖宗”深不可测,她一双老眼似乎轻轻易易地便看穿了自己的所有心思,自己眉毛胡子一大把,在她手下却被整治地服服帖帖。无相心中一股敬意油然而生,再也不敢隐瞒,于是将后边的事和盘托出。
此时宜从三年之前说起。
三年之前,乃是康熙十三年,此时距离康熙擒杀鳌拜,诛灭鳌拜党羽已有三年。康熙深谙治国之道,一张一弛,于是在鳌拜伏诛之后的这三年,开设博学鸿儒科,废除圈地制度,削减八旗子弟俸禄,让利于民。所谓“三年之耕而有一年之粮”,康熙与民休养生息三年之后,国库日渐充盈,男丁逐步壮健,于是当年便在玉泉山、卢沟桥、多伦诺尔三处大营大阅八旗将士。同年,陈廷敬上书,提出“三藩之用半天下”,激得康熙决心裁撤三藩。康熙当时引而不发,却将“撤藩”二字书于龙袍内襟,日日警醒自己,以收卧薪尝胆之效。本以为此事密不透风,不料三藩之一的平西王吴三桂之子吴应熊在京城内经营多年,耳目灵敏,随即得知了此事。
吴应熊写了密信寄往云南,与吴三桂计议良久,父子分头行事。由吴三桂在云南加紧整军备战,吴应熊则在京师联络大臣,刺探情报。
一天晚上,北京城铅云低垂,康熙皇帝处理完奏折,其夜已深。便在这时,下起了一场好雪,康熙踏雪而行,随从大臣无不吟风咏雪,兴味盎然,唯独康熙长长叹息,哀叹民生之艰。
忽然有黑影自殿顶扑下,双手将佩剑捧给康熙,伏地而拜。数十名侍卫慌忙冲上来,围攻此人。而此人弹指间便将众侍卫手中兵刃打落,仍是拜伏在地,道:“仁君一念,上通于天,平西王已然败定,臣平西王座下前将军皇甫保柱,乞求仁君战胜之后,为平西王留具全尸。”康熙这才明白过来,皇甫保柱乃是奉了吴三桂命令前来刺杀自己,但被自己一念之仁感染,故尔放弃刺杀。康熙于是以良言相劝,皇甫保柱道:“保柱本在山间习武,早年不耐寂寞,出山为官,已是武林之忌,今日焉能再叛旧主?仁君受命于天,保柱不敢欺天!”遂施展轻功,飘身而去,有如鬼魅。
此事过后,康熙国事之余常常念及皇甫保柱这等武林人士的风采,久而久之,爱屋及乌,便对各路武功也产生了兴趣,慢慢地将一些北方武林知名人物招至麾下,充任大内侍卫或绿营武官。经筵日讲之后,但有闲暇,便向他们请教武功,间或聊一些江湖上的奇人异事。康熙博闻强记,久而久之,略有小成,虽不会武而懂武,实实在在地成了“半个”武学高人。
三年之后,三藩已平,康熙命图海进军藏中,月余之后,在密奏匣子里读到了斥候一人诛杀整队天竺盗匪之事,与大内高手宫承瑞商议之后,觉得此中有异,当下便隐隐料到,这个斥候应是无意间服食了灵芝仙草,或者得到了甚么了不得的武功秘籍。因此掷下令旨,召其来京。于是有了后面斥候暴毙于黄河边,大内高手抓捕妖僧之事。
无相口说手比,叙说到这儿,已是深夜子牌时分,他虽然唇焦舌燥,却不觉得疲累,难得的是孝庄一介老妪,竟还是目光炯炯,半分睡意也无。无相清清嗓子,续道:“接下来,就要说到镇国将军啦。”
孝庄点点头,静静听着。
妖僧被关押到十三司天牢之后,康熙掷下严旨,非奉圣命不得私自拷打问询,非但如此,更命人赠送了许多珍奇药材,供妖僧在天牢使用。前几天看守天牢的大内高手前去康熙处报讯,不知说了什么,康熙便即派遣镇国将军,即叶布舒亲王前去问话。
叶布舒到了十三司衙门,见到了那个斥候,竟然并没有像传闻中那样,七窍流血而亡,而是好端端地活着,并且拜了西域妖僧为师,脸色相貌似鬼而非人。叶布舒到天牢的时候,正看到斥候赤裸着上身,妖僧捏着一片鳞甲状的物体,往斥候身上镶嵌。旁边一个香木小鼎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爬虫,每个爬虫约可寸许长短,长条形,头上一对鳌钳,身上密密麻麻地生满了虫腿,这些虫子蠕蠕而动,令人观之极欲作呕。
爬虫是用来作缝合之用,只见妖僧每向斥候身上镶嵌一块鳞甲,便抓起一只爬虫置于其上,爬虫一侧虫腿钩住鳞甲,一侧虫腿深深嵌入斥候身体。过了几个时辰,斥候上身已钳满鳞甲,火把照耀下,散发着乌黑的光泽,斥候一举一动之间,鳞片发出似金非金,似革非革的声响。
饶是叶布舒早年随军作战,见惯了尸山血海,但见到此诡异情形,也不由得肠胃翻腾,一阵好吐之后,回到天牢,腿脚酸软。又问了西域妖僧几个问题,问完之后,由随从扶着回到府中,随即周身不适,亲王府的人对外宣称是叶布舒突发恶疾。
说到这儿,无相再次抬头观望孝庄太皇太后的神情,见她仍是认真听着,脸上不显出喜怒之色,于是将心一横,继续向下说:“臣少时追随胡师兄,于医道也略知一二,依臣之见,叶布舒亲王并非暴病,而是中了妖僧下的蛊毒!”
此言一出,无相自己首先吓了一跳。他受师兄之荐,前来为当今太皇太后效力,平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留心京师内外大臣的动向。叶布舒亲王“暴病”一事,事涉皇家,更要加倍关注。因此,自叶布舒亲履十三司天牢,再到身染“恶疾”,均在无相老僧的密切关注之下。为此,无相曾不止一次潜入亲王府,在府中,无相观形鉴色,怎么看怎么觉得叶布舒亲王像是被西域妖僧下了蛊毒,但这个想头儿过于匪夷所思,因此,无相刻意控制着自己,不敢再往深处去想。孰料,今日自己竟不受控制,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儿将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和盘托出!眼前这个老妪竟有如此魔力!
孝庄捏着佛珠的手微微颤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道:“这个妖僧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胆子,你可想清楚了?”
无相稍作思索,随后铿然答道:“是,此事臣想得一清二楚,叶布舒亲王自小征战沙场,体格壮健,种种场面也都见过,这种人煞气重,等闲的疾病外魔怎么奈何得了他?况且臣方才说了,西域妖僧曾在巫蛊派学艺,而亲王的病,绝非寻常的‘病’……”
“很好,很好,你能知无不言,我很受用。以后你对我回话,还像今天这样。别忙着跪——”孝庄摆手制止了无相:“大清开国已经三十多年了,太祖爷努尔哈赤二十骑打天下,到先帝入关时,兵将不过五万,时至今日,算上在后边儿游牧的老人孩子,满打满算,不会超过这个数儿——”说着,她伸出两个手指,“确切地说,是一百八十二万五千四百,这些人里,还有三分之一守着满人的盛京老家,再减去十万不成器的宗室八旗子弟,关内满打满算还有一百万满人。可是汉人有多少人呢?一万万人!我每天不睡觉都在想,都在算,可满打满算,一百个汉人儿里头才有一个满人!所以,谁在这紫禁城里,谁就像坐在火盆上,一着不慎,立刻就是冲天大火,把你烧成灰烬。唉——”
无相静静地听着。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拿殄灭吴三桂这件事来说吧,办得就有些操之过急,几十年来,朝廷犯的错儿可不止这些,但皇帝依然是姓爱新觉罗,我也还是这么稳稳当当地坐着,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们不兴汉人之间相互猜忌,相互攻讦那一套。没错,叶布舒亲王当年是跟豪格一起,争夺顺治帝的皇位,虽说祖宗有家法,可进退之间,天壤之别,豪格当时作为大阿哥,争皇位是正常的,不争才不正常——男儿,也正因为这点儿争心才可贵。后来豪格与叶布舒失败了,说实话,当时我曾想放过他,然则奈国法何?奈家法何?于是豪格死了,也因为我这一念之仁,于是叶布舒活了下来,于是有了后来的‘叶疯子’,破关之后,叶布舒连下五十余城,为我大清立下了汗马功劳!我知道你心里有个疙瘩,怕卷入皇家的是非窝子,所以告诉你这些事儿,就是要叫你明白,以后在我手下,只要你说话办事儿是为了朝廷,为了我大清考虑,本着这一条儿去做,我断然不会叫你没下场的。”
孝庄这段话里,既有娓娓而谈,又有谆谆告诫,还有殷殷期许,无相仔细地品咋着这段话,越发对眼前这个“老祖宗”钦佩地无以复加,一时竟忘了跪拜。
孝庄言谈话语之中,抬手间便收服了这个江湖上的奇人,使之死心塌地地服了自己,心中甚感得意。得意之余,又想到之前自己手下的胡宫山,不由得一阵感慨:“你师哥当年匹马从万军当中擒杀鳌拜之弟,只身冲入吴三桂驻跸之所,暗中斩敌杀将,当真是好风采。我也几次见过他施展身手,在我见过的人里边儿,他的武艺数得上第一。现在他举荐了你来,说你的武艺在他之上……”
无相退后一步,道:“胡师兄过于褒奖了,我的武功比起胡师兄来,远远不如,但老祖宗一声令下,山僧上刀山,下火海,绝不皱皱眉头!”说完,已是跪倒在地。
只听咔嚓一声闷响,孝庄向跪在地下的无相看去,只见他双手撑地,十指、膝盖与足尖,凡是身子与地面接触的地方,金砖尽皆深深地陷了下去。紫禁城之内,无论是主殿配殿,都是金砖铺地,金砖之下,更铺着一层大青条石,慈宁宫内那尊不下万斤的金佛放了几十年,都没能将地下金砖压得稍微下沉半寸,而无相仅在瞬息之间默运神功,就将六块金砖压得下陷寸许,这等神功,恐怕真能胜胡宫山一筹!
“好本事,好本事!”孝庄拍手称好,忽然间坐倒在椅子上。
见此情形,左右侍女无不大惊失色,门外侍卫闻风赶来,将无相团团围住,并齐刷刷抽刀出鞘,对准了跪在地上的无相。无相竟毫不在意,略微运劲,僧袖一挥,已从侍卫的包围中突出,“哐当哐当”一阵响声中,众侍卫只觉手腕一阵酸麻,佩刀已然脱手。
左右侍女眼力更为迟滞,自然更看不清楚无相是如何从侍卫包围圈中突出的,只感到眼前一个身影闪过,便见无相已站在孝庄身后,双手成掌,在距离孝庄脊背一尺之外虚拍虚揉。孝庄脸色渐渐活泛起来,眼睛慢慢张开一条缝儿。
便在此时,门外一声呼啸,闪进一人,“呼”地一掌便向无相后背拍去。这人身形高大,面貌清癯,虎目炯炯,正是康熙帝儿时玩伴,随同康熙擒拿鳌拜,当今御前第一红人魏东亭。
魏东亭幼时师从素有“铁罗汉”之称的沧州第一高手李林翰,在一套八卦掌上浸淫数十年,平时使将出来,稳迅兼备,矫矢若龙,端的是一代名手风范。他此刻见到一个陌生僧人在太皇太后背后不知搞什么花样儿,当下使出看家本领,将浑身劲力贯于双掌之上,飞身而起,借势借力,满拟一招之间便重创这个老僧。
一声闷响,魏东亭这一招开碑裂石的掌力重重地击在无相后背,无相身受千斤之力,宽大的僧袍在这一击之下不住地鼓荡作响,却只是上身微微向前倾了一倾,脚下更是纹丝不动。无相口中赞叹道:“不愧是铁罗汉的传人!”
无相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停,加紧施展功力为孝庄推拿。孝庄方才不知怎地便即晕去,此时经脉舒络,醒转过来,只觉得一股清凉气息自后脖颈上的天柱穴,缓缓下行至腰间的三焦,再到气海,最后收煞于关元要穴。这丝凉气如抽丝剥茧般,将孝庄体内浊气丝丝抽出,孝庄周身通泰,精神也为之一爽。
无相见魏东亭横掌当胸,凝力蓄势,“呼”地一掌又是向自己击来,当下右手继续为孝庄运功施疗,眼角余光瞧准魏东亭掌势来路,左手向后推出。
魏东亭发出第一掌之时,乃是随手而发,已具偌大威力,却不能伤及无相分毫,于是第二掌拍出时,蓄势加劲,掌力当比第一掌大了一倍不止,
孰料此刻魏东亭双掌与无相单掌相相抵,却似打在了一团棉花之上,两掌千斤之力,顿如泥牛入海,消失地无影无踪。更奇的是,魏东亭自己却不受到丝毫反震!
魏东亭别号“魏虎臣”,脾气暴躁如虎,当下退后三步,大吼一声,又要再上。这时殿外传来一声“住手”,随即是侍卫宫女太监等人山呼“吾皇万岁”的声音,魏东亭知道是康喜驾到,不敢再度莽撞造次,当即跪倒在地。无相也已为孝庄施疗完毕,当即退了几步,跪在魏东亭之后。
“孙儿恭请皇祖母圣安!”
这便是当今高居九重的康熙大帝了。
无相抬头看时,只见来人身着皂靴黄杉,一张麻脸,八字须,卧刀眉,眼神深邃而练达,神色威严之中带着安详,说起话来,更有一种儒雅风度。若非在紫禁城,在这安静肃穆的慈宁宫见到此人,换了任何别的地方,人们肯定要将他当成一个饱学宿儒,而不是一个深宫帝王。
“皇帝啊,你有这份儿心就成了,以后用不着隔三差五都过来请安。平时朝廷事务繁忙,你处置朝中大事,难道我这老婆子是个不通情理的,还会在请安这事儿上挑你的理儿?”
“皇祖母说的是,可咱大清仁孝治天下,寻常庄户乡绅都知道给尊长请安,早晚不辍,难道咱们皇家反而不如他们?皇祖母方才是怎么了,可把孙儿吓了一跳!”
“没什么,这是无相大师,我这个月才将他请来,方才正考校他的功夫来着,你瞧,举手投足就是千斤之力,虎臣,你去瞧瞧。”
“嗻!”魏东亭躬身领命,便去查看。只见地上六块金砖,每块深陷寸许,下陷之势甚为平整。魏东亭心下骇然,俯下身去,抵住一块金砖,悄悄儿地将全身劲力运到手上,向下按压。一按之下,地面金砖纹丝不动,他加大力气,再向下压,只憋得满目通红,却仍是难以撼动金砖分毫!再要加催力气,忽觉手腕腕骨与小臂臂骨间咔咔作响,硌得生疼。魏东亭知道此刻若再逞能,这条手臂恐怕就此折了,于是站起身来,向无相大师深深一揖:“下官护主心切,以致冲撞高人,甚觉惭愧,请大师恕罪!”
无相还了一礼,道:“山僧无相,参见魏大人,”说着,无相咳嗽了几声,道:“魏大人掌力雄浑,山僧受了第一掌之后,便知道,若要得保老命,万万不能再挨第二掌,这才斗胆对掌,万望大人恕罪!”
魏东亭在深宫待了几十年的人,虽听无相说得客气,但自己岂能傻乎乎地尽信,何况这又是太皇太后请来的人,岂同小可?当下谦辞道:“不敢不敢,误会一场,下官对大师敬佩地紧!”无相也知道魏东亭的分量,二人各有所图,当下互相结纳起来。
康熙见状,与孝庄相视一笑,点点头。
孝庄道:“都是好汉子,往后他们为大清效力,咱们不能亏待了他们。”说完,向左右使个眼色。魏东亭见状,看了康熙一眼,见康熙点头,于是拉着无相道:“难得大师慈踪一现,今儿个怎么着我也得备上一席素酒,请大师传道解惑,大师请,哈哈哈!”说完,拉着无相走了出去,一班侍卫侍女缓缓退出,带上殿门。
孝庄道:“方才我见到无相随手而发的一招就有这么厉害,不禁暗暗吃惊。以前胡宫山在我手下的时候儿,你手下有个叫海大富的太监,宫里还藏着一个假太后,好像是叫毛东珠,武功都不赖。可我好好地问过胡宫山,他的武功似乎还在海大富与毛东珠之上。那时候,我觉得,胡宫山便是天下第一高人。现在看来,当时是我松懈了,想错了——这个无相丝毫不弱于胡宫山,这说明什么,嗯?说明汉人的尚武风气并没有全然泯灭!朝廷里有些满人坐井观天,说什么汉人孱弱易治,天下河清海晏,哼哼,我呀,是一句也不信!随便招来个胡宫山,招来个无相,武艺上就能盖过朝廷里所有人,天下之大,更不知藏着多少英雄好汉,草莽之中,肯定也还有高过胡宫山、高过无相的人,这些习武之人,心念故国,他们聚在一起呀,不是咱大清的福分!”
康熙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皇祖母。前段儿时间有个斥候的事儿,我派人抓住了一个妖僧,我觉得这件事可以利用一下!还有孙儿有一事相求!”
孝庄点点头道:“你是看上这个无相了吧,行,给你了,明儿个我叫他到你麾下去听候吩咐。”
康熙笑逐颜开,道:“那,孙儿告退!皇祖母早点儿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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