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春天,我下放的时间不到半年,由于“抢劫案”一事在整个农场和大队造成了极大极坏的影响,我因此仿佛成了一堆臭狗屎。每个生产队都拒绝接纳我的户口,我们知识青年都是在农场干活,在队里分粮,于是我便成了一个既无户口又无口粮的“黑人”。对自尊心很强的我来说,心口无异于被狠抽了一牛鞭,我的自尊感荡然无存,而自卑感却到了极点。
马上就要下生产队“春插”了,场里的知青全部到自己落户的生产队联系出工和在队里开餐的事,唯有我呆在场里,等着场长和大队交涉我落户的事。整个农场空无一人,我一整天地坐在场部的禾坪里,晒着初春的暖日,一人体验着什么叫做孤独。
晚上,场长和知青们回来了,看见我像被霜打了茄子似的,纷纷安慰我,场长告诉我,大队把我的户口还是落在六生产队,明天他本人陪我去六生产队,如果有阻力,大队便要强迫六生产队接收。我心里一阵酸楚:我在家为娇子,在校为尖子,在此却为弃子。我愤而哀伤地说:“干脆把我的户口再退回邵阳,还是做一个在城里吃闲饭的人吧!”说此话时,我的泪水直在眼眶里转,但我忍着,“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是要做一个硬汉子的,那年我18岁。
第二天,场长带我去六队,此刻,天才麻麻亮。六队队长的家门已经开了,一股农家特有的清爽气息扑面而来,一直沉闷的心境渐渐开阔起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会好好干的。
队长是一个皮肤黢黑的中年男子,个子矮小,浓眉下的一双小眼威严而带有一丝忧郁。在场长说明来意后,他冷冷地说:“硬是要我们队里收,也只好收下了!”我心里一沉,把眼光定在远处冉冉飘升的炊烟上。场长当时说了许多话,我几乎都没听清,但场长临走时说的一句话,我听得很分明:好好干活,听队长安排,莫计较工分高低。
场长离开后,队长仍旧是冷冷的口气:“跟我走吧。”我眼光盯着队长那披着黑衣的背,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向田野。天已全亮了,四下里看见许多农民在干活,那一片繁忙,那一片生机,给我今天留下的却是一片灰蒙蒙的记忆。
我被安排在妇女组插禾,周围全是些“婆娘家”。这插禾可是“技术”活,那些个手巧的农妇们插秧机似的,只听见水响,一排排整齐的秧苗在她们的手下变幻出来。农场的活儿基本是开荒和植树,这是我第一次干真正的农活。我一声不吭,手忙脚乱,拚命不让人家把自己拉下。当宣布休息时,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而我插的秧禾有许多在水面上飘着。组长在把它们一一重新插好。大家坐在田头,极少语言,大概是因为我存在的缘故吧。组长是一位中年农妇,性格直爽而泼辣,她补完我那“飘动”的活后,坐在我身边对我说:“没关系,小陈,不要有什么想法,不是队里不收你,硬是队里地少人多,你不要见怪呢。”
我平静的心又泛起一层波浪。大约组长的话语开了头,周围的“婆娘家”言语渐渐多了,她们偶儿开开我的玩笑,一妇女问我:
“小陈呀,你有奶奶子吗?”(奶奶子,当地话 :娃娃子。)意思问我有没有小孩,当年我才18岁,嘴唇留有一撇小八字胡须,故给人已老像的感觉。然而初听当地话,弄不懂“奶奶子”为何意,心想:奶奶子乃乳房也,男人说无亦无,说有亦有。判断该妇女或许在考我的智力,思索良久,小心翼翼地回答:“没有”。
该妇女又问:“小陈,拜堂了没有?”
“么子拜堂?”我不懂,她们全笑了。
“要不要在队里找个婆娘?”,她们逗我的兴致更高了,我的心情也慢慢舒畅起来。这些农家妇女,尽管衣着陈旧,皮肤粗糙,但她们那种纯朴和友善,让人感到非常温暖。使我难为情的是:她们仅走七、八米远便小便起来,还嘻嘻哈哈地喊应我不要抬头,每遇此,我赶紧低下头,头皮却阵阵发麻。
上午十时左右才收工,我已是饥肠辘辘,拖着乏力的身子回到队长家里。队长是鳏夫,正在做饭,我小心翼翼地问:“队长,我安排在哪家吃饭?”队长毫无表情地说:“在我家吃算了!”我大惭,简直无地自容,因为队长的口气无异于在训斥一个要饭的,我咽下一口唾沫,连同咽下一团屈辱。吃饭时,我狼吞虎咽,一则太饿了,二则队长说每天只开两餐饭,记得我足足吃了四大碗米饭。
春插的时间一般是一个月左右,但第一次春插在我的记忆中是一段难熬而又慢长的时光。
第一次挑淤,那出淤的农民给我上了满满的一担,足有100多斤,尽管我知道那农民是要考验我的体力和意志,我还是咬着牙,双肩高耸,摇摇晃晃地挑向田野,赤足走在泥、沙、石混合的田埂上,就像小脚女人走路一样,举步唯艰。一次一次的挑,感觉到担子越来越重,双肩压得通红且越耸越高。一次,我体力不支滑倒在田里,弄得一身泥一身水,又累又冷,挣扎着爬起来,一个十来岁的农家小女孩正好在田边目睹了这一幕,她眼光流露出的同情和怜悯让我即难过又难为情。这一切我都可以抗着,痛苦的是每天吃两餐饭,人像饿死鬼似的,整天脑子里都在想:吃、吃、吃!队长家里和所有农民家一样开两餐饭,每天干到天黑才收工,一身疲惫,悄然一人回到农场宿舍,又饿又乏,只好草草洗漱完毕,早早爬上床。不多时,知青们三三两两回来了,只听见他们互相交谈农活的强度,伙食的好坏。他们挂靠的农户为照顾知青,都开了三餐饭(多令人羡慕),大部分知青有肉吃,差的都吃了鸡蛋。我想起每餐摆在我面前的是一大盘青菜叶子,无比伤感,人便在这疲劳、饥饿和伤感中昏然入睡。
在春插期间,大约由于忽入其来的劳累,人又无比地抑郁和饥饿,我病倒了。每天是吐、泻,大队的“赤脚医生”看了几次,都不起作用,几天功夫,人就形销骨立了。1990年我作为市直机关干部在农村参加“社教”工作,得了同种症状的病,同组的工作队员告诉我,这是中寒暑,既寒又暑,多矛盾,吃几瓶“十滴水”即可,试之,果然应验。
当时生病可就惨了,整个农场的知青和农民都回各自的生产队干活去了,伙房已停炊,知青宿舍静悄悄的。自己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想找点吃的东西,无奈四壁空空如也。打开衣箱,拿出仅存的2元钱,在供销社买了一大包饼干,干干地啃着,啃得全身直冒虚汗。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了,除了一包饼干,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记得那个晚上呀,老是呕吐,吐出来的是水、苦水、苦胆水,吐完了就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时,同房的知情林不知是醒后言还是梦呓:“已经半夜间了,造孽啊,何得了呢?”仅此一句,说得我双眼泪水直流,流在耳里,抹去了又流下来,不一会儿,枕头就湿了一大片。泪水老是默默地流,又思念家乡的亲人,想那溺爱我的父母、疼爱我的兄姐,泪水随思而流,直至天明。
5、伙房冤魂
在上山下乡的日子里,由于物质和精神极端的困乏,且到农村第一餐饭就是在厨房里吃的,我对厨房便有着一份特殊的印象。我们知青户口落在生产队,人在农场干活。农场有一个知青食堂,所谓的食堂实际上是一个不足20平方米的小偏房,再用木板隔出一个澡堂,加上两个农村常见的土炕似的大灶和用一个门板搭成的案板台,厨房显十分狭窄。
厨房的活由知青轮流干,另加一位农民当主厨。大家都愿意干这事,一者比出工轻松自由、二者可以吃饱饭,自己给自己打的四两饭足有半斤余,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然而我对干这活确心悸的很……
在我轮厨的一个晚上,大家吃完饭都回宿舍了,我一人收拾伙房的杂事,加了些柴火准备烧一大锅水洗澡,这时有个当地的老农进来了,说是向我讨根纸烟吸,我给了他,他就在我的傍边坐下来看我生火,看我把火弄得要死不断气的样子,说:“人要忠心,火要空心。”我按他的说法做,果然火焰很快就腾起来。
“你们一起有多少知识青年呀?”接着他又说“你们集体开伙食还好,以前的知识青年都是单独开伙呢”我一听,十分稀罕,问:“以前这里也有下放的知识青年?”
“有,总共四个,三男一女”
“现在他们怎么样?”
“三个男的招了工。”
“女的呢?”
“死了。”
我骤然感到全身有点冷,我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我们大队有一个姓彭的女知识青年,是武冈县城下放的,在大队无亲无故,其他三个男知青招工回城后,就剩下她一人。这个女知青突然在一个深夜跳河自杀了,公安局认为是它杀,进行了破腹验尸,却发现该女知青已怀有身孕,经破案,原来是大队一个有权势的干部利用招工为诱饵,将女知青诱奸了。为了达到长期霸占这个女知青的目的,该干部一直卡着不让女知青招工回城。女知青原来就住在这个小偏房里,她死了以后,小偏房改成了伙房……我默默地听,一想到那女知识青年就住在这个厨房,背上凉凉地,火光照着老农那张皮皱皱的脸,一晃一晃地,一根柴火在灶里爆了一声,把本来屁眼就夹得紧紧的我吓了一大跳。我听了这故事,很有点愤愤然,都是知识青年,同病相怜啊。
老农指着那块做案板的门板说,尸体就是摆在这块门板上破腹的,血糊糊地。那大队干部现在还蹲在大狱里呢。我一听,又有点恶心,毕竟天天在这块门板上切菜呀。老农走后,柴火又在灶里爆了一声,吓得我背上都出了冷汗,赶紧熄了火,澡也不敢洗了,草草收拾便回知青宿舍。
从此我只要一切菜,仿佛自己就在破人肚皮。每到晚上,做主厨的农民吃完饭就走了,做副厨的知青是要留下来做洗碗、扫地、封火等此类杂事的,主厨走的时分恰是天色刚刚暗下来的时候,若暗若明的油灯映着我的身影乍长乍短的,我头皮阵阵发麻,总感那案板上躺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那屈死的魂灵在向我倾诉自己的怨情。我常常是手忙脚乱,干完事,锁上门,飞也似地向宿舍奔去。搞完一个月的伙房工,我如释重负。这段感受在农场我不愿告诉他人,生怕人家说我是胆小鬼。(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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