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纪晓岚充军来新疆已有一年了。此时节气到了立冬,看窗外朔风劲吹,鹅毛也似的大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远处绵延连亘的天山,周边散落的村落,全笼罩在一片无垠的白茫茫之中。“好一个纯白世界!”纪晓岚不禁赞叹道。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柔和感情,有一种体验到纯洁并想把它表达出来的冲动。来新疆到现在,他第一次摆脱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心情放松了。正好今日无事,巴彦弼将军给了他十天假,他想出去走走,踏雪赏景。
纪晓岚披上斗蓬,拿了一些银两,锁好门,来到街上。这雪仍然下得紧,那风似乎减弱了一些,片片雪花落在脸颊上,凉嗖嗖的,却无蚀骨之寒,倒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街上行人比平日少了许多,不远处一群孩子扔雪球玩,为这冷冷清清的世界平添了几分欢闹。看着这些活泼可爱的孩子,纪晓岚的脸上不觉浮现出笑容,他很想同他们一起狂欢一番,又怕吓跑了孩子,只得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他们嬉戏,继续信步前行。
前面是一个酒楼,那幌子上写着“结缘居”三个大字。纪晓岚走了进去。酒楼不大,桌面倒还干净。店主人赶忙过来招呼,把纪晓岚让上了楼。纪晓岚拣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菜点了个羊肉火锅,酒要了一瓶吐鲁番的葡萄佳酿。他平素不善饮酒,今天是来新疆后的破例开斋。
羊肉十分鲜嫩,调料也很有特点,加上佐餐的香菜和青菜,让纪晓岚胃口大开。店主人斟上酒,纪晓岚浅浅地抿了一口,嗯,味道很不错。酒楼没有别的客人,店主人专心侍候着纪晓岚,陪着他说些闲话,免不了顺便夸夸自家的手艺。
聊了几句,店主人问道:“听这位客官的口音好生熟悉,敢问您是哪里人氏?”
“直隶河间府。”
“怪不得,咱们是老乡呐!”店主人十分兴奋。
纪晓岚有些惊讶:“怎的你说话不似家乡口音?”
“我来新疆时年龄尚幼,现在只会说本地话了。我听您的口音跟我父亲一样,所以才敢冒昧动问。”
纪晓岚点点头:“原来如此。”又问:“你父母怎么来新疆的呢?”
店主人神情有些黯然:“犯了事充军呗!现在两老都已过世。尸骨埋在异乡,恐怕这一辈子都没法送他们回去了。”
“人生聚散总归天数,他乡家乡都是一样。你也不必过于感伤,”纪晓岚安慰道。
“客官说得是。咱们老乡见老乡,我也没有别的什么好招待,昨天猎户送来两斤新鲜鹿肉,待我炒一盘给您尝尝。不收钱的,算是给您接风。酒您尽管喝,不够再添。”正说话间,又上来几个客人,店主人忙着过去招呼。
这酒还真不赖,好进口,不大工夫纪晓岚已经干掉了半瓶。他有些飘飘然了,望着手中这杯血红的汁,不禁吟咏起唐人王翰的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吟罢叹道:“好诗呀,好诗!”看着杯中酒,又道:“好酒呀,好酒!”
店主人送来了鹿肉,然后请纪晓岚自便,因为客人越来越多,小小的酒楼已经坐满了,他得到处招呼。
酒楼里热闹起来,猜拳声、碰杯声、笑骂声,伴随着店主人的“来喽”的吆喝声,构成了一首酒店交响乐。在这种喧哗中,纪晓岚油然生出一种深深的孤独感。他谁都不认识,也不想认识谁。相反地,处此市井之中,正好回顾一下自己的过去──伴随着这一瓶“吐鲁番”。有这些不相干的人在一旁闹腾,倒可以减轻回忆中难以承受的重负。
去年十月,这一天,纪晓岚呆在家中,等待着皇上处理他的旨意。
家门口有刑部派的军士把守,家中气氛紧张压抑。纪晓岚心情的沉重自不待言,但他不能表露出来。父亲已经去世多年,妻子马氏也于两年前病故,一个女儿出了嫁──他吃这场官司也跟女儿有点关系──家中只剩下一个老母亲。他必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安抚经受不住打击的母亲。
纪晓岚劝母亲照旧读她的《红楼梦》,去关心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命运──老太太是个《红楼梦》迷。但这次老太太看不下去了。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只是为儿子担心,虽然纪晓岚一再告诉她没有多大事情。
他的事情到底有多大,纪晓岚自己也说不清楚。这要看乾隆是如何对待那些谗言和诬告。陷害他的人当然想置他于死地。“既然该做的都做了,那就听天由命吧!”纪晓岚这样想。安抚老母亲是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想起乾隆十九年,参加殿试后回家,在放榜之前,母亲也是担心得茶饭不思。为了让老人安心,也为了放松一下自己,他搞了一个测字算命的游戏。他请母亲随意写一个字,由他来解。母亲心想,考试总是与笔墨有关,就信手写了一个“墨”字。
纪晓岚端详着,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对母亲说:“孩儿算来应中二甲第四名。”
“你是怎样测的?”母亲问。
他解释说,“墨”上面是一个“里”,“里”拆开是“二甲”,“墨”下面是四点,这么说来应是第四名。
母亲摇摇头不相信,又问道:“你还能解出什么来?”
他又把这个字端详了一下说:“如果中了,将入翰林院,作庶吉士。”
母亲笑了起来:“越发说得像那么回事了!你再解给我听听。”
“这‘墨’中的四点是‘庶’字的脚,这‘墨’下的‘士’是‘吉’字的头;有头有尾,事情必成。孩儿当任庶吉士。”
母亲又摇摇头,还是不信,但精神显然好多了。
正说道间,报喜的人来了,他果然中的是二甲第四名。
母亲大喜又大惊。他自己也深感惊诧:本来是就字论事,游戏笔墨而已,竟然给说中了。莫非冥冥中自有天意?不久又下了圣旨,他果然给点了庶吉士。
想到这里,纪晓岚转向躺在床上伤心的母亲:“孩儿测字是很灵的,待孩儿再测一字来解今日之困厄。”
拿什么来测呢?看了看门口站着的军士,纪晓岚心想:“与此厄有关的人事,这里就是这军士了。就问问他吧!或许天意昭昭,能向我这待罪之人显示些什么。”
于是他缓步过去,轻声问道:“敢问这位将军尊姓大名?”
“在下不敢,贱姓董,名名。董名。”这位董军士倒还客气,这样应对道。他怕纪晓岚听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我的名字就叫名。”也许这位董军士在刑部当值的时间长了,看惯了宦途的风云变幻。昨为座上客,今为阶下囚,说不定明日又会翻上来。他干嘛要得罪人呢?
“好名,雅号,真正不错!”纪晓岚称赞道。
他又同董军士寒暄了几句,回到母亲身边,低声说:“且以这军士的姓名为字,来测一下孩儿的命运吧。”
他闭目略一思索,又拿手指在茶几上画了几下,对母亲说:“我知道了。”
母亲本来似信非信,待到他要说了,却紧张起来,盯着他的嘴看,仿佛凶吉真的就在其中。
“这位军士姓董名名,董名。先说这‘董’字,它下面可以拆成‘千里’:看样子多半会判我充军到较远的地方去。这‘名’下面一个‘口’,上面是‘外’的偏旁,看起来这地方应该在口外。而‘夕’又是太阳偏西的意思,这地方莫不是在西域?正好,正好,我正想去西北大漠走走,见一见那里的壮观呢!”
母亲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穷开心。即使如你所说,这一去还不知要多长时间!”
“不要担心,且让我再测测看,”纪晓岚沉吟了一会,接着说:“这‘名’与君相似,也像‘召’字,‘君召’,哈哈,一定会让我回来的。至于时间嘛,这‘口’是‘四’的外围,中间缺两笔,这么说来,不用四年就可以回来,也许就是两三年吧。”
母亲终于让儿子给说得破涕为笑:“你这个孩子呀,什么时候都不知道犯愁。”
“母亲,真的不用犯愁,随遇而安嘛!”
正说着,圣旨到。那宣读圣旨的李太监平素是很熟的,此时却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念道:“因卢见曾查抄案,着罚前翰林院侍读学士纪晓岚往乌鲁木齐军前效力,钦此。”
谢恩毕,送太监走后,纪晓岚向母亲扮了一个鬼脸说:“怎么样?又给我说中了吧!好,好,乌鲁木齐是个好地方。”
判得不算太重,母亲松了一口气,可是想到此去新疆,数千里的路程,这一去还不知何日得归,她又不禁唏嘘起来。
想到这里,纪晓岚微微笑了,摇了摇头。
这时客人稀疏了一些,店主人走过来,问老乡还要不要添些酒,加点菜。纪晓岚说,都已经够了,不必招呼自己。于是店主人斟上一杯热茶,道声“失陪”,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纪晓岚呷了一口茶,味道十分醇正,于是又接连喝了几口。这时吃饭的高潮已经过去,酒楼里喧哗之声少了许多。所余的几个客人也都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评茗,或低声作倾心谈。
窗外的雪仍然在下,那风似乎已经停息了。没有风的强迫,雪花不是那样齐刷刷地朝着一个方向打将下来,而是漫无目的,飘飘荡荡,欲下不下的样子,给人一种自在和悠闲。
品着这茶,看着这景,纪晓岚又陷入回忆,接续着刚才的思想。“茶啊茶,我因你而获罪,我又因你而得救!”他对着杯子感叹道。
那是去年9月,他正在南书房当值,和珅走了进来。
“纪兄,告诉你一件事儿,贵亲家卢见曾盐运史有厄,有人告了他的状,说他受了盐商的贿赂,皇上已批准刑部查抄。看在同僚的份上,我给你透个信。”
看着和珅那貌似诚恳、实则奸诈的脸,纪晓岚没有任何表示。
“看看,你还信不过我怎的?这,这不是皇上的御批,难道还错得了?”和珅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杏黄色的纸递了过来。
纪晓岚仔细看了看,确实是乾隆的手笔,还压有皇帝的玉玺,但他仍然什么都没说。和珅阴冷一笑,走了。回到家中,纪晓岚紧张地思考起来:看来和珅所说是真的,而他透露此消息显然不怀好意。他与和珅不但不是一党,还是死对头。这和珅可不是等闲之辈,是当朝炙手可热的人物,深得乾隆宠幸,年纪比纪晓岚还小,已经官居刑部尚书的要职。
纪晓岚颇有文名,乾隆对他十分赏识,除了拟旨等事务外,乾隆还常常要他和自己的诗,以助雅兴。因此和珅多次试图拉拢纪晓岚,以为己用。纪晓岚偏偏不买他的帐,还多次嘲讽和戏弄他。由于纪晓岚有奇智,喜笑怒骂皆成文章,和珅吃了亏还说不出口,只有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和珅这家伙表面上待人谦和,其实城府极深,虽然没有什么本事,野心挺大。他唯一的能耐是特别能讨好乾隆,而乾隆对他也与众臣不同,那关系,那感情,拿现代心理分析学家的话说,是一种同性恋倾向;拿过去的典故说,叫做有“余桃断袖”之好。
“余桃”说的是春秋时卫国国君卫灵公与其臣弥子瑕有同性恋关系,一次,他们在果园里游玩,弥子瑕摘下一个桃子吃,吃了一半就把剩下的递给卫灵公吃。本来这是对君王非礼的行为,要是换了别人就会被定罪。卫灵公却说:“弥子瑕太爱我了,他觉得桃子好吃,自己舍不得吃,却送给寡人吃。”
“断袖”说的是汉朝皇帝汉哀帝与臣子董贤也有同性恋关系。一次白天他们在一起睡觉,董贤的身子压住哀帝的袖子,哀帝想起来,但董贤还没有醒,他怕惊动了自己心爱的臣子,就拿刀轻轻割断自己的袖子起来了。
乾隆对待和珅,与这两位君王相比,那种同性之间的爱恋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宫里传出来的话说,这是因为和珅长得极像乾隆最宠爱的妃子,而那位宠妃已死,乾隆遂移情到和珅身上。虽然没人敢问乾隆此话是否属实,看他们君臣相处的光景,众人都宁可信其有。和珅仗着乾隆宠幸,任意胡为,结党营私,大量收受贿赂,甚至大肆卖官鬻爵。看着和珅势大,朝中有不少人趋炎附势,去巴结逢迎他。当然也有坚决不肯依附的正直之士,纪晓岚就是一个。
这卢见曾是纪晓岚的儿女亲家,纪晓岚的女儿嫁给卢见曾的儿子。他在作京官还未外放时,与纪晓岚是亲密好友,经常相互唱和。卢见曾也是一副名士作派,怎会瞧得起和珅那种不学无术的得志小人?于是也成了和珅的一根肉中刺,连同纪晓岚这根眼中钉,都是和珅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现在机会来了。不久前,有一姓钱的盐商举报两淮盐运史卢见曾,说是卢让他办买古玩,未给银一万六千两。和珅主管刑部,经亲信仔细推问举报人,知道其实是该商人想偷逃盐税,贿赂卢见曾,被其严拒,反而倒咬一口。和珅得报,决定借此机会一箭双雕,将两人统统干掉。于是一面上奏乾隆请准查抄卢见曾家,一面故意通风报信于纪晓岚,看他如何动作。
纪晓岚是何等聪明的人,怎会不知道和珅的用心?尽管明知这是一个陷阱,卢见曾有厄是事实,还是应该急速通知他。但泄露圣旨、私通情报,按清律是重罪。和珅显然是想借机抓住他的把柄。怎么办?纪晓岚在书房里沉思良久,一时想不出可以两全的办法。
母亲见儿子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没出来吃饭,知道他遇到了难以委决的事情。她送来一壶茶,给他倒了一杯,又悄悄退了出去,什么也没有问。她知道儿子的习惯:如果有必要,他会主动对她讲的;如果不愿讲,她问也没用。
纪晓岚端起茶杯正要喝,忽然有所触动。又思索了一会儿,他拿出一盒茶叶,又到厨房抓了一大把盐,拌在茶叶里,然后将茶叶放回盒子里装好,叫过家人纪昌,命他速将这盒茶叶送给亲家卢老爷,送到后速回,中途不要停留。
纪昌一路快马加鞭,来到卢见曾家。他奉上茶叶:“我家老爷送上这盒茶叶给亲家老爷。”
卢见曾打开茶盒,里面只有茶叶,没有信件,于是问:“你家老爷可有口信?”
“没有,只是命我送来茶叶后速回。”
卢见曾叫来家人带纪昌去吃饭。他对着这盒茶叶纳闷:这么老远送一盒茶叶,又没有任何信件说明,实在不像纪晓岚平时所为,其中定有蹊跷。他又拿着这盒茶叶反复观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这茶叶也就是一般的货色,炒青。现在已经是9月,早就过了新茶上市的季节,再好的茶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从茶盒中捏了一小撮茶叶放到眼前看看,没有发现什么。在不经意间,他放到口里尝尝,突然喊了起来:“咸的!”
他皱着眉头思索起来:“这茶叶里分明放了盐……这是晓岚在提示我什么。他不能明说,显然情况严重。那……”
他继续琢磨着:“最近那个姓钱的盐商为逃巨税贿赂不成,临走时那副悻悻的样子,看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会有什么动作呢?……盐商,盐!对了,晓岚暗示的事情肯定与盐有关,与我办的盐务有关。想来是这钱盐商捣了什么鬼,这家伙财大气粗,结交的官宦很多,一定搞了我的什么名堂。什么名堂呢?这茶……,盐……,茶……查,炒茶……查抄!对,查抄!这是晓岚提示我,我因为犯了盐案将被查抄,要预作准备!”
第二天中午时分,他的家被刑部派人查抄了──果然如他猜测的那样。
纪昌按主人的吩咐,在卢家简单吃了点东西就急忙往回赶,走到京城北门口时,被等候在那里的两名刑部捕快抓了起来。
刑部大堂,和珅的几名亲信正在对纪昌和卢见曾严刑逼供,追问纪晓岚是怎样通风报信的。他们的回答却完全一致:纪晓岚只是让纪昌送了一盒茶叶,没有送任何信件甚至口信。
亲信们向和珅报告审讯情况,和珅不相信会是这样,狠狠责备亲信办事不力。接着他亲自出马审讯卢见曾和纪昌,但结果没有两样。和珅无可奈何。最后他还是进宫向乾隆上奏:纪晓岚私自窃看乾隆御批,然后给卢见曾通风报信,触犯大清刑律,请求查办。
再说纪晓岚在家里计算着纪昌应该到达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纪昌还没有回,肯定是出事了。于是他委婉地向母亲说了一下情况,让她有个思想准备,以免突然的打击承受不了。母亲听说亲家被查抄,孙女必然受苦,十分伤心,又担心儿子可能遭受牵连。
纪晓岚正在安慰母亲,圣旨到,宣纪晓岚即刻进宫。原来乾隆看了参奏纪晓岚的折子,发现其中所说纪晓岚窃看御批的具体情况语焉不详,决定在处分纪晓岚之前亲自审理一下。和珅作为刑部大员和办案者,在一旁侍候。
乾隆问:“纪昀,朕问你,你是如何偷阅朕的御批,并给卢见曾通风报信的?你要从实招来!”
这纪晓岚姓纪名昀,晓岚是他的字。称呼人用他的字而不用本名,是对这人的尊重,或是表示亲密。纪晓岚极富才情,文思敏捷,而为人随和,生性诙谐滑稽,行为不拘小节,喜欢同人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众人既尊重他又同他关系亲密,所以“纪晓岚”这个名字比“纪昀”要响亮得多,当时和后来的人,多有只知“纪晓岚”而不知“纪昀”的。到了最后,叫“纪昀”的,几乎只有皇帝一人了。
“臣回奏:按朝廷的规矩,凡涉及亲属的御批,当事人应回避。故臣不可能接触此类文件,事先并不知皇上对卢见曾的处置,如何能够通风报信?请皇上明察!”
“现有和珅作证。”
纪晓岚转向和珅:“和大人,你此说有何根据?”
和珅说:“你在查抄的前一天派家人纪昌给卢见曾送信。”
“并无其事。我派纪昌去,是送茶叶给卢见曾品尝。”
“不对。为什么你一得知卢见曾将被查抄的消息就派人去他家里,其中一定有文章。”
“和大人怎么知道我刚刚得知消息?”
“是我……”和珅差点脱口说出“是我告诉你的”,一想不对,这岂不把自己也搭进去了,于是改口:“……是我这样推断的。”
纪晓岚转向乾隆:“皇上,像查抄大员这样的御批,是直接交由刑部主管经办,那御批只可能在和大人的手中,其他人皆不得而知。如果事先泄露,那也只能是从和大人这里泄露的。如果和大人承认是他泄露于臣,臣愿领私通情报之罪。不过这样一来,和大人与臣的罪名就是一样的了。而且臣还有一点想不通:如果和大人一方面向臣泄露消息,另一方面又告臣私通情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请皇上明察!”
和珅听到这里,不觉色变,赶紧向乾隆说:“奴才根本没有对他泄露消息。”
“如果你没有泄露消息,我怎能预先知道圣旨的内容?如此说来,你告我私通情报,岂不是诬陷于我吗?”
和珅急了,对乾隆说:“皇上,这纪昀干了犯法的事情,还强词夺理,请皇上明察!”
两人辩论到这里,乾隆已经听出点名堂来了。他令纪晓岚暂时回家候旨。
然后他问和珅:“纪昀应如何处置?”
“窃看御批,私通消息,按律当斩。”
“他是从何处窃看朕的御批呢?”
和珅答不上来,也不敢回答。
乾隆又命拿案卷来看,纪昌和卢见曾的口供一口咬定只是送茶叶,刑部办案人员也未查出任何物证。他沉吟了半晌,最后说:“这纪晓岚窃看御批一事,不能确认;私通消息一事,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处理是要处理的,这杀头嘛,我看就不用了。让他到乌鲁木齐军前效力吧!”
回忆到这里,纪晓岚不觉又摇了摇头,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那茶,反复喝了几次,这味儿正到浓处。酒楼里的客人差不多已经散尽,酒楼十分安静。看窗外,那雪渐渐小了下来。
店主人又炒了两个小菜,过来劝了两杯酒,他也陪着喝,看来是生意好,高兴。纪晓岚本来已经够了,却不过他的好意,只得勉力干了几杯。
几杯酒下肚,只觉得一股热力涌满全身,而刚才思想的一切,恰如这酒一般,在心头汹涌奔腾,一时间百感交集,非一吐不能为快。他问店主人:“老乡,有笔墨纸么?”店主人答应着“有”,下楼取去。
这时整座楼空无一人。纪晓岚在心中酝酿着,酝酿着,熟悉而陌生的诗之旋律开始响起。接过店主人递来的笔墨,他并无片刻思索,疾书起来。起首几个字是:“河间纪晓岚题。”下面写道:
少年事游侠,腰佩双吴钩。
平生受人恩,一一何曾酬。
琼玖报木李,兹事已千秋。
抚己良多惭,纷纷焉足尤。
写到这里,回过来把这首诗念了一遍,意尤未足,端起桌上那杯斟得满满的酒,一饮而尽,大叫“痛快”,又继续挥毫:
蝮蛇一螫手,断腕乃不疑。
一体本自爱,势迫当如斯。
世途多险阻,弃置复何辞?
恻恻谷风诗,无忘安乐时。
写毕,那胸中一股待宣泄之气,才直抒出来,纪晓岚感到舒服许多,同时也感到一种疲乏,渐渐朦胧过去。
正在此时,一个年轻女子走上楼来。她一身短打扮,素装。店主人也跟了上来。她也拣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要了一壶劲头很足的伊犁大曲,一盘牛肉,两碟小菜,一边喝酒,一边观赏着窗外的雪景。过了一会儿,她偶尔回头,环顾楼内,见到一个男子趴在桌上,似乎不胜酒力,旁边有一大张纸,还有笔墨。
不胜酒力的男子她见得多了,但带笔墨纸张喝酒的,在酒楼还不多见。姑娘好奇地走了过去,拿起那纸,轻轻念道:“河间纪晓岚。”她停下来想一想,又重复一遍:“河间纪晓岚!”似有所知。接着又看下面的诗,一面看,一面不住地点头咏叹。
这时店主人又上楼送菜,见到她在看诗,又见到纪晓岚趴在桌上睡着了,就要去叫醒他,被那姑娘轻轻摇手制止。她把这纸拿到自己桌上,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然后提笔在下面续写道:
北风凄以厉,十月生林寒。
飘摇霜雪降,蕙草亦已残。
黄鹄接冀翔,岂碍天地宽。
前后相和鸣,亦足为君欢。
姑娘写毕,把酒壶里的酒通通倒在碗里,一饮而尽。她回过头来又看了看仍在朦胧中的纪晓岚,迅疾下楼,飘然而去。
纪晓岚终于醒了过来。店主人赶紧递过一壶新沏的茶。纪晓岚喝了一阵,才完全清醒。他拿起那张纸,看到自己写的诗,微微点头。当看到最后一首时,不禁起了疑惑,又回过头把这首诗仔细读了一遍,然后叫来店主人,问是怎么回事。店主人把刚才来了个姑娘并在他的后面续诗的事说了一遍。
“姑娘?”纪晓岚更加惊诧了,“是哪个姑娘?”
店主人说不认识,只是见她偶尔来喝过两次酒,酒量很大的。“您的酒量跟她一比,那就给比化了,”店主人笑着说。
“这位姑娘的诗也把我给比化了,”纪晓岚也笑着说。他对这位姑娘产生了浓厚兴趣:她的诗确实不错,使他开始误以为是自己写的,只是那字迹的不同才让他辨别出来。“不料在西北边陲竟有这样的奇女子,”他情不自禁地想,“一定要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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