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时我还很小,十一二岁。我想继续读书。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我还真的回答不上来。那时我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宏大理想。大哥只读了几年私塾,就跟父亲一起做生意;二哥小学毕业就当了工人。作为一个女孩子,父亲会让我去读中学吗?不过女孩子在这方面也有一定优势。在那个年代,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能够干什么呢?饭不需要我去做,生意也不好叫我做得,也不好叫我去当工人,我在家里派不上用场,成了多余的人。我本能地想继续读书。江北县女子中学招生,我去报名,考上了。我告诉了母亲。母亲这个人对子女是十分疼爱的,对我们是有求必应。然而她答应了并没有用,这样的事情是由父亲作主。父亲是不会同意的。读中学要交学费和伙食费,他是不会出这笔钱的。
母亲给我出了一个主意,让我去找李家妈。她是母亲的表妹,两人关系特别好。李家妈的丈夫是长江航运上有名的领江。在川江行船十分危险,请他领航的人络绎不绝,因此工资很高,家境比较富裕。他家在江南岸,自己有一幢两层小楼,楼前一个庭院面积很大,种有各种花草树木,其中玫瑰特别多。姨妈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女,她是作为填房嫁给姨父的;姨父前妻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当兵在外,女儿嫁给了一个律师。姨父去世较早,平时家中只有姨妈一人。母亲和她常有往来,她也很喜欢我,因此同母亲商量让我认了干妈,称她为李家妈。假期有时到她家玩,尽管家中有女佣人,她总要亲手给我洗头、梳头,照顾我的生活。我自然也很喜欢她。
母亲和我到了她家,说明我的情况,她满口答应帮忙。我们三人又一起来到我家,李家妈向父亲说明来意,承诺由她来出我上学的费用。父亲碍不过她的情面,同意我继续上学。这样我才读成了初中。可惜的是,我读二年级时李家妈就去世了。当时作为娘家人参加李家妈葬礼只有邓四舅、母亲和我。葬礼搞得很排场,李家儿女待我们也很客气。过了几个月,邓四舅来我家,同母亲谈到李家妈的死。他听隔壁左右邻居说,在李家妈死的头一天晚上,邻居们听到她家里有吵架的声音;第二天她家里人就说她得暴病去世了。这里面有疑点。当时我年龄尚小,懵懵懂懂,这话听着也就过去了。大了以后回想这事,确有可疑之处。李家的钱财都掌握在李家妈手上,她在跟母亲谈家常时说过,她和女儿、女婿一起做生意,是办酱园铺。联想到在丧礼上李家人的态度,对我们娘家人虽然客气却带有提防心理,过于排场的丧礼似乎带有某种心虚的痕迹。那时虽小,我在丧礼上仍然可以感受到对方态度的微小差别:儿媳哭得很伤心,是真正地悲痛,而女儿就表现得好像并不特别伤心难过。也许有这一层阴影藏在我心中,几十年来我多次梦见她,和她在一起,还在那幢小楼里。李家妈是我的大恩人,没有她我上不了中学,也许整个一生的命运就完全不同了。
初中在离家60里外的乡下,一个非常大的寨子,名叫翠云寺。一进大门,左边是一个大操场,右边是有着一进又一进房间的大庙宇。每一进的园子里都有花坛和树木,景色十分优美。我们的教室和寝室就在最大的第二进中,二层楼房,上面是寝室,下面是教室。
上初中后,敌机轰炸的次数好像有所减少,学生大都是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来学校。走路很辛苦,但是家里有个妈,总还是想回家看看。每次回去,母亲总会让我带点菜,给点零花钱。有时不回家,和我同桌的杨世群会拉着我去操场打篮球。她是个篮球迷,初中毕业后读了体育师范。体育活动中我最喜欢的是打乒乓球。学校只有一个球台,学生中间的规则是,谁先抢到球拍谁先打,其他人排队上,输球者下,赢球的人接着打,这叫占山为王。我很机灵,下课后往往可以抢到第一个上场,一打上课铃就放下球拍回教室。
读初中时,我最大的爱好是看小说。下课时间看,有时上课时间也看。除了数理化,其它课程甚至包括语文,如果老师讲得不好,或者那些课文早已看过,不愿意听,也总是偷偷地看小说。好在我还有点小聪明,考试前看看课本,背一背,也能应付考试,成绩不是很差,但也不是最好。不过在上数理化的时候,我还是认真听讲的,特别是几何课。教几何的老师姓姜,学生称他姜几何。姜老师几何教了几十年,教得非常好,对所教的内容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了,而且脾气也好。学生都喜欢上他的课,只要认真听讲,做好习题,就可以过关了。多余的时间我大都花在看小说上,无论古今,那时看的主要是中国小说。我上课看,下课也常常在看,晚上下自习后在油灯下也看,同学给我起了一个绰号“小说大王”。记得这时巴金的《家》、《春》、《秋》在学生中十分流行,我也毫不例外地看了;听人说他最后还要写一部《群》,内容是书中主人公觉慧最后的出路。也就是说,是关于年轻人的方向和出路问题。这是我深感兴趣的。在一个假日里,我和一个同学专程到重庆多家书店走访,问巴金的《群》出版没有,回答都是没有。我们只有失望而归。
学生们喜欢上的另一门课是历史,老师叫夏荫清。他不但历史讲得好,还经常向我们讲时事,讲抗战时局和有关抗击日本鬼子的事情。他告诉我们,中国人民一定会胜利,中国人民一定会团结起来,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初中毕业后再次见到夏老师是在六年以后,这时他成了我的另一个大恩人,具体情况将在后面述说。
还有一个教语文的老师叫代汤文,据说是从陕北来的。上他的课我从来不看小说,因为他从来不教课本上的内容,而是自选教材,例如关于学生运动要求抗日的速写,郭沫若歌颂5月的诗等等。学生都很喜欢这位老师,爱听他的课。放假前有些同学拿自己的纪念册给代老师,请他题词留念。他对每个人的题词都很认真。解放后我听夏老师说,他是从陕北来的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员。我猜想是夏老师介绍他到学校来的。
在初中时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次学生在食堂吃午饭时,工人提了一大桶热米汤从食堂过,是送给在我们学校搭伙的小学老师喝的。有几个学生就把工人拦下来了,大约有十几个人同时围上去,拿着汤勺往自己碗里倒米汤。女生指导曾某看见了,破口大骂,说她们不要脸,抢米汤喝。本来这事跟我毫不相干,我并没有抢米汤喝。大概是小说看多了,喜欢管闲事,爱打抱不平,我觉得曾指导这样做不对,就对她说:“她们喝点热米汤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这样骂她们?”顿时整个食堂鸦雀无声,曾某似乎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停了一会儿才发作:“好哇段辉智,你下午到我这里来。”随即愤愤然地离开了。
下午我路过她的房间,她把我叫了进去,倒没有训斥我,只是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她平时对我很好,很照看我,我那样对她说话,让她不好管学生,云云。确实,尽管平时她对学生很严厉,对我还不错,有时还下点面条给我吃。我这样对她说话是让她下不了台。我没有再说什么,她就让我走了。过了几天学校布告栏贴出一张布告,内容是,由于我不尊重老师,被记小过两次。同学们看了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没把它当回事。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受到惩罚。它预示着像我这种性格的人今后还有许多苦头要吃。
初中毕业我已有十五岁。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积累,对事物的认识也在逐渐深化。多年抗战,不仅敌占区的人民遭受侵略和苦难,就是大后方的人民也是灾难深重的。国家兴亡同全国人民的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只要是有热血的年轻人,都会时时关注国家的安危。我想继续读书,就是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能够对国家和人民作出贡献。
(段辉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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