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法与伤员家属对话下去,我们说任何一句真话,都会伤害他们。我们虚与委蛇,王顾左右而言他,老是反复说着“安心静养”“早日康复”这一类废话。我们正找不出与他们真实对话的内容,又无法老说假话去应付的时候,沈鑫接到一个电话,他一看手机,悄声对我们说:是老板打来的。嚯,他终究还是没能瞒过老板的火眼金睛,他发现了我们的行踪。
沈鑫拿着电话听,没有说话,只是唔唔这样应答的声音。很快,他放下了电话。从他的阴沉这的脸上分明写着:我沈鑫受老板训了。沈鑫向四周扫视了一下,走近我们身边,低声说了一句:老板叫我们赶快回去,他发大火了,话语里,恨不得吃了我。
我们赶紧将慰问金交给病人家属。好在两个重症病人,不与其他几个较轻的病人住在一起,避免了给重症病人慰问金时,若让其他病人看见,会造成的尴尬。我们也无心听家属什么感谢什么的话,草草回应几句,就从病房里走出来,我们的心里,都在想如何应对老板的“发火”。
一出门口,沈鑫就说:这次,老板可能要挖破脸孔,不会再给我们留面子了。
那又怎么样呢?我忽然好像心里充满了底气地说,沈老,贾老,我觉得,这次,我们得抬着头,挺直胸与老板说话,为什么要低声下气?我们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贾能望立即附和:说得对,我早想这样说。这次,老板能谅解我们,再呆些日子,容不下我们,就走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沈鑫也赞成,说:行,行,我们找回原来的自己,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么说着,我们三人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都雄赳赳气昂昂,胸也挺了起来。我们向公司奔去,好像不是去受训,而是去要账,心里无所畏惧。
我们谈笑风生地走进老板的办公室,一见老板,先齐声先开口说话:老板好,你找我们有事?我们来了。
老板见到我们,不像过去,见到他老板,老是像犯错的小学生,规规矩矩的站着,恭恭敬敬地接受老板的指示和训斥,而今天,倒像是来报喜讯似的,老板心里立即冒恶气。但老板也控制住了自己就要发作起来的脾气,也改了一下自己向来粗声粗气直截了当的说话风格,就是说,他不立即用大刀长矛,向他们三个砍杀过来,而只是用小匕首的寒光闪了一下:现在,你们三个,真的抱成团,结成派,亲密成一家人了,我要祝贺你们呢。
我说,老板过奖了,我们还远没有像亲人般的密切,但我们的想法,确实越来越接近。不过,这也都要拜你所赐,是你教导的结果。
老板说,谢老师,你这样的馐话不要说。你们三个,我还能说得动你们半句?
沈鑫说,老板你这样说,就太过于谦虚了。我们哪个敢不听你的话,不照你照你说的去做?就我来说,怎么吃饭,怎么拉屎拉尿,都不敢违背你的意志。
老板突然变了脸色,喝道:沈叔叔,你严肃些。你,你们听我的话?我叫你不要过问八厂的事,结果呢,你们听我了?
贾能望说:我们很想听你的话,可良心老催促着说,去看看他们,他们在病床上躺了这么多天,公司一个人也没去看他们,实在可怜,他们可不是无缘无故,自己高兴地躺到病床上去的,这个,你清楚。
老板说:我已多次说了,公司里的人,哪个不知道,他们在生病前一个多月,就已不是公司的人了,你们还去关心他们,不是诚心与公司作对,与我作梗?
我说:你是聪明人,把这些住院的工人除名,这个做法却不明智。你想想,一则,你以为把“除名通知”的日期推前一个月,就天衣无缝,其实漏洞百出。二则,自己公司的工人在生命的紧要关头,把他们排除在关心爱护的责任之外,是自毁公司,还有你的声誉,无论怎么衡量,都得不偿失呀。因此,我建议你老板,收回成命,从新把这些工人,拥入公司的怀抱。
我也赞同谢老师的说法,贾能望说,老板,您想想,工厂把工人除名一个多月了,可他们一星期前,还在工厂里做工,这说明是公司、工厂、或你的仁慈,“除名”了,仍留他们在工厂工作,还是这些工人高风亮节,甘愿免费义务为公司为工厂效力?说不通么。
沈鑫说,那么多工人,还有他们的家属,不是全是哑巴,傻瓜,他们都有一张嘴,是非曲直,他们也要申辩,也要诉说的,不是由工厂公司,一方说了算的。
老板有个习惯,用语言无法排解心中淤积起来的怒气时,喜欢把自己办公桌上的办公用具,全捋到地上,这真是个排气的好方法。老板这样做了。老板麻利而有力地地双手一划,哗地发出一声巨响,眼前的纸笔文件用具之类,纷纷落地,把我们三张还想张合的嘴巴惊住了。我们三个都立即闭紧了嘴,呆呆地看着老板,找不到下一句想说的话。
老板酱紫色的脸,两边腮帮的肉抖动着,他一手抓过在办公桌右首稍远处出茶杯,似乎也想摔出去,可他举到半空,改变了用力的方向,垂直地向下一顿,杯子没有粉身碎骨,盖子震落在桌面上,摇摇晃晃地转了三五个圈,才停下来。
这样表演了之后,轮到老板说话了。
“你们以为你们是谁,来围攻我,来教训我来了?老实对你们说,公司要怎么做,做什么决策,还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
老板红眼鸡似的看着我们,盯了我们好一会,我们三个都没有发声。但看我们的脸,没有现出往常的惊觫,却隐隐地露出一点笑影,这又大大刺激了老板的神经。话语就显得特别有威力:“过去,我尊重你们,你们可不要得寸进尺,倚老卖老,爬到我的头上拉屎。我正告你们,不要以为无人敢动你们的职位,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我忍不住说:动不动我们的职位,是你的权力。不过我 也说一句,我们也忍够了,觉得应该说的话,要说,应该做的事,要做,我们不是为争什么自己的利益,而是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倒要真诚地劝你,我索性倚老卖老地叫你一声,少欧,凡是不要做绝,见好就要收,做人不仅仅是挣钱,还要维护自己的名声,自己的人格。
贾能望说:是呀,一直来,我们勤勤恳恳为公司做事,从没贪图私利,只想……
沈鑫急不可耐地说:做人如果只为自己考虑,全不顾别人死活,那不是……
啪的又一声脆 响传来,发现老板手中的茶杯已经碎在地上,紧接着,那个茶杯盖也飞出,它终究还是没能在桌面上静躺着的荣幸,它陪伴茶杯一道粉身碎骨去了 。老板的吼声也同时飞过来:给我滚,都给我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
我们三个从老板的办公室里“滚出去”之后,都觉得,自己在坦途公司的生活大概结束了。贾能望说:趁老板还没正式发文辞退我们之前,我们走吧,免得双方尴尬?
我总觉得这个收场,好像不完整,但又不知为何,一时不知个所以然。
沈鑫说:我们就这么走?我们找开发区管委会领导去,说说我们的想法,我们的心情,也说说老板,说说八厂事件,好听听领导的声音。
我说,这个主意不错,贾老,你说呢?
贾能望说没意见,于是,我们直接去了管委会。沈鑫与管委会领导打交道多,与大多数领导都熟悉。其实,我们也不生疏,如熊大海副书记,副主任,也能直接叫出我们的名字。 事也凑巧,我们刚进管委会大门,正好碰上“准备外出”的熊大海书记。沈鑫立即打招呼:熊书记好,我们正想来拜访你。熊大海爽朗地笑起来,说,欢迎欢迎,你们公司三个领导一齐来,难得难得。来来,快到里面坐。
沈鑫说:我们这次来,想打扰一下领导,汇报我们的工作,我们此刻的想法;谈谈坦途公司,谈谈八厂油漆车间集体中毒事件——这事,熊书记这边听到过了吧?熊书记忙答:听到过,听到过。说着对身边正在准备茶水的服务员说,你叫韩毕武主席也过来听听坦途公司领导的意见。一边又抓起电话筒,听熊书记这样说:老任,你有时间吗?坦途集团有三位领导正在我们管委会,有可能的话,来参加他们的座谈,顺便好作些指示。隐隐约约能听到对方的回音:我立即过来。
不一会,会议室门口,就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我们都占了起来。沈鑫先说,任主任好。我们也说,任主任好。任主任忙挥挥手,叫我们坐下。
任主任叫任为民,是民丰县副书记副县长,在开发区管委会兼任书记主任。他来参加我们的座谈,我们深感皇恩浩荡,足见他对此谈话的重视。
熊副书记先客套说:照理,我们应道多到基层走走,听听你们的意见。现在,你们把你们宝贵的经验和意见送上来,我们真的谢谢你们。
我笑着说:熊书记,你先不忙说谢,到时候,到时候,我们言辞放肆,坏了礼节,你们不要骂我们。
熊书记说:谢老师,你说笑话了,哪有这个可能呢。
任主任用手指轻弹着桌面,脸上露着莫测的微笑。
贾能望先开口了:我们是刚从我们老板处出来的,就是在如何处理八厂工人中毒事件上,有不同意见,双方有力争执,老板很不高兴。两位主任、韩主席都在场,我斗胆问询一句,你们管委会,是不是有必要介入这事件的处理呢?
有短暂的冷场,任主任与熊主任,用眼色,暗暗地交换着信息。
竟然是任主任亲自先开口说话:你说的事件,我们暗暗地调查过,你们老板不愿关心此事件,也是有一定原因理由的。确实是除名在前,生病在后,我们看了他们相关文件,可以作证。
我不想说得太直截,把话顶回去,使领导在心理上不好受,就婉转地说,相信他们会领悟我的意思:任主任,有些东西,眼睛看到的不一定真实。有个事,你们可能不清楚,给你们看的文件,是经过“技术”处理的。
沈鑫却嫌我说话不明确,赶紧补充说:任主任,你们想想,老板他们说,工人住院一个多月前,除名的文件就发出来了,可工人在住院前几天,还在上班,这说明了什么?真相是什么,其实,不辨自明的。
看着两位主任,睁大眼,有些将信将疑的样子,贾能望说:我们几个,也是有点爱屋及鸟,兔死狐悲的意思。看到八厂工人的今天,想到我们可能的明天。因此,想为现在落难的工人说句公道话,希望公司、老板不要抛弃他们,也愿望领导能予以关注,给落难的工人一线希望。
两位主任仿佛有点尴尬,熊副主任说:你们说的意思,我们明白了。可能,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够细,问题调查得不够深入,可能使我们的认知,离事实真相有些距离了。我们定会深入下去,关注这个事件的,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不会放弃这些工人的。另外,你们还有什么想法,意见尽管说出来,我们能解决,一定尽力帮助。
任主任接着熊主任的话说,你们刚才说得很好,这实际上在支持我们工作,帮助我们把今后的工作做得更好。这里,我还想叮嘱你们一句,你们是老板的左右手,今后也仍要更加努力支持童总的工作,他要支撑这么大的企业运转,实在不容易。他今后的许多工作,是离不开你们鼎立相助的。
任主任这么意味深长地说,谈到了童总,我们的老板,说得我心里痒痒的,我很想说说老板。但我不能说,说真的,除了在沈鑫和贾能望面前,在他们议论老板时也可能附和几句,但绝对不在别的人面前评论老板,就是在自己老婆自己的孩子这里,也从没有说起过老板。我不想评述老板好,也不想评述他坏,为何这样?我自己也不十分说得清。我不是他的老师么,他不是我的学生么,不论怎么说,从我的口里说老板,都是不合适的。虽然我内心里已千次百次的评说了,就是没从口头上说出来。
这次也一样,心头涌上了许多话,但我它们堵在喉咙口,最终,没有窜出口去。而沈鑫,却是迫不及待地发言了:
任主任你说我们老板经营这么大一家企业不容易,这话不假,但问题是,他这个人,就是不相信身边的人,不把别人当人看,对我们也一样,并不怎么放心我们,更不要说信任了,公司里才会出现那么多问题。不信,你们问问贾总,谢老师,就知道我不说假话。
任、熊两主任都有点吃惊:沈书记,你这话怎讲?
沈鑫说:他怎样对待八厂落难的工人?坦途公司员工从来没有节假日;坦途员工受伤,不准我们前去慰问;公司党总支、工会组织,从来不准公开活动……这些,是不是够说明问题?
熊主任笑起来,说,沈书记,你这样说,可能带点情绪的因素。你说的这些,只是童总工作方法上的问题,并不能说他本质上有什么错。看问题,不能只看枝节,而要看大局,看大方向。
任主任也是和颜悦色,极显风度地说:我以为,熊主任的话很有深度,这是符合唯物辩证法原理的。
沈鑫说,任主任的意思我听懂了,我们老板对工人苛刻一点,对党组织和工会活动的竭力限制,等诸如此类的行为,都小节,都是可以谅解的,唯有他对当地经济发展的大局,作出了重要贡献,这才是他的主流,是值得肯定,值得赞许的。是这样吗?
任主任笑了起来,说:沈书记对我说的话的理解太偏激了些。我不赞成他对员工的一些做法,但我确实肯定他对经济社会作出的贡献。而且,他的贡献不止于社会而言,对千千万万家庭个体,也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沈书记,还有其他两位领导也在,你们以为呢?
那个开发区工会主席韩毕武赶紧附和说:任主任说得对极了。坦途公司是整个开发区第一纳税大户,去年纳税超过两个亿,对社会的贡献自然不消说了。公司不是养着近万名员工吗,要是没有童总,没有坦途公司,这万个家庭,就可能挣扎在饥饿线上。
熊主任接上韩毕武的话说:所以么,诚如任主任说的,我们看人看事,要看大方向,看主流,他对工人的态度可能不够好,在管理工作上,有一些缺陷,但他在促进经济社会发展的大方向上,是正确的。所以么,我们要求你们,从大方向,能与童总站在一起,支持他的工作。
贾能望摇着头,又点着头,不知心里想什么,终于开口说:两位主任教导得对。从字面上数字上看,公司,或者干脆说,老板给社会作出了巨大贡献。但我有一点不解,这些贡献全是老板的,没有员工的份吗,这么些工人,都只是被养者、受恩惠者,而不是贡献者?因此,在他们发生事故的时候,就应该被忽视?
在两位主任在教导我们时,我的肚子里就冒着热泡,几次想插话进他们的教导里,终究还是忍住了。现在似乎很想说说了:两位主任在,我想请教你们一个问题。社会上有个无聊的问题,究竟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很难答;我的问题似乎也无聊:究竟是先有公司、工厂,还是先有工人、员工?你们可能会说,这用得上问吗,当然先有公司,才有工人,没有公司工厂,哪来的工人?那我反问一句:那没有工人,就有公司工厂吗?世上存在着没有职工的公司工厂吗(可能我们中国有,有不少皮包公司)?我还要说的是,公司大了,工人多了,同理,工人多了,公司大了,没有一万双工人的手,靠老板一双手,能给社会创造两亿多的利税?我的不解是,究竟是一双手的贡献大,还是一万双手的贡献大?希望能得到两位主任的指点。
沈鑫有点气急地说:是么,把公司的业绩,看成全是老板一个人的功劳,是极不合理的。
熊主任说:我们从来不抹杀工人的作用和贡献。我们的意思是,一个企业的成功,老板是主要的,第一的,这个说法没有问题吧?如果童董事长没把坦途公司办起来,那一万工人是不是像无头苍蝇,还在社会上瞎飞?是同董事长把他们聚到一起,使这一万个家庭衣食无忧?
任主任说,今天,难得有机会,我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讨论问题。我们现在不讨论公司、老板和工人,谁先谁后的问题,诚如熊主任说的,我们实事求是,实实在在地讨论思考一下,促进经济发展,改善人们生活,谋求社会安定方面,谁起主导作用,谁的功劳更大?你们这样去思考,就会明白,我们的话,是不是有理,更合符事实本身?想一想,这么多工人,到坦途公司来,不受老板强迫,他们是自愿来的吧?他们在公司获得的待遇,报酬,他们也自己认为合理可接受的吧?他们完全有去留的自由,如果工人实在感到委屈,不会勉强留在公司。说土一点,这叫一个愿挨,一个愿打,工人是欢迎老板雇佣他们的。这样,双方和谐相处,共同努力,就造就了一个公司,一个工厂的业绩。这样的公司、工厂多了,工人就业多了,就推动了经济社会的发展,也推动了人类历史文明的前进。
沈鑫说:那就是说,历史是老板是那些精英创造的,毛主席所说的“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真正的动力”的话,已经过时了?
“没有呀”,任主任说:“我不是说了,人民——我这里说是工人,也是历史的创造着,是工人,老板这样的管理者,共同创造了历史。这里,我们应该明确,现在的民营企业业主,也是劳动者,也属于人民的范畴,他们与工人,只有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别,真如你们在座的三位一样,是公司的管理者,也是劳动者。职工和企业主的奋斗大方向是一致的,都是为了促进经济社会的发展。这样看问题,就不会把企业主、民营企业家与工人间的矛盾,看作是不可调和的。他们间只是工作方法,做人态度上差异,产生的摩擦,正如自己的牙齿,有时也会咬破嘴唇一样,不是势不两立的。你们说呢?”
我听着,心里实在不舒服。我很想将涌上来的许多极具化学性的语言向两位领导当头泼去,腐蚀他们的神经,让他们也难受一下。但我终于没有这样做,我换了种方式说:两位主任的话,我受教了。不过,我有个极不优雅的比方,说给两个领导听。扫帚和用它的主人,目标一致,都是为了把地面打扫干净。但扫帚是被动的,没有主动性。只能被主人操纵着,才能发生作用,是扫帚和主人,共同使地面整洁干净。而扫帚并不享受地面洁净的快感,只是个不断地被损害者。地面洁净的快感,扫帚的主人独享着。等到扫帚被主人在不断使用过程中,用烂了,用坏了,它就被主人扔到垃圾堆里去。然后主人再去买扫帚,继续使用,继续产生地面洁净的工作效果。——各位,能不能说,工人与老板的关系,正如扫帚与使用它的主人的关系。工人只是被雇佣、被投资者,是被使用的工具,他们有使用价值,但并不收获自己创造的全部价值。
两位主任听着,一时语塞,不说话,韩毕武主席却激动了,说:谢老师,你此等说话,就太主观武断了,有些扯大旗当虎皮,打棍子的味道。照你说的意思,我倒要问你一句:你在坦途公司,是不是自己也被当扫帚,觉得委屈,那你怎么不走?还在坦途公司待着,证明这里还呆得下去,生活得不错,舍不得,不是吗?
我摊开双手,苦笑着说:韩主席,你这样说,我自然没话可讲。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正准备如你所说这样去做,你马上就会看到的。
听韩毕武嘲笑的语言,贾能望有些生气:韩主席,你以为我们在坦途公司活得很滋润,是哇?其实,你很不了解我们公司的内情。谢老师的比方打得很形象,很真实。我们就是已被用旧用坏了扫帚,就要被扔到垃圾桶里去,你睁大眼睛看着吧。
沈鑫早已忍耐不住,说:谢老师的比方,贴切极了。在私人企业里,工人就是做工的工具。因此,对“工具”,除了最大限度地发掘他们的实用价值,还能给他们做什么呢?什么都由老板把控着。就看我,不是任着什么集团公司党总支书记,工会主席?但什么事都不能做,大大小小一应事情都需老板点头。我举个事例给你们听。就是前段时间,是红十字会来与我联系,要为发动职工,义务献血。我在公司网上发了个帖子,鼓动职工响应这个义务献血活动。不料,工人们踊跃响应。这个活动没有错吧?也是每个有良知的中国公民应尽的义务吧?而且,是在午休时间进行,不影响工作。可正当献血工具车驶进公司,就被老板叫人拦住,轰了出去。事后,老板叫我去,骂了我一个狗血喷头,说我自作主张,扰乱公司工作。我万分不解,这扰乱他什么工作了。后来才慢慢懂了,原来,老板怕工人献血,影响老板所有的“实用工具”的体质,当然也就影响了工作,影响了为他创造利润,我不挨骂才怪呢。无怪乎后来,市职工医院主动要求,来为我公司相关单位工人,免费检查身体,以了解职业病情况。我向老板一汇报,立即被老板回绝,还说我,该做的事不做,不该做的事,老去兜揽来,故意找他的麻烦等等一大堆责怪的话。看看,在老板心目中,工人有怎样的地位,我们党总支,工会有怎样的地位。现在,各位领导在上,我向你们请教:在私营企业里,党组织,工会,什么事是该做的?什么事不该做的?我们该做些什么,该怎样去做?愿领导给指点迷津。
任主任忽地站起,似乎忽然从迷糊中醒悟过来。他抱抱拳,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各位,有个会议等着我主持,我竟然忘了,抱歉抱歉,我先走一步了。你们继续。
任主任刚走出门口,熊书记的电话响了起来。熊书记拿出电话来听:喂,你是哪位?噢,是童董事长啊,你好,你好,有什么事吗?
童董事长的声音传过来:熊主任,我有特别重要的事,要与你商量,要向你汇报,是不是会打扰你,想请你过来?
熊书记说:没事,不打扰,我马上就过来。
熊书记小心地将手机装进衣袋,然后抬起头,说:我也要说抱歉了。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今后,希望诸位,经常来坐坐,谈谈,我们十分欢迎。
我笑着说:熊书记,今天是“最后的晚餐”了,今生不能再有这样“坐坐,谈谈”的机会了。说不定,你到坦途公司去,我们老板就是向你通报我们三个被“退职”的事。
熊书记说:谢老师,你又说笑了。
贾能望说:你等着瞧吧,待会儿,你会明白,谢老师是不是说笑话。
我们三个重新来到大街上,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和失落。我们心里都明白,下一步,等着我们的会是什么。公交车站就在面前,坐上去么?我们似乎都有些迟疑。我笑着说:虽然,我们不是犹大,但我们注定要享有一次“最后的午餐”,我们自己招待一下自己,来完成人生难忘的最后一次遭遇?他们立即响应,跃雀地找起餐馆来。
我们是第二天上午才离开坦途公司的。其实,当天下午,我们已看见了公司内部网上的“告示”。“告示”的大意是这样:沈鑫、贾能望、谢慕明三人,因年龄和身体健康的原因,已自动请求离职。从即日起,三人均不再担任公司职务,所有言行,不再与公司发生关系。特此告知。云云。因为当时,我们酒喝高了,什么也顾不得,只想睡觉。
我们走的时候,贾老手下有个姓聂的小伙子,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小型工具车,还约了另外一个同事,来帮我们拉行李。其实,大可不必。沈鑫是住在城里的,每天公交车上下班,没有行李。贾能望家在市区近郊,行李很少。我虽是外乡人,路途遥远,可行李也不多,几条被子,一个装衣物的箱子,和一些零零碎碎的日用品而已。但我们还是很感谢他,承蒙他的好心好意。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当我们走出公司大门时,突然涌出了上百人,前来为我们送行。此情此景,我激动得差点掉老泪。看沈老贾老的脸,与我一样的表情,泪含在眼眶里转。
这天,沈老仍来到公司,然后坐着那辆公司,一直送我到火车站。他们俩,目送我上了火车,沈鑫自坐公交车回家,贾能望被那辆工具车,直接送到近郊老家。
这天,天气不错,太阳在不厚的云层里穿进穿出,不时地露出它的笑脸,我们都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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