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院门一棵矮小的“北京梨”梨树旁边,便能看见对面一爿自留地右边,曾家四合院左侧附房后墙全豹,和主房后侧近端一小部分。茅草顶、土砖墙。和生产队前大队书记卢发元、社员范玉华两位长辈家的格局,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正房看上去略为要更长上一些。
去到菜地尽头一条水沟边缘,从稍近处端量,四合院基础远比屋后,斜坡状竹林攀的地势要低上许多。
葳蕤、葱郁的竹樾,阻挡住了后墙远端一幅竹篱笆,相连接着的生产队养猪场。再过去是家喻户晓的哑巴堰、苹果园。
四合院与本家中间,相隔一条由哑巴堰,通往新马路蓄水凼的春灌引流沟。沟对面是曾家菜地,这方本家菜地。一场几天几夜不曾消停的瓢泼大雨过后,靠近养猪场一侧哑巴堰角落被苹果园坍塌的泥土彻底湮圮,这条引流沟便仅剩下王(伯)家到本家菜地之间,总长不足二十米一段。周围几户、曾家菜地都依附这段水沟囤积的少量雨水,和科(老五)、张(大爷)、爪(妈)、本四家的生活废水浇菜打药、育苗并秧、洗涮农具。
从沼气池那方,较窄的一处湾头跃过水沟,沿曾家自留地边一条土埂下行十米,便抵达燕雀之居--四合院后门。去曾家大门外,与王(伯)、张(登秀)、养猪场间的大院落找王伯家老五捉迷藏、荡秋千、爬香樟,摸进养猪场偷猪槽里的红薯,都抄这条近道。
四合院唯一一道后门--一扇单开的本色旧木门开在左侧的厨房后墙。站在门口便能看见倚着左壁的柴灶、柴池,正对面的天井、部分房间、大门内庭一部分。
成人腰际的柴灶上,架设一大一小两口铁锅;中央一根细长的红砖烟囱;右下地面摆放一个长方体木质风箱;风箱右端一口石板捁成的长方体水缸,比炤台略矮;靠外一眼火口上方悬垂一把铺满锅烟的吊壶。
五姐烧火一边和家人说笑,一边往灶眼里添柴禾,一边缓缓拉推风箱。学她模样如法炮制,稍感吃力,但火力响应很快。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吊壶、风箱,也是第一次见识石板水缸。
曾家四合院,没细数过房间数量,有八位常住人口。分别是:曾家阿公、陈孃、幺爸儿、大姐、二姐、钟娃儿、利霞、五姐。
陈孃,五十出头,慈眉善目、脸盘方正、胖胖乎乎。相处那段岁月,并未见过她参加过集体劳动,独自料理着全家人衣食起居。幺爸儿、大姐、二姐、钟娃儿、利霞是生产队普通社员。五姐、隔壁王四姐同在三里地外川师附中读书。
初识曾家阿公我大约七八岁。悬车之年驼背阿公,是四合院里唯一一位老人。自留地、竹林攀多由他负责打理。幺爸儿、陈孃见上的机会相对较少。
跛脚曾家幺爸儿传承了阿公衣钵,无论种菜、篾编均算得上出类拔萃。只凭手感,便能盲花出与纸张厚度相当的篾片。一旁观他操刀,心口快提到嗓子眼。
曾家自留地在四合院后门外,王家后屋檐、竹林攀、引流沟、杀猪巷公共垃圾堆之间,约略八分地左右。
曾家自留地与王家菜地比肩,在周围几户人家里称得上俊彦。两家菜地的相似之处,除了随手搯得即能入口的西红柿、地瓜,时令蔬菜应有尽有。
如果说曾家耆宿苦心经营的自留地纷红骇绿、琳琅满目;老五父亲王伯一手包办的菜地横平竖直、斠若画一,则更像是一件精雕细琢、巧夺天工的农艺臻品。
闲及无聊,瞅见曾家后门紧闭,我便会从引流沟坎飞身跃过,到对门菜地徜徉一番。或扯上一根莴笋、萝卜;或揪下一条黄瓜、茄子,立马飞回,钻进猪圈尝鲜。哪一日,待陈孃发现蛛丝马迹,捂上耳朵,且等著一番暴风骤雨般的洗礼吧。
陈孃不会记仇,我更不长记性。骂过了,隔上几天再重复上一遍。不知不觉便过去了若干个年头。
那年春节,父亲从哪儿捡来一块棺木,随手搭在了沼气池那方沟坎,方便推汤圆粉挑水桶来回。
听兄长说,腊月末借曾家石磨推汤圆粉,打我出生前沿袭至今。每年初一吃到十五的汤圆,必须仰仗这户大大方方不计前嫌的邻里。
曾家的石磨与众不同,并非家户人家常见的小磨,尽管它也可以手推,也是固定在一根板扎的条凳正中。
由一根丫字形状、两米长短,可自由活动、拆卸的木舵、两块大小相等的磨盘、一方带泄流口的圆形磨槽组成。
闲时,卸下木舵,磨组搁置大门内侧一角;用时,取一根绳索将木舵吊上房梁,调整到适合推磨人高度的位置系牢,再将木舵一头的圆形木楔轻插入磨盘木把圆孔。推的时候,不需用太大力气,像我这样的小人也足以把它玩得风车斗转。木舵的取、上、卸均由曾家人代劳。
过去推粉,陈孃便会放下手中活计,抢着上前掺米--用勺子一勺勺往磨孔舀米。再三推辞谢过之后,才肯罢手。
磨出的米浆顺底座的槽口,流入木桶中一条事先洗净的面粉口袋。回家扎紧袋口吊上房梁,滴沥一晚,初一一早即可吃上望眼欲穿的白糖、芝麻心汤圆。
腊月末,去曾家推汤圆粉,一准会遇上穿戴整洁满面春风的钟叔。也总是免不了会和他没大没小在院子里闹腾一番。四十年后才知道,钟叔在宝鸡一个与铁路有关的什么部门当干部,每年只在春节探亲一次。他的存在、离去或许只是当初我并没有刻意留意而已。
不记得哪一年兴起,无论城市农村,过年再不用大费周章四处托人采购稀缺的酒米,而是到走街串巷吆喝买卖的三轮车贩那里,购买现成的汤圆粉、汤圆心。
经历了两次小升初毕业考试后,母亲终归放下了镜花水月重点中学--川师附中。我去到了铁路边上一所普通中学读书。
除平素、寒暑假找王四姐、曾五姐答惑解疑、包办假期练习册;过年授命找陈孃、老五父母借桌子、凳子、票证,再少有去或者借道曾家。
那一年,一世卑菲的曾家阿公仙逝,菜地这方目睹了一切,心情惆怅到了极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菩萨低眉曾家阿公,带着他宠辱不惊的前世今生,一抔黄土掩埋进了他亲手种下的老皂角树下面。
怀揣对曾家人的感念,见天我会垫上鞋尖从墙顶瞅瞅对面。瞅瞅那片我早已烂熟于心的菜地、林攀、炊烟;瞅瞅那幢让我魂牵梦绕的曾家四合院。
哪一天,从墙顶再张望过去,出入那道曾经无数次进出四合院后门,与曾家自留地间的,就只看见利霞和一位陌生男子。再也没望到过钟叔、钟娃儿、陈孃、五姐;再也没听见他们清脆、爽朗的笑声,亲切、温暖的呼唤。好多好多年以后,我甚至已经渐渐淡忘了他们,和曾经与他们水乳交融的邻里之谊。
几年以前,沉疴多年的海舰父亲陈叔溘然长逝,灵堂里见上了隔闊多年的老五兄弟。依旧当初那般眉目、那般谈吐、那般热情、那般大气。三哥、三哥亲切招呼我,递烟,寒暄,不停打着哈哈。和二十几年前借宿他家,复员回家见上那次别无二致。腾腾兀兀着实体验了一把,阔别重逢的忻悦、亲暱。淡漠已久的心房,重新升腾起一丝丝暖洋洋的热力。
“也许能从他那里获晓一些曾家的音尘吧?”踌躇间,老五兄弟匆匆告辞。
那一天,饭桌上和母亲兴致勃勃又一次聊起曾家。让人难以置信,我一直胸有成竹如数家珍的曾家,居然混沌到了都不太敢确定,曾经三天两头在住家、窑坝子新马路间,邀我搭便车的二女婿--生产队手扶拖拉机手到底姓陈、姓刘,叫水生还是长生。吞吞吐吐间,一度荒唐到把陈孃与张家大嫂张冠李戴。
从母亲嘴里得知,陈孃好久好久以前随曾叔去了外地,钟哥、五姐也先后过去接班,吃上了商品粮。我一直理所当然以为的钟娃儿的父亲,其实应该叫曾叔。那些年扭着膀子钟叔、钟叔腻他,没大没小和他打闹,居然拍我脑袋笑得如此开心,唉、唉、唉地应承。
“不患寡不患不均”默默无闻四合院居客,竟然会是一位没落富裕中农的裔胄!沙河堡上街,猪肉铺、大供销社、收购站、百货大楼、小供销社到电报局,整半条街的宅子曾全归于曾家麾下!让人颇感听荧,几十年时间里怎么会从未有过耳闻?
富甲一方的曾家,又因何竟然会住得进去,一幢毫不起眼的土坯四合院,过着颠连穷困安贫乐道的生活。
凡百称得上光宗耀祖的荣耀,然则为什么会残精竭虑闭口不提。
从辉煌到没落,从高门大户陡然一落千丈一无所有,寻寻常常一幢曾家四合院里,到底都藏擪了怎么样子的一种苍黄翻覆?母亲嘴里文文莫莫的一、二,是六十年前租居四合院从曾家人嘴里偶然所获,还是曾经的左邻右里一钱广水以讹传讹?
一切,均随着室迩人远曾家四合院冰消气化,灰飞烟灭。
2019年大年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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