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死总关情
19世纪50年代,普鲁士小镇瑙姆堡。
这一天,小学正放学,大雨骤然而至。孩子们笑着叫着,如同受惊的小鸟一般拼命地往家里跑去。一会儿路上人踪全无。
茫茫雨幕中,还剩下一个孩子孤零零地走着。他手捧一块写字用的石板,上面用帽子遮盖着,帽子上又覆盖着一条小手绢。狂暴的雨水击打在他那高高的额头上,顺着脸不断地流淌,浑身湿透了。他仿佛全无察觉,仍然慢条斯里地踱着方步,两只大眼睛显示出一种沉着宁静的心境。
“弗里兹,弗里兹,赶快跑回来呀!”母亲在门口看见儿子的身影,大声喊道。
这孩子没有改变自己的步伐,口里应道:“妈妈,学校有规定,离校时不能乱跑,应该静静地斯文地走回家中!”
谁能想到,这个循规蹈矩得近乎发呆的孩子,几十年后会以思想界的第一狂人而闻名于世呢?他就是弗里德里希·尼采。
弗里德里希·尼采1944年10月15日出生于普鲁士萨克森的洛肯村。父亲卡尔·尼采是一个路德教的牧师。
卡尔的父亲也是一个神职人员,曾担任教区监督,勤勉尽职。为消除法国大革命、康德哲学和无神论带给宗教的不良影响,他写过不少东西来安抚和教诲信徒们。如果他老人家得知自己的孙子成了天下第一的反基督主义者,一定无颜在上帝的天国那里安息下来。
卡尔曾当过阿尔滕宫廷4位公主的家庭教师,他的牧师教职是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国王恩准的。由于身体不好,常有头痛症状和神经质,他要求到一个乡村任职,于是来到洛肯。这里偏僻而贫穷,但他喜欢这地方,喜欢过一种安静的与世无争的生活。
小尼采的祖母、母亲也都是出身于牧师家庭。这是一个典型的宗教世家。这孩子从小就生活在一种虔诚的宗教气氛之中。
小尼采是卡尔的第一个孩子。这时牧师先生已经年过30岁了,中年得子,乃人生一大喜事。更让他高兴的是,孩子竟生在国王诞辰这一天,这真让一向性格沉稳、不苟言笑的牧师欣喜若狂。他以国王的名字“弗里德里希·威廉”为孩子命名,并在教区登记册上写下他此时激动的心情:“啊,10月,神圣的10月!总是让我沉浸在欢乐之中!在所有这些欢乐中,最深沉、最美好的莫过于我为我的第一个孩子作洗礼。我的孩子,弗里德里希·威廉,这将是你的名字,以纪念与你同日诞生的高贵的国王恩主!”
在牧师先生看来,自己的孩子很是沾了国王陛下的光。实际上,到后来,世界上有几个人知道普鲁士王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的生日呢?恐怕有太多的人是因为弗里德里希·尼采,才知道这个国王生于哪一天。由此看来,沾光的不是尼采,倒是国王。
牧师很喜欢这个孩子。小弗里兹学会说话很晚;平素总是默默地看着人,那眼光好似大人般的严肃。父亲从孩子身上似乎看到自己的童年。他常常带着小弗里兹在田野散步。晚霞慢慢散尽,暮色渐渐上来,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教堂的钟声,他父子二人停下脚步,细细聆听,那神态如同在品天乐。
同牧师夫妇住在一起的还有弗里兹的祖母和两个姑姑。两岁时,弗里兹有了一个妹妹,伊丽莎白。再过两年,又有了一个弟弟约瑟夫。孩子们嬉戏的欢叫声给这个宁静的家庭平添了几分喧闹和生气。
看着这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环顾着这个幸福祥和的大家庭,牧师心中充满喜悦,不由得衷心地感谢万能的主!卡尔高兴起来,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演奏钢琴。他很有音乐才能,能够自己作曲,还能即兴弹奏。
这时在小弗里兹眼里,父亲就像一个神奇的魔术师,能把一切不可能存在的事物召唤来。他常常在一旁入迷地倾听,进入一个只可意会而无法言传的世界。
每当美妙的琴声响起时,洛肯村的居民就相互说道:“听,牧师先生又在弹琴了!”他们有不少人来到门外倾听,同时对这幸福的一家羡慕不已。
牧师先生衷心感谢的万能的主并没有那么仁慈,它在不久之后就让致命的灾祸降临到尼采家中。弗里兹4岁那一年,一天,父亲在家门口摔了一跤,头很厉害地撞在一块石头上,导致脑软化症急剧发作。此前卡尔就有了这病的征兆:长期感到头痛;这一偶然事故只是加速了病情的发展而引起突变。他失去了理智,在经过一年的病痛折磨之后,终于死去。
5岁的孩子已经十分懂事了。父亲之死完全改变了家庭的气氛和状况。死者毫无表情的面容、母亲悲痛欲绝的神情、丧钟凄凉宛转的鸣响声、埋在教堂石板底下父亲的灵柩,……这一切都给弗里兹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父亲逝世半年来,弗里兹的精神一直不得安宁,晚上常常做噩梦。一次,他在梦中听到一阵呜呜咽咽的风琴声,是那么熟悉,这是在葬礼上听到的呀!他惊讶地寻找琴声之所在,找呀找呀……忽然,一个坟墓猛地一下裂开了,父亲走了出来,他仍然穿着临终时的那套衣服。弗里兹向父亲扑了过去,但扑了一个空。从坟墓中复活的父亲没有看到他,身体飘然若仙,很快穿过教堂;待到他回来时,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坟墓再次打开,父亲带着孩子消失了,裂开的墓石又重新封闭起来。……
弗里兹惊醒过了,再也不能入睡。第二天一早,他把自己的梦告诉了母亲。母亲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安慰说:“可怜的孩子,这是你太想念父亲的缘故。愿他在天之灵安息!”
但这不仅仅是一个梦。不久弟弟约瑟夫就病了,经过几个小时的病痛挣扎后也死去了。他就同父亲合葬在一起。弗里兹的梦完全得到应验。
父亲和弟弟之死对弗里兹的影响是巨大而深刻的。过了10年,他在自传中详细地描述了当时的情况,他的噩梦和感受。最后他写道:“在这场双重灾难以后,上帝成了我们唯一的安慰!”
一旦上帝不再成为他逃避死亡的庇护所,死亡的阴影、人生无常的感受就再次直接压迫他的心灵。他在晚年自传《看哪这人》中说,父亲的死和母亲的仍然在世同时把人生的两极撕破给他看,让他感受到人生和幸福的双重根源,对人生之兴衰有了一般人所不及的敏感,因为他自己的一生也一直处于生死之间,而这是人生最深刻的东西。“我通晓这两个方面,因为我就是这两个方面。”
他的父亲死于36岁,而他的生命在这个年龄也处于最低谷,严重的疾病使他随时都可能像父亲一样死去。经过一、两年最严酷的折磨,他又挺过来了,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恢复过来。在这之后,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文风上都发生了一大巨变,其中深深地渗入了他对死亡的参悟。这反映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反映在他的永恒轮回说中。而这一切最早的根源,就是他5岁时对死亡的体验。
父亲之死对弗里兹的影响不仅仅在于对死亡的体验。20岁那一年,他在回顾自己童年生活时写道:“我深信,正是这位如此杰出的父亲之死,一方面使我失去父亲的帮助和后来生活的指导,另一方面在我心灵中产生了严格认真和进行考察的萌芽。也许这是一件坏事:从那时起,我的全部发展就不受任何人的监督,而好奇心──也许还有求知欲──杂乱无章地给我输送了各种各样的知识材料,这些材料能把一个刚刚离开家乡的年轻人的思想搞乱,特别是损害坚实求知的基础。”
弗里兹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因父亲之死而改变。如果卡尔·尼采不死,他就会按照自己的模式来塑造孩子,最后成形的是一个新的牧师,一个如同自己一样虔诚而温顺的好人。现在缺少了一个能够这样来规定和指导弗里兹生活的人,就在不经意间给了他充分的自由,使得他能够越出既定的轨道,完全按照自己的爱好而行动。一个牧师消失不见了,诞生的是一个少有的思想者。从这个意义来说,卡尔·尼采真正是死得其时,死得其所。
没有父亲的指导和干预,养成了弗里兹独立思考和钻研的习惯和能力,因为他没有任何依赖,没有任何现成的答案,一切都得靠自己摸索而得出结论。他显得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和老成。每当遇到解不开的难题,他就会避开众人,藏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偏僻角落里,直到把问题想透才罢休。在这期间,他不同任何小伙伴玩耍,包括自己的妹妹伊丽莎白。独立性,独立精神,在思想上的独立,早在童年时期就已培养成形。
由于没有预先确立的人生目标,弗里兹对于知识的攫取是不加选择的,随意的,完全凭兴趣来。他的知识杂乱无章,但丰富全面。以后这种求知兴趣就成了一种习惯,使他难以做一个专门学者,不安于在某个狭窄固定的领域里孜孜以求之;他不耐烦做那些细致而微的考证学问,而常能在别人看不到什么的地方突发奇想,讲出令人耳目一新和称羡不已的真知灼见来。当然,对那些不需要新思维的人来说,他的话有如不可解的梦呓。他后来作为古典语言学者的失败和作为思想者的异军突起,在这里都已经扎下了根子。
一个早逝的父亲意味着什么?如果他死于孩子完全不懂事的时候,那么他就什么也不是,是一个完全的虚无。如果他死于孩子已经很大、近乎成年之时,他对孩子的影响就是十分确定的,是一个明白无误的存在。如果他是在孩子刚刚懂事、但又远未定形的时候死去,这时的影响就显得较为复杂而意味深长。
按照心理学家的说法,一个人成长到5岁,他的种种经历已经潜在地决定了他的一生。说是潜在的,因为他本人是不自觉的;正因为是不自觉的,有许多东西是终生保留而难以克服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卡尔·尼采并没有死去,而是伴随他的儿子终生。
这位牧师的儿子晚年在自传中说:“我以有这样一位父亲而感到有无上的特权:我甚至觉得,这样一来,我平时在特权方面具有的一切就都得到了一种解释。”
父亲对于他主要是一种象征。如果父亲是一个人最早的“超我”的话,那么这里的“超我”并没有任何明确到足以固定他一生的东西。有的只是一种气质、一种榜样、一种理想,而从来不是一种约束、一种强迫、一种实际。假如卡尔·尼采不是早逝,他的儿子还会用这种完全充满敬意的态度谈论他吗?未必。
在弗里兹的身上我们感受到一种恋父情结。父亲的形象笼罩着弗里茨,他始终得有一个父亲。当他对基督教产生怀疑后,叔本华成为他精神上的父亲,再后来,瓦格纳成了他父亲般的忘年之交,他对于瓦格纳有一种类似对父亲的感情。再到后来,他同叔本华的哲学、瓦格纳的音乐决裂后,他仍然有一个崇拜的对象──酒神狄奥尼索斯。他自称是酒神的弟子甚至是随从,那个半人半羊的萨蹄尔,酒鬼兼色鬼。
只有无可遏止地需要偶像的人才会不停地想到去打碎偶像。没有这种根深蒂固的需要的人根本就用不着去打碎任何东西。
是的,弗里德里希·尼采虽然在思想上大胆狂放,却从来不以教主自命。他有一个守护神。也许正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般的人物的卫护,他才能如此毫无顾忌地表现自己;同时正因为这些守护神并不对他有什么实质性的限制,他的思想才能够任意驰骋,无所不至。
尼采实际上是一个最虔诚的人,他以最虔诚的态度来反对虔诚。骨子里他仍然时时认同于5岁时失去的父亲。正因为忠实于想象当中的、潜在的、模模糊糊的“父亲”,任何父亲的替代品,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实际上的,他都不可能长久地崇拜他们。因为他们一旦变为现实的东西,就终会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从而让崇拜者失望。最后他还是只有崇拜想象中类似神的人物。
尼采生平最大的敌人是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然而最后,当他开始精神失常时,他在信中的署名仍然是“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他的一生始终摆脱不掉那个类似上帝的父亲身影的笼罩。
写到这里,我们可以回到本节开头的那个情景中来,那个冒雨慢条斯理行进的小男孩;细细地品一下,它实际上是以后尼采特征的一个剪影和速写:对事情特别认真,对自己相信的东西特别虔诚。即使是外在的规定,一旦他认定,这就成了他的自我规定。凡是认准了的东西,无论别人、大众是什么态度,他都坚定不移地干下去,走下去,哪怕是独自一人,哪怕是极端孤立。他所相信的东西与他同在。极端的狂放与同样极端的虔诚结合在一起,这个最狂放的人也就是最循规蹈矩、最认真执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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