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中在玉米地里赶麻雀的时候,父亲来给他送过几次饼。
这是父亲第二次来给徐中送饼了。父亲很平常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个饼,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父亲的手直立着,两个饼像被手指挟住一样,薄薄的悬着,好像父亲只要轻轻抖动或者做出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饼都会骤然掉落。几天的干旱,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鞋底深的灰尘。父亲每走一步,脚的四周总会“噗”地喷出一团烟瘴。徐中盯着饼,像盯着远方的麻雀,父亲走一步,他的心就一惊。
父亲一身藏青色,直筒大裤,长衫显得宽松。父亲慢慢地走动,青色也跟着往前移。
随着青色的移动,饼很快到了徐中面前。父亲走进了玉米地,父亲不说话,只是等他走到徐中面前,把饼递过去,身体稍微前倾,一副平静的样子。徐中没有接,反而去赶几只刚落下的麻雀。
“你回去吧,要吃我自己会吃。”徐中皱着眉,又卯足了劲,“不用你管。”徐中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这样讨厌父亲,明明自己已经淡却了,可看到父亲时,还是生气。
麻雀被徐中撵着,腾空一飞。父亲只顾着来到玉米地里,当他停住才凝视了一下四周,前方的河水静静地流着,发不出一点声响,九月份的河流总是这样。太阳火辣,正焦灼地烤着大地。父亲这才意识到了额头上有了几滴汗珠,他由着它们聚集,而去扯下几片玉米叶,像放鸡蛋一样小心,轻轻地码成一排,然后又轻轻地放下饼。回过头,看看徐中,徐中还在赶着麻雀。
“给你置在这里,饿了就吃。”父亲本该嚷的,却很和气地说。
徐中赶着雀儿,往田垄的另一边跑,他故意装出繁忙的样子,他要告诉父亲,徐中才不理你。他和父亲稍微有点远了。
父亲这才伸手抹了抹汗珠,看到儿子似乎没有折返的意图,于是只能又灰头土脸的回去。
等天空落了一点黑,徐中回到家时,母亲已经把饭做好了,碟碗整齐的摆放在那张矮小的四方桌上。
徐中回到家,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安静。徐中以前时常躺着睡的一张长条凳不见了,母亲能泡出酸脆可口酸菜的白瓷坛也不见了,摆放在火拢坑边的四个竹编水壶,也不在了两个,两个都是新的。
“徐中——”妈妈收拾着灶台,“今天热不?”
“不热。”
“麻雀可多?”
“不多。”
“玉米没被麻雀弹吧?”
“没弹。”
徐中很简短的回答母亲。在玉米地里呆了一整天,已经很疲乏,他两只手臂支在饭桌上,撑住疲惫的身体。他想,要是父亲问,徐中就不理他了。
……
“我的床呢?”徐中从里屋出来埋怨道,委屈得想哭。
“这么大的人了,今晚你到西屋住?”母亲说。
“和叔叔婶婶?”徐中表示出惊讶的表情,还有点疑问。
“你一个人。”母亲放重了语气,方便徐中听清。
“那叔叔婶婶呢?”徐中想再一次确定。
“他们搬走了。”母亲说。
徐中小心地走进去,一挪一步地试探着这个新环境。他看着那张睡过几年的小床,稳稳地放在叔叔婶婶以前的床位上。他怪母亲,还用商量的口吻。他摸摸木板拼成的墙壁,还看看叔叔婶婶留下的桌椅、柜子,又摸摸叔叔婶婶用过的泡菜坛,泡菜坛上都是灰。床被母亲叠得整整齐齐,被单、被套、褥子都是新换上的,他抓起一个被单角,闻闻满是皂角的清香。他爬到床上,使劲的跳。他感觉这一切不是真的又是真的,他似乎不再怪母亲了。
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住进来,徐中有点兴奋了,他目不交睫。想起那个婶婶回娘家的夜晚,叔叔在这间小屋里,把他举得老高。那个夜晚,他拥着叔叔入睡,梦里很甜。
徐中再次来到玉米地,已是第二天的早晨。阳光稍露,微风轻吹,一切都显得温和舒适。
麻雀啄玉米,徐中就恼火。他举根长杆,杆上系条破布白条,地里的麻雀“噗嗤”就飞到处去了。远处的破布白条一横一甩,麻雀瞅徐中地里没动静,又落了一大群。
“绝种的麻雀!”徐中心想,他还做出恼怒的愤状,从玉米树下抓起一把地泥,撒手一扬。由于天气晴朗的缘故,徐中洒出的地泥,弄出了一团浑浊的氤氲,麻雀惊着,拍打翅膀,远远的飞去了。
麻雀的飞没有规律,哪里没人了,就飞到哪里。徐中要在玉米地里待一下午。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麻雀的着落。他看着飞走的麻雀,和这惶惶烈日下的天,抬头不远处,是一片热晕,给他一种恍惚的感觉。趁着热晕,他忆起了三天前,被父亲打的情景。
徐中看着远处的丘坡,非常宁静,似乎隔着一条河,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从丘坡到茶园徐家,只需过一条河,再走过一片畦地,看到一排整齐落花的秋木就是了。农闲的时候徐家人总爱在秋木树下聊天,时常是欢声一片。母亲是从丘坡嫁过来的,婶婶也是。
徐中越想就越往里走。
徐中上了好几个村小,挨着一个先生挪了几次地。在茶子园徐家村小上了四年后,上面传来消息,各村小要撤并。按上边的理,近的村小相互合并,徐家村小和丘坡村小只隔了一条河,不算远,要合并,合并后改成“徐丘村小”,位置还用丘坡村小原来的地方。于是徐中又到丘坡村小耕读了两年。
村小毕业,就要到镇上念初中,徐中想着。那些天他的脸总是微微的上扬。他知道的,这是他将要走的路,不会太远了。可是,镇上徐中一次都还没有去过,只是常听边上的啊婆说起。
阿婆家在徐中家的对门。
“镇上有好几条街,卖衣服的,卖烧锅瓷碗的,人多,挤得老婆子气喘,”啊婆气喘了一下,好像还在镇上,徐中听得就更认真了,“所有的数数,就数农贸市场大,一地的麻袋,麻袋上都摆好瓜果蔬菜。”
啊婆家养了几只鸡,逢鸡下蛋,啊婆就把鸡蛋捡起来,存到门后的竹篮里,鸡蛋有了小半篮,她提着就又往镇上赶去了。
“啊婆,镇上的学校咋样?”徐中问得直截了当,把眼睛盯着阿婆,徐中认为,啊婆隔不久就去镇上,知道的肯定比父母都多。
其实,农贸市场不大,阿婆赶集,十有九次是去农贸市场,所以农贸市场在她的眼里就特别大。啊婆在赶集时只知道农贸市场,和一些店铺,这些是她都能看到眼里的,其他的,她就不知道了,只能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但她还是说:“见过,初中的房子,墙头墙角都铺着红砖,气派!”阿婆说话时显得特别神气,啊婆觉得她在小孩子面前,什么都应该是知道的,反正镇上的房子也都是红砖红墙。
徐中模糊地看到了,那里有许多的房子,房舍都比村小的土墙好。他看着河边的柳树,想那里也一定有几棵大柳树,或者比河边的柳树还要大。徐中的想象里充满了希翼,他希翼着到那几棵大柳树下,他想着,他将来一定属于那里。
村小毕业,徐中兴冲冲回到家,和父母说上初中的事。徐中觉得上初中是水到渠成的,年龄到了,可不就能去了么。
“去就去吧,妈养着你呢,妈把手指纳坏了也让你去。”母亲似乎很支持自己的孩子。徐中很为这感动,母亲没有上过村小,十八岁就嫁给父亲了,跟着父亲过日子。她似乎是想把自己遗漏的东西补到孩子身上。
“去什么去,你敢去个试试,白搭的活,还不添一张白口!”父亲说话时头仍是低着,却还是让徐中产生了恐惧。父亲也上过村小,再加上这几年胡乱的看过一些书文,说的话就很有文辞。
徐中揣测着父亲严怒的声色,在这声色里,他所有的希翼都落空了。从以往经验来看,母亲总说不过父亲。徐中先是看到母亲焦灼的情态,后来又像一杯烧开过的水一样凉了下去。徐中就明白了,这次也不列外,所以他显得特别失落。
“庄稼地里不用知道什么天文地理,那是先生的事。”说着父亲转过头,再一次温和地对徐中说,“庄稼人就该过庄稼人的光景,整那些没用。”
“我做先生不就了么?”徐中反问道。
“你还做先生!”父亲说话很大声,随即抓住一把笤帚就往徐中的身上抽,抽得很轻,打得却很卖力。
徐中感觉不到剧烈的疼痛,可还是哭了,哭得伤心,很大声。哭的同时,他还死死的抱住书本。
那天,父亲正打着徐中呢,叔叔婶婶大踏步地回来了,回来时脚步声速碌碌的,弄得比谁都响。
“哥呀,这是干什么呢?”婶婶一副看戏的表情。
“徐中淘气。”母亲说。
“小兔崽子,你又淘气,该!”婶婶把目光打量到徐中身上。徐中不理她,仍独自哭哭啼啼。
父亲不说话。
婶婶说:“嫂,过几天,我和徐梁就搬到秋木树下,你和哥看看哪些该我们搬出去,就一起拾缀拾缀。”婶婶乜斜着叔叔又说,“徐梁,你说是不是?”
叔叔站在一旁低着头唯唯诺诺地说:“是——”
……
远处的丘坡,依然很宁静,麻雀看到徐中的破布白条,不敢往地里飞。他往玉米地下抓起一把干泥,洒豆儿,玉米地里欻欻地响。隔一会,他又扒开泥土,捉起一只黑蚂蚁。
等徐斌给徐中送来了面馃子,那只黑蚂蚁已经疲乏了,远远看上去,瘫在地上,更像一个小黑点。这次父亲没有来,其实不惊奇的,父亲不来还好。
“伯母说了,她给你过了两次油。”徐斌将面馃子递给徐中。
徐斌是叔叔婶婶的孩子,比徐中小一点,他有点黑瘦,身子显得细长,读书也全无兴趣,村小没毕业就干脆丢了书本不去了,因此也挨过叔叔的一顿打。说起婶婶,徐中就皱眉,婶婶掐过他的耳垂。昨天,婶婶叔叔还和父母住在一爿木屋下,还没有搬到村前的那排秋木树下。西边住的是叔叔婶婶,东边是父亲母亲。直到他们走了,徐中才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几年前徐中就觉得婶婶坏,总是把分量大的食物舀给徐斌。有次吃馍馍,只有婶婶在,徐中抢了大厚的一块,婶婶就过去掐他的耳垂,婶婶刚一掐,他的鼻子就翘起来了,眼睛也眯着紧紧的。很疼,跟针扎了一样。
“大孩子就吃小馍馍,小个子吃大的,还和你弟弟争。”婶婶撅着嘴,徐中感觉耳垂又被针扎了一下。
从那以后,徐中一看到婶婶,心有余悸,总感觉自己的耳垂被针扎。
徐中接过面馃子,又把面馃子很快地放到地上,提起那只小蚂蚁的触须。
“婶婶的东西搬走了?”徐中问。
“不知道,还没完吧,管他们的,让他们搬就是了。”徐斌迟疑说。
徐中想,爷爷奶奶去得真是早。要是他们还在,家里指定不是这样。爷爷死的时候,没有任何预兆,去了玉米地回来,要到家的时候,还没进门囫囵倒地就咽气了。爷爷死的时候,徐中还上着村小,对门的阿婆刚好在鸡窝里翻拾鸡蛋。一提起,啊婆就说:“我看他回来,我还叫他呢,他也应着,眼看到家了,怎么就,半门不入就倒地了呢。”有时候还会补充上一句,显出很无奈的样子,“手里的锄头哐嘡一声也倒了地,哎,哪能算的着的,这样就去了。”奶奶自从看爷爷去了,整日忧心忡忡,伤心流泪,害下了白内障。年前去世的时候,有一个月是摸着黑的。徐中想到这,便觉着奶奶是个可怜人。
爷爷奶奶在的时候,爷爷把着家道。哥弟两同心同德,去玉米地上庄稼,前搭后使。那时徐中也不用去赶麻雀,他俩挨着去。一个累了,另一个顶,别提多和谐。也从未听,婶婶公开说分家的事。婶婶背地里和叔叔说过几次,叔叔总是闷葫芦罐头瓶般地搪塞婶婶,指指手,“你这话不要让老爷子听!”。奶奶一去,婶婶悸动的心又挠痒痒般的活络起来了。徐中被父亲打后的那天,婶婶似打鸣的公鸡,老早就把叔叔撺掇起来了。
西山日薄的时候,徐中回来了,对门的阿婆正给鸡拌食。
“徐中——赶雀儿回来了?”阿婆说。
“嗯。”徐中嫌弃啊婆明知还问,满脸不想搭理的样子。
“明天,阿婆要去镇上赶集。”阿婆说完斜着眼看徐中。
“去农贸市场。”徐中有气无力的。
阿婆失落地“嗯”了一声,又说“也不全是……”
阿婆显然不知道,徐中已经对那红砖红墙失了兴趣。
徐中想,阿婆的鸡蛋肯定又攒够小半篮了,怪不得护她那些鸡跟护宝贝似的。
徐中挨阿婆对过话后,回到家门口,西屋前摆放着叔叔婶婶的柜子。
“桌子抬稳点,用了好多年了。”徐中听到婶婶的声音,估计着该是对叔叔说。果然,徐中抬头,父亲和叔叔抬着桌子出来了。
奶奶离世后,树大要分枝,家里的地分成了两份。父亲分到的地在河的西端,叔叔种河东端的地。正值农忙,叔叔也得去赶那该死的麻雀。所以徐中回来时,叔叔婶婶正好在搬缀东西。
父亲和叔叔把柜子抬走后,来回又把桌子也抬走了。进进出出好几回,一直搬了大半个星黑。末了母亲问:“该搬的都搬了吧?”
“搬走了。”父亲说,又抬头很温和的,“不该拿的也拿了。”
“零零碎碎都拿了……”母亲环顾四周,看看空荡了许多的院落。
“好在,以后清静了。”父亲长叹一口气,还是显得很温和。
徐中走进屋子时,不像上次那样小心了,他大步流星,不管不顾。走进屋子,他才发现什么也不见了,连那个满是灰垢的泡菜坛也不见了。只剩自己的那张小床铺,静静地躺着。他的心便更空落了。徐中整晚都睡不着。今天是徐斌来给他送的饼,虽然不是饼,是面馃子。那馃子,母亲还特意过了两次油,嚼时嘎嘣嘎嘣的。
父亲打了徐中后,徐中就到玉米地里赶麻雀了。第一次给徐中送饼的是母亲,母亲告诉他,父亲强执着要来的,母亲看着父亲在屋里一圈一圈地走,又是挠耳朵又是挠头发的,转了好几圈,母亲还给他打过趣“放不下脸了吧,那你就别去呀。”徐中当时听了还笑呢,虽然心里还满是对父亲的厌气。母亲搂着徐中,坐在草地上,草地明显有些泛黄。炎炎的太阳下,这对母子的背影是那么的和谐。
“还生气呢?”母亲轻声说。
“嗯——”徐中也轻声说。
“爸爸把你打疼了吧,他的心可真狠。”母亲气恼地说。
徐中没有感到过疼痛,他再次回想到被父亲打。他没有回答母亲,只是感到泛黄的草有点扎手了,扎得他痒痒。他挪挪身体,和母亲依偎得更紧了。
“我们不管他的,虎毒都不食子呢!”母亲说,“饿了吧?”接着把一个金黄的大饼拿给徐中。徐中嚼劲地吃着,还和今天的馃子一样脆。
“婶婶,他们说要搬走了?”徐中想到昨天被打时婶婶说的话。
“嗯,她呀。今天忙活了好久呢,把衣服、篮筐、锅碗瓢盆……什么的,都搬走了,都是些轻巧的东西。”母亲从平日里看出徐中恼烦婶婶,和徐中说话时,就把婶婶唤作她。
“就她一个人搬?”徐中问,“那叔叔呢。”
“叔叔在那边赶麻雀呢。”母亲指指河东的玉米地。
“那晚上,叔叔就要住秋木树下了!”徐中心想,叔叔可真苦,和徐中一样苦。
“住家里,叔叔的床还没搬走呢。”母亲说。
“她还要住家里呀!”徐中想到婶婶还在家里住,他有些失落,他巴不得婶婶早点走。
“晚上回去让她搬快点,我们把她累死。”母亲安慰徐中。
徐中回来时,婶婶把几只椅子放到西屋门口,正认真地清点着。好像哪只椅子少了条椅脚,就像自己的脚少了似的呢。
叔叔看到徐中回来,就喊他,婶婶还在一旁清点。徐中支支吾吾的,“嗯”的一声就回屋里去了。回屋后,徐中仍然听到婶婶在拾缀,这边砰的一声,那边咚的一下,这声音真乱,完全没有节拍,吵得人心乱,徐中对着那声音伸出他长长的紫红的舌头,滋嘁一下,“真烦!”父亲母亲倒是很清定,母亲在灯下纳鞋垫,父亲点支烟。徐中看着父亲的小光点在黑夜里,像星星一样,一隐一现。
第二天的早上,徐中完全是被婶婶给吵醒的。头天晚上的砰咚声一直响到了现在,徐中在梦里都被这声音给缠绕了。此时被吵醒就更觉烦闷,气得粗气直喘。
“你还得去赶麻雀呢,你赶紧收拾收拾,吃饭就去。”原来,母亲早被这吵闹声给挠醒了。母亲是个多有敏感的人,晚上只一点风声,都能把她吵醒。徐中家晚上睡觉,门扉紧掩,便是因为母亲。半夜时分,徐中只要翻转个身,母亲都会喊他,并且很轻声,她担心惊醒了父亲,“徐中——徐中——”如果那晚徐中醒着,徐中也会应母亲一句,“妈,你快睡”。若那是徐中的梦里呓语,母亲也会喊他,也还是很轻声地先喊,“徐中——徐中——”末了,加上一句“小鬼睡得舒服呢。”反到自嘲起来。母亲站在门沿,挡住从屋外射进来的光,面朝着徐中。
“嗯——”徐中懒散无力地说。
“那徐胖子家的玉米,可不是被麻雀弹了一地?”母亲看徐中散漫的样子,以理力争到。
徐胖子,是茶子园的一个闲人,整日东游一会西逛一时,这几年玉米地也荒着,地上已经是一片枯草皮。徐胖子其实一点也不胖,反而特别的瘦。他母亲提着鸡蛋去求讨过司娘婆,司娘婆说让他母亲喊他胖子,徐胖子就会像蒸馒头一样,慢慢地浑圆起来。可他母亲喊进了土,徐胖子也没有胖起来。如今还是一根竹竿样,骨样嶙峋。有一年,徐胖子夜里喝落了点酒,早上不紧醒,等他到了玉米地,玉米地落了一地玉米,麻雀上下扑腾。当场就懊恼,大骂卖酒的杂货人家,还放话说人家不得好死。这段羞恼徐胖子的往事,也时常在村子里被提起。
“我不是徐胖子,我和徐胖子就不是一人。”徐中从他那矮小的床上爬起来。
“对对对,你不是徐胖子,不是徐胖子!”母亲听到徐中说自己和徐胖子不是一种人,还埋怨母亲把自己和这样的人比,嗤嗤地笑起来。
叔叔已经往秋木树下走了几个来回,耳红嘴哆喘着粗气,婶婶在一旁帮忙拾缀。
徐中来到玉米地时候,天空的云很薄淡,一切也还是温和舒适的样子,和平日里浓浊的云比起,显得少了一些厚重。到了中午,徐中才忙起来,今天的麻雀比前日更加躁动。昨天母亲来给徐中送饼时,也有麻雀来啄玉米,可是没有这么紧,来一群去一群,争着啄食,好像今天的玉米不是昨天留下的呢,抹了蜜。麻雀一扑腾,徐中就忙活起来了,破布白条在玉米地角落里跑。
父亲第一次来给徐中送饼时,徐中就是在这样的忙络中的。在来的路上,父亲远远的就看到了破布白条在玉米地里拐七拐八地横。他心疼儿子,想着两天前不该打他的,儿子想念书,是件体份的事,多少人家想念,还念不了呢,想到违了自己的心思,父亲就更自责了。父亲年轻的时候也念过书,如今四十五了,父亲还念想起那些年的自己。
父亲小时候念书也跟打了鸡血一样精神。父亲念村小的时候,弟弟有梁也跟着念村小,那时父亲念到六年级,弟弟念到四年级,还有一个刚满四岁,到处翻玩地泥的弟弟。弟弟来到人世不久,在刚满四岁的时候就夭折了。父亲这几年在梦里还常常见到那个四岁的弟弟,弟弟围着父亲笑嘻嘻地转个不停,父亲醒来的时候总是抽一根烟,疏泄内疚。母亲就会说上一声:“都这么多年了,早点睡了。”然后轻轻抱住父亲。时间虽然过去了很久,可是在父亲看来,这就是昨天的事,弟弟一跃一跃地跑,跑时还笑嘻嘻地围着自己,父亲看到了弟弟黑黑的被太阳晒黑的花脸。弟弟的死,一半怪那段多灾的岁月,一半怪自己。那个时候,人家念书一般是念不到六年级的,念到六年级的还都因父母体恤,父亲想到这儿,不禁感谢他那早去的老父亲。父亲本可以离了村小,回到家里帮忙植缀的,可由着自己的性子,在村小继续念书,早已过世的老父母就更艰难了。父亲弟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吃了太多的粗食,夜里闹肚子离了世。
父亲弟弟离世后,父亲内疚,也就不再念书了。父亲在玉米地里赶麻雀的时候,看到那些背着挎包比他小一辈的人。父亲对他们常常是面靥微笑。
“小六子,好好念书,伯伯想念也没得念了。”
“雨蝶儿,好好念书,伯伯小时候可爱念书了,现在没机会读喽。”父亲先是自豪的,后又满脸遗憾羡慕的神情。
“轩轩儿,你也快要上学了,去了村小也好好读。”父亲说完往往还会哀叹一声。
父亲看着破布白条,想儿子就是当年的自己。父亲因为那多灾的岁月,儿子因自己心疼的女人。儿子可怜,想想自己的女人也是不由得怜悯。自从跟了自己,她就没有哪天好好的过过日子,享过一天的福,甚至是一点点清闲的福也没有。以前老父亲还在的时候,一家人围在饭桌前,她还忙活着在灶台拾缀,地里有了农活,放肥时撒粪饼,也是她拎起竹箕走在最前面,顶着热汗。后面老父亲故去,与弟弟有梁先分地后分家,地里的活就更忙络了,一起折腾着自己和自己的女人。女人晚上惊醒的毛病,还不全是生活疲乏出的毛病。父亲想到这里,在心里不免又生出了责备。
父亲有点感谢那些麻雀了。麻雀扑腾着,这样可以使他不用接触儿子的眼睛。这时的父亲,眼里的泪水,也是像那些麻雀一样扑腾着的。
“徐中——”父亲看着徐中的背影沉默许久,徐中忙着赶雀儿,没有回应父亲。
“爸给你置草皮上了,你回头来吃。”父亲说完呆呆地停滞着。儿子离自己不远,他肯定听到了。只是等到父亲回去,徐中也没有出声。儿子没有回应自己,父亲回去时,眼里又噙了一汪泪水。
徐中回到家的时候,婶婶懒猫似的,猫着腰靠在西屋的门沿。看到徐中回来,婶婶散漫地转着眼珠子,看了他几眼。徐中猜测叔叔还没从玉米地回来,他从门口进到屋里一直打量着西屋,也没能听到从叔叔身上发出的一点声音,反倒是徐斌敲打一个瓷盆,弄得乒乓响,搞出鼓声齐鸣的阵仗。
这个夜晚和后面徐斌送面馃子那天的夜晚一样平静,只是徐中也像那晚一样辗转反侧,换了多种睡态,翻来覆去地还是睡不着。
时间像柳树枝头上留不住的叶絮,恍恍地几天就过去了,叔叔婶婶搬离了家,徐中也还是在玉米地里赶着雀儿。他偶尔看到几个从村小赶回来的孩子,他们肩上挎着粗麻布包。在他们跑的姿态里,徐中特别认真地端详着他们身上的挎包,在他们身上一前一横。徐中的心思都放在包上了,以至于麻雀嘘嘘簌簌弹玉米的声音他都没有听到。徐中比他们大了点,可他还是觉得,他也该挎上一个那样的包。直到他们跑的姿态完全消失在徐中的视线,徐中才恍地回过神来,去赶走正弹着玉米的麻雀,好在他出神的时间不长,玉米没被弹去多少。
村前的秋木树下,是叔叔婶婶的新家。徐中赶走了麻雀后,看着这爿小小的木屋,静卧在茶子园徐家的门前,他觉得这爿小木屋包括它后面的那些七零八落的屋子,是那么的庄严。他弄不清楚他怎么会突然有了这样的感触,当一个细弱的、青色迟缓的点出现,他又觉得那庄严上还应该有些说不出来的情感。这种情感是能使徐中滞愣的,他似乎感得胸口憋住气地沉闷了一下。他想,人竟然也有哽咽到不能言声的点。徐中猜想父亲怎么也不能想到,那天给自己送饼的时候,儿子看到了他的脸。那时父亲恍惚想到夭折离世的弟弟和哀怜自己的女人,却不知道徐中在玉米的遮掩下瞥见了他红红的泛光的双眼。徐中怎么也不能再记恨父亲了,父亲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一定要告诉父亲,徐中不怨恨他。
父亲到玉米地时,徐中刚刚又去赶几只麻雀去了。
“徐中,爸把饼给你放着了。”父亲朝向破布白条下的玉米树温和地喊。
“爸——”破布白条下发出对应的回答,回应同样也像父亲的喊话一样,柔顺儒雅。
父亲已经几日没有听到徐中这样温顺地喊他了,这使父亲嗫嚅着嘴唇。他把饼递给刚从玉米地里冒出来的徐中。父亲看得出儿子是一副畏缩忐忑的样子,心中紊乱不安。
“爸……徐中不饿。”徐中精神未定颤颤巍巍地说,并把饼掰开递给父亲一半,“爸,你也吃……妈过了两次油……”
父亲明白儿子的意思,徐中原谅他了,他也很随和地接过饼。
“爸,我不要去镇上念初中了……”徐中说。
父亲愣住了,接过的饼捏得紧了。
“爸,我也不要妈把手纳坏了,我就在这赶麻雀……”
父亲手中的饼被捏得更紧了,眼睛也模糊了。徐中又一次看到了父亲红红的目光,只是这一次他离父亲那么近,看得那么清晰。
……
父亲离去的时候,手中的饼已经没有了。
“爸,为什么徐斌不赶麻雀?”父亲临走时,徐中还问他。
父子俩面面相觑,父亲被这一问更觉惭愧起来,先是不让儿子念初中,后面又让儿子整天顶着火辣的太阳在地里赶麻雀。
“那还不是婶婶惯的,天天亲她宝贝。”徐中面靥嘻嘻,一脸捉弄父亲的甜蜜。
父亲在回家的路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色仍然显着羞愧。
到青色慢慢地回到了原地,整个茶子园徐家好像才恢复了平静。太阳偏到丘坡后的山头,阿婆拎着她的小篮子回来了。远远的身影从丘坡一摆一荡地过来了。
“徐中——”等阿婆过到玉米的时候,见到徐中。
“嗯——”徐中这次回答得很清脆。
“我把鸡蛋卖了,又去看了一次镇上的初中。”阿婆底气十足地说到。
“看到中学生了?”徐中故意显出很急迫的样子。
“没有,倒是看到了门上的几个大字。”阿婆回忆着看到的那几个大字。阿婆不识字,但还是准确的记住了它们的样子:腾冲县第三中学。阿婆扳动手指回忆着那几个大字,“对了,有七个字,都是金色的大字。”阿婆说到末尾的几个字时,铿锵有力,说的话还把阿婆的头微微的带着向下点了一下。
徐中尽力地表现出惊奇。可是这次阿婆回来,手里拎着的不再是空空的篮子,篮子里多了几只黄色绒绒的小鸡。徐中好奇的伸手摸了摸,小鸡吓着似的,“咯咯咯咯……”
阿婆告诉徐中,她家二小子的女人有了。她要再买几只小鸡,把它们养大了,让她在坐月子的时候好好补补。
徐中看着阿婆笑着走了回去。即使阿婆满脸的皱纹,徐中还是觉得,她的笑那么甜蜜,甚至比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的笑还要水灵。
……
徐中回到家,母亲给他烙了一个大饼。脆生生的,过了两次油。徐中拿着饼,走进了西屋。在走进西屋的时候,他看了看夜空。今晚的夜色真美,繁密的星星把夜空点缀得满满的。四下的草木,被月亮照得阴影分明。他觉得,月亮也像一个大饼。
河边的狗尾巴草又长起来了,那几棵大柳树在一年的干旱里枯死了。多年以后,爷爷把他念村小的故事说给了我,说给了我,这个二十出头的大孙子。爷爷依然很清晰地告诉我,他在那晚,梦到祖祖第二天中午阳光暖和的时候给他送饼来了。
爷爷说:“那时抓一把地泥,对着玉米地撒手一扔,那麻雀扑哧就飞起来了,飞得老远。”爷爷还说,“他再也没有见过飞得那么远的麻雀了。”
官渡中营村2019年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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