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名李贺，表字长吉，面相细瘦，通眉，长指爪，能苦吟疾书，而今生疾，惨所娇死，无能气通，而吾虽无大道，仍视死如归，归前小愿，愿玄苍降梦，福我阳间未受，吾以文书天阁相交，今对长月，执经叩首。”
[昆仑一梦]
渺渺乎初入梦，见昆明池水天相连，鸥鸟止汀，池中桂殿，飞龙走凤，碧眸流苏，殿尾泊一戈船，四角皆幡旄葆麾，威凛异然。近观殿楼之下，风里流香，众仕聚乎楼底，手各短卷，又近观，乃沈宋钱陈也，身着褐氅，皆朝于堂，数丈长楼，直入云尾，云间立武曌，上官婉儿，前者着耀舞霓裳，目里威恩并济;后者衣袂飘摇，唇未启而有声。
“今上亲临，众仕悉拜楼前，各执己卷，国为拾才以兴我诗道，故举此集，特名:‘昆仑池诗会’，愿各尽己所力，而书得妙笔，文竟史诗。”上官婉儿步前声语。下皆呼声，及纸砚分赐，遂泼墨镜池，波光鱼鳞，阳既生，纵光白苍石阶，若远眺，见得天水楼岩融于一色;如近望，诗者眉间生汗，而难掩悦色。贺亦执笔，恍惚间乃得四句:“归梦昆明殿，初闻扇笔楼。镜池犹恨女，青幔一白鸥。”诗竟方半晌，而群文仍未毕，贺遂直身，眩目中阳，抚衿平衽，袪口灌风，直抵垂裾，一时通透无比，似御风而行，又沉冲大地，驾湘灵舆而同东皇，着青云衣而射天狼。
及神回，夕阳初下，日肚渐红，文既上交，众仕皆侍于楼前，且候博士览阅评选。卷落即喻未登，不落则胜，却见雪般短纸飘忽而下，持卷者多恨，或愤懑不平，暗心指骂其无珠，然后方去。夕度西岭，群壑倏暝，松月夜凉，风泉满清。阁殿下，唯三人立于阶前，贺不减名士风彩，直身缚手而立，沈宋亲躬而满目谊敬，未几，二短卷飘忽而下，卒闻楼声:“沈佺期之诗虽显万般流才，句词整练，而读之尾:微臣凋朽质，羞观豫章材，乃觉才尽，而反目宋之问诗: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更觉暗波横流，无穷尽也，今惊我者，李长吉也，未尝闻名，虽其诗短阙，字字珠玑，探骊得绮，故上决令此会胜者，李长吉也。”
斯语既出，响彻天下，自此，贺平步青云，官入高丞，名治长安。及梦入古稀，贺方笑溢正寝。梦中逝，寐醒时，贺却嘴泛白沫，双目浑浊。昆仑池一梦，不见长疾，惟余风发。
[兰亭一梦]
浑浑乎复入梦，不闻亲声却临兰亭，碧水尽而春潭清，烟波凝而夕山紫。山峦为初雪所拭，鲜妍明媚，春波娟然，如倩女之靓面而髻鬟之始掠，若柳条将舒未舒之柔梢披风，寸许浅鬣，兰亭独景也。
见王曦之，谢安，孙绰等魏晋仕子，或兰亭赋诗，或溪尾濯足，或折枝以念，或食花闻柳，贺喜闻乐见，乘兴而趋，欲入亭同赋。见一苍发名士正宣袖而招呼:“今日诗题，乃广陵二字，唯可入题。”众士遂思，一时亭内暂闻，广陵盛景，笔难出写，贺思且至，而才若泉涌，倏忽下书:“酩酊过，添愁赋新诗。二十六年扬州客，云与烟霞并折枝。舟上洞箫痴。”文竟掷笔而直身，行惊四坐。
及众士文交，谢安作文判，未几，阅毕乃呵手而声:“今兰亭雅集，傍青山之峦叠，倚纯溪之娇娟，虽无丝竹管弦之乐，而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方览士文，为选佳品，诚属责难，右军之赋堪称千古之作，气势虹大，尽写广陵之盛，兴公之诗亦妙笔万千，道林文至即色本空，题旨明确，而李长吉之诗别开生面，以广陵本客为视，捕写广陵舟客，为诗负愁之感，有广陵之文，才子之气，遂首推长吉诗！其实至名归也！”众乃贺其以掌，悉来问询，贺自谓悦，于是饮酒乐甚，手卷而喝之:“驾鸾凤以上游兮，从玄鹤与鹪明。孔鸟飞而送迎兮，腾群鹤于瑶光。”
歌罢昏天，玄鹤自齐青而来，惟见托贺于脊，振冀而飞，俄而无影。而贺着寤，目初浊，方出语:“噫嘻，某之成大于者，千古之业也。”语罢复昏。
[峨眉一梦]
飘飘乎继入梦，峨眉山拔地而起，若破岩巨刃，若鹤冲层霄。初春败寒，竹间碎雪留白，盘山曲水苔绕。贺袭素裳行步仙峦，步余无痕，凌波渐微，体态轻盈而目间衰恸，雾始萦，一总角道童显于古桧劲柏，双手相抱，立而不俯，瞳眼凌亮，唇赤颊红，山间忽童，贺奇之，遂援:“兀兀此山，不知仙童何人耶？”
童对曰:“师既寻草，留儿此树，谓儿未几现寻隐者，如此观之，为君也。”
“吾名李贺，字长吉，身携怒疾，本无治也，临得入苍，而屡然入梦，今自寻此，如有山客可脱我者，吾愿觅之。”贺亦行礼。
“师素无隐，儿但知行乎此山，然尽无得也，君可同儿共候，及师归而解。”
贺遂许，倚松而立，童子阖目行道。俄而，童子启目以谓贺:“师既返，君若意寻，可直径峨眉，过环溪，踏崔嵬，逾横荆，直抵峰口，假君心切，必可行攀得见，脱苦俗困，儿既明理，自此下山，愿不复进焉。”贺乃首肯挥袖，童遂隐胧，不见其踪。
贺乃入山，云氤一片，无有孤日，奇石秀丽，山间鸣鸟喈喈，飞湍瀑流飒飒，雾间有草茇，门立仙骨，抚白裳，曳流须，贺乃上前而拜。
“俗客李长吉今诣仙道，以心有所惑，一为俗事，二为成学。”贺身曰。
“贫道喻矣，请倾为所论。”
“吾一生未娶，尝有所爱，名泣兰，袅娜娉婷，喜诗文，长吾三载，故识得社理，善对谈，持家务，殷勤不已，天降其美德，以是免其魄康，先吾三载而去，吾生悲恸，又负身疾，更觉无生。”贺凭语而泣，以袂拭泪。
“俗问为何？”
“吾爱其若生，以顾我而生疾，今早憔逝，过我也，如能返阳归昔，吾该若何？”
“泣兰亦贫，而过岂皆乎夫耶?”
“吾愧泣兰甚多，呕心赋诗，继而苟去，素不近其，而泣兰打点通常，顾家母之于其母，未尝歧逆，故吾宜负举过。”
“如若执意，吾愿解之，今下请客倾耳为听。”仙翁指触，为贺请茗，徐徐乃唱:
“昔有巴郡客，复姓司马生;
为保长路意，父与名长卿;
以慕蔺家公，故易相如声。
少有鸿鹄志，大行长安平。
凭铢买微位，苟得武骑郎。
不解心中意，辞官归故乡。
忽闻邻幼徒，邛崃为县官。
前赴为投户，泊居临叶亭。
友每亭都诣，未尝亲躬迎。
城内皆奇此，引得大屡屏。
县南有殷富，姓卓名王孙。
其女方得寡，姓卓名文君。
喜琴悦文赋，巧可娇文闺。
殷商闻此客，特拜携琴来。
夜宴《凤求凰》，得使屏女惊。
宴罢二子舟，自此共颉颃。
连昼回故土，才觉潦落户。
一无土可食，二无浆可饮。
愿与君共死，从此无生离。
为了存生记，赊买立酒旗。
幼慕灵均笔，长成故赋文。
汉皇爱文采，缘见赋《子虚》
本以上古文，奈何缘年生。
富贵降贫乐，独入长安华。
笔下《上林赋》，谈吐似文仙。
久而生离意，故写数寓别。
家妻亦才气，回君《怨郎诗》。
愧在君心侧，又生纳妾心。
文笺试问许，《白头》意诀绝。
终解昔日苦，即断高帽心
高车而驷马，接妻去锦官。
白首终偕老，安居乐林泉。”
“仙道必司马相如。”
“而今无意，吾自谓‘云深不知处老人’，君方所见，吾妻不顾贫寒弃厌，一味隶后，不以别物，只因欢喜。”
“吾一生唯官微两，三年奉礼太常耳，未能闻名于政界，遂汲汲于诗道，而吾问乎成，何为成而何为不成？”
“君自何解？”
“吾入二梦，一梦于昆仑池见武曌，得众官之赏而发迹，名官万世;二梦入兰亭雅集，游于南城，舞花觅柳，文一出而博高彩，众仕皆惊，自此诗道星芒，乃李长吉也，反观平生，一身病垢，三两家财，诗不及贾瘦岛，文不于韩昌黎，无侣少友，但年二七，故不解，卒何为成？”
“天下所成，无能述也。屈正灵均，写《离骚》而书《九歌》，为诗道之魁首，后不改投江;韩淮阴点兵一世，为兵道之首锋，后不改弊弑;兰陵王遮面入阵而破敌万千，峙军闻之无不丧胆，为军道之先刃，后亦不改上与琼毒。所以贫论俗成，不若留与后人评说，凡能悦己，即为俗成。”
贺静默良时，久而方言:“今日诲言，假能存余，吾定得深记，未改俗尘。”
言罢雾拢，仙翁不见，云氤不见，苍木不见，峨眉不见，魂兮魂兮，归自锦城，魄兮魄兮，暂得昌谷。
[昌谷一梦]
昌谷既入秋，冷异之所寒蝶，苦悲之所缟素，平城巷怆然，虽未至冬，而一任冰霜，悬挂满檐。贺卧西衾，垂死无机，眼启，却入前春。
女几山春色秀奇，少年拜乎神庙，见杜兰香之窈窕，闻洛水神之婀娜。家母闻少年之心事，许媒以携春娘，是日，春花漫地，三月柳杨，娘子披红底缎绣金纹，宽袖窄腰，着宽筒兰裙，曳曳声笑，面色白阳，唇角丹香，款款而曰:“小女子名谓泣兰，今闻李公子面相，却偏爱才情。”
“娘子惜才，吾好生娇色，相好配德，与…娘子契阔…”少年怔即颊红。
家母频笑，娘子纹眉，王参元、杨敬之、权璩、崔植等皆呵掌而立，步上来前。“此之谓成，此之谓情。”
天降绯衣，驾赤虬而曰:“李长吉速与我回天宫。”
“何事？”
“为赋新台，上特重子举，故使我唤。”
“善。”
[昌谷梦落]
贺终阖眼而去，诗道一生，终为长疾所误，李长吉，李长疾，今步天道，贺以袖拭泪，自此俗间之尘难绕，终入轮回，天门旁，立红装娘子，雪肤花貌，参差泣兰，贺又泪落，而不复掩浊。
“如游旧径，如见故人。”
己亥三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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