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
雨哗哗地敲打着车顶,车窗外是厚厚的雨帘,远处,传来阵阵轰隆隆的雷声。我从小就怕雷,赶紧缩紧自己。
当然很安全。我被装在一个精美的匣子里,大儿子小辉抱着我的骨灰盒,儿媳宁宁坐在他身旁。我们要去西山墓园,去合葬我的骨灰。终于又能和老伴儿在一起了,他先我而去的那几年,多么孤独和凄凉!
小辉给司机指着路。多亏了他,照顾我们老两口那么多年,每天做饭买菜加拿药,简直是个超负荷干活儿的免费保姆,小辉才40多岁就下岗,把时间都耗在我们老两口这儿了。宁宁边忙事业边照顾孙女。宁宁对小辉说:“照顾老人就是你的事业,你还出去找啥工作!”得感谢她!
那几个儿女呢,是能躲就躲,来我这儿呆不了半天,就烦得哈欠连天,找个理由赶紧溜。躺在床上那五六年,吃喝拉撒全靠小辉。现在小辉两口子护送我去墓地,我心里暖暖和和的。
二
那天上午,吃了小辉给我做的一碗香香软软的面片,我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从此再没有醒来。小辉赶紧叫来宁宁,两口子给我擦净身子,换了干净、体面的衣服。细心的宁宁,早把我的老衣准备好了。本来这应该是我大闺女阿金应做的,她是老大,又是女儿,可她做事太不靠谱儿。
那天挑骨灰盒,我的灵魂从太平间溜出来,怕他们太破费了。刚挪到殡仪馆,就已经花了好几千了,心痛得我够呛!我留下的那点儿钱,哪儿经得住这么造呵!
几个大柜全是骨灰盒,便宜的80块钱,贵的几万块!我就想要个80块钱的,可那阿金,却非要买个一万多块骨灰盒。她说,妈为儿女奉献了一辈子,骨灰盒还不买个好点儿?她说盒子镶着玉,吉利!我急得想说,人死灯灭,装什么样的盒子都一样!可惜灵魂只是一股气儿,出不了声儿!
我心里明镜一样,阿金非买贵的,是和小辉两口子赌气。我让小辉管钱,她不服气。小辉对他姐说,妈说过,后事要简办。买个和咱爸差不多的骨灰盒就得了,小宁挑的那个2000多块钱的,不是挺好吗?妈留下的钱有限,还想给大家分点儿呢!提起分钱,阿金才没坚持买那个贵死人的骨灰盒。
宁宁挑的那个骨灰盒,做工精良,盒上描着精美的凤凰和花朵,盖子上还刻着“天堂”两个漂亮的字。我一下就喜欢上这个“家”了,赶紧化做一股烟进去金色的缎子衬里,真舒服!宁宁不但买了好东西,还省了8000多块钱!省下的钱给儿女分,一家还一千多呢!
不过要是我自己选,那个80块钱的就挺好。啥样的盒子早晚都得烂在地里!单位周局长,得癌症去世把遗体一捐完事,后事一分钱没花,才是好样的!
让小辉管钱太对了。小辉不乱花钱,买几斤平果,找回零钱也是要放回桌上。要是阿金管,早把家败光了!我那两个女儿,一个个都比着赛想从当妈的这儿抠钱,真让我寒心!
二
我的葬礼可风光了!一屋子花圈、挽联和鲜花。十几年不见的亲戚都到了。单位由老干局长带队,来了六位!我安然地躺在鲜花丛中,局长走过我身边,轻轻说:“淑云,你一路走好!”我激动要流泪,可惜眼泪冻上了,我只能硬硬地躺着,默默地说,谢谢局长!我混了几十年,不过是个“相当处级”。当然我一辈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现在终于看到自己被肯定啦!
两个小时后,我变成一小盒骨灰。还得办下葬仪式,得花多少钱哪!我一辈子省吃俭用,真该在痴呆之前就叮嘱小辉,妈走就走了,千万不能这么浪费!
三
终于到了墓地。工作人员打着伞把我接进贵宾室。小辉两口子去休息室等待,人齐才开始办仪式。
雨点儿淅淅沥沥,大山和青草的气息飘了过来。我忍不住冲着山那边喊:“老头子,我来啦!”灵魂的呼喊是无声的,可老头子听见了,瞧,那不是他,就飘在山路上边,笑眯眯的向我招手呢!我激动得热泪盈眶,泪水融进了雨水。我像个待嫁的姑娘,羞答答地说,别急,一会儿咱们才合房哪!这合葬之礼,就是我们冥界的婚礼,别让人家笑话我们性急!
记得那年,我们一起从老家跑到南京上学。那时我才18岁,在火车上,我们相拥而坐,彼此把心交了出去。后来,我们一起参加抗日学生运动,一起去大后方读书。解放以后,我们在北京成家立业,生了四个儿女,一晃70多年过去了,我们又在这儿会合了!
第二卷
四
安抚了老头子,我就溜到休息室上方,看看热闹。
呵,孙女晶晶一家来了。孙女出落得亭亭玉立,孙女婿一表人材,小重外孙虎头虎脑。他们这一 家子,真让我当骄傲!晶晶呵,你从小就聪明,小学中学大学,都上的是名牌,奶奶以你骄傲呢!
孙女,自打我得了老年痴呆又瘫在床上,就再没见着你,想死我了。我知道,你不愿看见奶奶那个样子,所以不来看奶奶。可谁能不老呢?再年轻的人,也保不齐会以后会像我一样,吃喝拉撒都不能自主。
二女儿阿华和她老公大成,还有我的外孙也到了。他们三人正吃面包。为了赶路,他们早饭也没来得及吃,这份孝心,我领了。阿华怎么变成一个头发花白,弯腰驼背的老太太了,真是,她都快60多岁了,我怎能不死哪?
可是阿华的眼睛,还是那么精明!我从来不喜欢你的眼睛,小时候,阿华你就是这么付神态,什么都要算一算,看吃亏没有!
阿华正问小辉什么呢?葬礼的总开销。原来她已经想着以后能分多少钱了。这就是我亲生闺女,想的还是我的钱!
阿华,当妈的待你不薄呵!哪次你来妈家,我不是鸡鸭鱼肉地招呼你们一家?你来娘家,常是一个线头也不给爸妈拿,走的时候可是大包小包,连一个鸭架子,也不给你爸剩下,你爸可是最爱喝鸭架白菜汤的呵!
你这个小气的毛病,不知道随谁。我可是个大气的人,家里吃饺子都想着送邻居一碗。咱家饭桌上,几十年我只吃鸡头鱼尾,剩饭剩菜,好东西都让给儿孙们。你们好像都习惯了,来家就往客厅一坐聊天看电视,任我这个老婆子在厨房做饭。等好饭好菜都得了,你们才姗姗上桌。
那年我过80岁生日,除了小辉两口子,你们都是空着手来的,吃了还要打包。阿华,你就是给妈妈买一件最便宜的衬衫呢,我也知足呵,可你从来没有,你怕吃亏。多少年来,我一件衣服没有买过,两身旧衣服从退休穿到死。 有一天,邻居一个老太太穿着一件漂亮的新衣服在院里显摆,说是她女儿刚买的,一千块钱呢,我当时心里真酸呀!都说女儿是妈的小棉袄,我养了两个女儿,可你们一辈子一块布头都没给妈买过!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说起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阿华来了,我该高兴才是呵!
听女婿大成说什么?“要是分钱,我家阿华贡献最大,应该多分!”这话我不爱听,阿华你比小辉要差一截呢!你来妈家照顾我,一周只来一天。小辉可是兢兢业业盯了十几年,每天换着样给我们做饭,晚上也睡在我们旁边,生怕有什么闪失。可你呢,心不在妈妈身上。
有一个周末,小辉回家休息一天,你来盯班。可晚上你把老妈丢在卧室里,自顾自去客厅睡觉。夜里我渴得要命,起来找水喝,一翻身就摔下床了,我的腿就是那回摔断了。闺女,不是妈说,你虽然头发白了,自己也当奶奶了,可有些事理还是不明白:人心厚道,天才助你!
大成呵,当初你和阿华搞对象,我就不同意。你那时来我家,买了半个西瓜,两斤山里红,谁喜欢一个这么扣门的女婿?要不是阿华快成老姑娘,怎么会将就嫁你呢?我那外孙子小西,你们也没有带好。一个使劲惯,一个使劲打,结果小西30多了,干什么都没长性,怎么有出息?
宁宁过来说,二姐,等母亲办完事,剩下多少钱都平分,要说贡献,你有小辉大?宁宁说得对。
五
我那小儿子小四呢, 噢,他没有来,他得了癌症。半年多了,住院化疗刚出院,我那时好怕呀,怕他走在我前边,白发人送黑发人。
昨天晚上,我的灵魂特地飞回去看他了。这个世界上,我最惦记的,除了老大就是老四了。当年他出去闯世界,净想着快挣钱,走了歪门邪道。
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小四了。文革时他才12岁,我和老头子去了干校,哥哥姐姐上山下乡,把他一人丢在家里。那么小的孩子没人管了。听门口马姥姥说,一个月的生活费,小四半个月就花完了。手上有了钱,就去食堂买香肠买包子,没钱了,就眼巴巴地望着人家锅里的窝头。马姥姥看不过去,每次都要给孩子几个窝头,才让小四混了过来。
后来,小四跟坏孩子玩在一起,抢帽子,偷钱包,进了局子。好不容易托关系把小四保出来,又给找了工作。可小四不安分哪,非出去做生意,折腾几十年,回北京带了一身病。
老四,妈走了,你可要自己管好自己,什么钱不钱的,命要紧,我已告诉小辉,要多分你几万块钱,好好治病。活一辈子,平安才是福呵!
今天你不来,等会儿安葬完了,我再溜回家看你,不会吓着你,我的魂,就在房顶呆着,悄没声息的。
六
宁宁站在大门前望呀望的,小外孙拉着要吃糖,她也不理。 工作人员说,人老不齐,你们下午再说吧!别价,我都在贵宾室呆了俩小时,可不想再等!托生也得赶早呵!
可阿金呢,都等她呢!宁宁打电话,阿金说,打出租车走错路了,还得半个小时才到!宁宁急得脸儿都白了。
阿金呵,你也奔70岁了,怎么一辈子都没个准点儿呢?那回你爸过80大寿,晶晶第二天要高考,都来了。可你让大家等了两个多小时,晶晶只能一边在酒店桌上写作业,一边等。
你匆匆忙忙赶来的时候,大家都没了吃饭兴趣。你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公司有事儿! 结果晶晶晚上发了高烧,高考也没考好,只上了二流学校。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参加过家庭聚会。心里也没了你这个姑姑。
你办公司,找弟妹借了那么多钱,可是从来一分钱没有还过。要不是后来我让小辉两口子管钱,我们那些可怜的棺材本儿,早被你拿去填窟窿了。
我原来最疼你,因为你从小就显得比别的儿女聪明,后来你离婚了,我就更痛你,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你。可是你呢,什么都满不在乎。你在外人眼里大气热情,可在家里却那么任性,觉得这个家里你才是最重要的。
你把我外孙女宝宝也惯坏了,要星星不给月亮,宝宝去英国留学花光你的钱,又从我这儿刮走了几乎所有积蓄!
女儿呀,每次你到妈妈这儿来,唯一做的事儿,就是盘着腿拿扑克牌算命,生出无数忌讳,拜遍各地菩萨,可你为什么一辈子都没有成功?因为你不守信用,不守时间。今天是最后一次家庭聚会,你依然迟到了。
灵魂做了这个痛心疾首的总结之后,就迫不及待地从骨灰盒中飞了出去,她要去看女儿。飞到半路,灵魂看见女儿和外孙女,她正和司机理论。灵魂大叫,快去呵女儿,不要在乎那十元钱,叫妈快些入土为安吧!
突然,灵魂听见一阵悦耳的音乐声,是安葬仪式开始了,急忙飞了回来,像一股烟钻进了精美的骨灰盒。
七
四岁的小男孩儿对宁宁说:“姥姥,我怎么看见骨灰盒上有一股白烟哪?”
“别瞎说!”宁宁低声说,一上午的等待让她心力憔悴。
英俊的主持人正在念一篇悼念老人的文章,是宁宁写的。灵魂想,她把我写得多好!我自己都感动了!我是一个伟大的妻子,一个伟大的母亲,我为老公和儿女奉献了一生!
悼词读完了,我被供在紫红色条案上,小辈们一一向我鞠躬。我活着的时候,多看我一眼的都没有,现在我走了,你们倒是这么怀念我了。
哗啦,门开了,阿金终于带着宝宝来了,急匆匆的,撅着嘴,一脸不高兴。闺女你让别人等了一辈子,已经够了,最后一次聚会,妈等不了你了,要是你再晚来一点儿,连我的骨灰盒都见不着啦!
要去墓地了。 小辉抱着骨灰盒走在最前边,奏起一个动听又悲伤的曲子:念故乡,生前老伴儿爱听这曲子,我终于回故乡啦!
云开了,露出出湛蓝的天空,一道彩虹跨在半空,山路延绵向上,四周郁郁葱葱。多好的风水宝地呵,感谢小辉和宁宁,给我们挑了这么个风水宝地!
工作人员打开了墓穴,把我放到老伴的骨灰盒旁边,儿子拿着一方党旗,搭在两个骨灰盒上,我和老伴再也不分开了。大闺女往穴里撒了一把硬币,她怕我们在那边没有钱花。
墓穴封好了。我们陷入黑暗之中,可又向着光明的地方飞升,飞升。老伴儿又变得那么年轻,在我耳边轻声说,我终于等到你了!70多年前的火车上,你也这么说的!
儿女们在墓碑下摆放了鲜花和祭品,点了香,又拜了一会儿,才下山去了。
灵魂说,孩子们,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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