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国庆节以后,一天傍晚,邮递员给妈妈送来一封信,寄信地址是西藏某个地方。妈妈知道这是淑香四妹来信了,赶紧拆开信来看。
妈妈看完信后十分高兴地地告诉爸爸和家人;文工团进入西藏后淑香妹子经常随团到进藏部队进行慰问演出,生活非常艰苦,但是很能锻练人,也很有乐趣,战友们个个士气高昂,决心当好新中国笫一代文艺兵,来信中还附了几张藏区生活的照片。
写信来的四姨娘名叫张淑香,是妈妈的亲妹妹,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前夕,张家三姐妹跟随金陵兵工厂乡亲们一道西迁重庆。抗战期间她和四姨父在重庆国民政府部门上班,抗战胜利后,他们夫妻俩还来四方井1#大院住过一段时间,此后就隨国府迁回南京去了。
四姨父是一个高大,英武的江南汉子,当时在民航局上班,四姨娘是一个娇小,美丽的江南才女,在财政部门工作,辉翼哥嫂谈到他们夫妇俩时,总爱用这样的话来形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抗战胜利之后,他们是跟随国民政府最早返回南京的一对,因为当时四姨父的父母亲都在南京,二老已是风独残年,迫切希望他们早日回去。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三日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南京,从此,重庆的长辈,亲友与他们彻底失去了联系。
重庆刚解放不久,妈妈和外公都同时收到四姨娘的来信。信中谈到解放军占領南京后纪律严明,深受南京人民欢迎。当中国人民解放军二、三野战军入城时,许多南京老百姓自发地拥上街头,燃放鞭炮,热烈欢迎中国人民解放军进驻南京。
四姨娘在信中十分感叹地说,南京长辈和左邻右舍都曾亲身经历过侵华日军攻陷南京时的血腥暴行,和汪伪政权统治下南京人民的悲惨遭遇。看看现在亲民、爱民的人民解放军,他们逢人就讲,还是共产党好,还是人民解放军好。四姨娘在信中还谈到她和姨父工作、生活近况,一切安好请二姐和姐夫无需挂念。
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中,家庭中的确发生过一两桩真实却又似乎不可思议的奇怪事,笫一桩事情就是关于四姨父去世时的离奇往事。
1950年4月,我吵着要上楼去看星星,爸爸只好带着我到二楼阁楼去玩耍,小阁楼全部为实木结构,一律用棕红色的油漆涂刷得十分整洁、明亮。梳妆台上一个漂亮的镜框里放置着四姨父、四姨娘的双人照。
那天晚上,爸爸似乎总有一些坐立不安的感觉,到了晚上十点多钟还不能安然如睡。后来他又回到一楼客厅,把一柄清朝乾隆年间的精钢宝剑拿上来悬挂在阁楼墙上。
据爸爸说,这柄乾隆年间的精钢宝剑是杨外婆的父亲熊外袓祖传给杨外公的,杨外公又传给我爸爸的,剑身和剑鞘都打造得十分精致。我曾经多次问过爸爸和杨外婆,熊外祖祖这柄剑又是从哪儿得来的?他们告诉我,这柄剑是熊外袓祖的师傅传给他的,熊外祖祖的师傅是个庙里的尼姑,武艺超群。
据说尼姑祖师出家前系大家闺秀青年美貌,春日外出踏青时曾遭匪徒重重围困,剑刃匪徒数人后全身而退,后来不知为何看破红尘当了尼姑。
熊外祖祖青年时酷爱武功,曾多次上庙门求教,尼姑祖师看其为人中厚老成,逐收其为徒。当太平天国残部兵围渝州府时,熊外祖父辞别师傅返回家园,临行时尼姑祖师赠剑与他并谆谆嘱附:习武为民,切勿妄开杀戒!
在朦胧睡意中,我似乎又看见爸爸从剑鞘里抽出宝剑,在阁楼前后巡视,直到深夜还未入睡。
第二天清晨,当王伯伯正在侍候我们姐弟俩吃早饭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爸爸悄悄地向妈妈讲着一件事情,那知道妈妈却突然翻脸了,并大声地斥责爸爸: 不许瞎说,不许瞎说!
在爸爸、妈妈相依为命的人生旅途中,妈妈主动发怒的时候相当少。后来, 我们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来是爸爸突然对妈妈说: 昨晚我有预兆,趙习光可能已经去世了,望大家有个心理准备。妈妈当然很生气,几乎一天都不理睬爸爸。
妈妈十分气愤地对王伯伯说:润祥真是练功练入了迷,莫不是走火入魔了?他居然说他有预感,说是趙习光昨日可能去世了,若是张杨出去,长辈亲戚们心里会怎么想?王伯伯只能好心地劝导妈妈别生气,更不能随便传出去。
晚上,爸爸从泰裕银行下班回来,满脸含笑向妈妈赔不是,他还干叮嘱万叮嘱家里大人、小孩都不许再提这件事。
爸爸不谈这件事了,可是,妈妈心里却老是犯嘀咕,每天她总是惦记着邮差到底送信来没有?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四、五天,邮差设有送信来,妈妈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地了。
第六天下午,邮差送来一封加急挂号信,妈妈赶紧拆开一看,还没看完信就伤心地哭起来。原来是四姨娘在最悲伤的时刻给妈妈来信了,信中仅写着廖廖数字:
二姐:
见字如唔,习光因身患急病抢救无效于昨日辞世。详情待后事处理完毕后告之。
妹 淑香
一九五零年四月十五日
外公在南京时共养育了一子三女,兄妹四人一块长大感情甚笃。没想到习光、淑香夫妻双双返回南京还没有几年习光就去世了,去世时趙习光年方三十二岁,丢下才刚满三十岁的妻子撤手西去,这是多么令人伤心的事啊!
过了两天,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妈都赶到江北四方井1#大院汇聚,专门商议如何处理习光后事问题,由于重庆也才刚刚解放不久,路上交通还不是十分方便,再加上老小一大堆,确实无法多去人。议论的结果,由广祥舅舅立即请假返回南京帮助淑香处理后事,并尽量劝她设法调回重庆工作,亲人们在一起多少有个照应。
舅舅临行时特地经由我家出发坐船返南京,他和爸、妈一直商量到深夜,第二天凌晨,妈妈领着我和冬姐一道把舅舅送过江去,然后再送上民生公司的客轮,妈妈叮嘱舅舅到南京后多做做四妹的工作,早日调回重庆全家团聚。
妈妈后来曾多次追问爸爸,他是如果预测到趙习光的死讯的?爸爸说道:出事前天突然梦见赵习光,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令人感到很纳闷,那天带牛儿上阁楼睡觉,总觉得窗前有个人影在恍动,心中有种不详的感觉,我怕惊了牛儿,所以下楼来取了宝剑挂到阁搂上,估计可能是习光出事了,所以才急着告诉你。
原来他俩口子曾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我发觉赵习光虽然身材高大魁梧,但走路时几乎落地无声、明显是阳气不足,是属短命之相。后来妈妈又反复追问淑香妹妹阳寿如何,爸爸思索良久后沉默不答。
四姨父去世两个月后,四姨娘就报名参加了解放军,由于她身材娇好,又能歌善舞,政审条件合格,部队召收她当了一名光荣的文艺战士,随部队进军大西南,后来又随军进入西藏。
一九五一年新年刚过,妈妈就收到了四姨娘从西藏发回来的信,全家人都为四姨娘参军的事感到骄傲,妈妈在吃晩饭时还高兴地对大家说:这下好了,外公都当军属了,我们家也感到光荣啊!
1952年初,由于四姨娘随军入藏后经常下连队进行慰问演出,一次赶往演出地点时,因乘马急驰后跌倒,被奔马拖行数百米后才被当地藏民救下,经隨军医生捡查,张淑香胸部受伤严重,必须住院治疗。但是,经治疗后仍不见明显好转,肺部亦出现严重感染迹象,危及生命安全。部队首长考虑到西藏高原空气稀薄,随军医疗队条件较差,无奈之下只好动员其返回重庆继续治病疗伤。
获悉四姨娘回到重庆那一天,外公、外婆和所有在渝的亲戚都聚集在四方井1#大院,热情欢迎她的归来。王伯伯一大清早就到米亭子菜市场买了鱼、虾、鲜肉和各种新鲜蔬莱回来,妈妈还吩咐辉翼夫妇上街买了些新鲜水果和时新糕点回家,化龙桥四姨娘带着鑫全,三三,海全三位表兄弟也来了,还带了些成都名小吃给淑香妹子尝鲜。海全表弟那时才刚刚一岁半的样子,但是走起路来腰板儿挺得直直的,挺逗人喜欢。
妈妈还是不放心,她把几个大人小孩全找来分配了任务:永淑嫂子带着冬姐和鑫全,子钰两个男孩,专门分管小孩子这一大摊子,既要照顾好他们又要管住他们,不许孩子们过分调皮捣蛋。王伯伯、王成芝四姨娘和淑珍舅妈三人一组,专管做菜上菜和撤盘子……辉翼大哥带着我专管端茶上水和客厅桌椅布置。
关于淑香四姨娘刚进门时的接待工作,妈妈也着了周密安排,先由妈妈和舅妈,王成芝四姨娘带着小孩们在大门口迎接四妹到来,然后领着淑香进入大厅,爸爸陪着外公、外婆在大厅里等候淑香归来。
上午九点多钟,辉翼大哥带着冬姐和我赶往渡口迎接淑香四姨娘的到来,这也是妈妈想的好主意。妈妈说:一定要让淑香妹子感觉到重庆的亲人们始终想念她,这里就是她的家。
当我们赶到轮渡码口的时候,等了两班轮渡,始终不见四姨娘他们的身影,要知道,当时的通讯工具十分落后,既没有手机、BB机更没有电脑, 唯一可用的民用通讯工具是电话,电报和写信,解放初期也根本没有路边电话亭可供使用,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等待,耐心的等待。
当第三班轮渡停靠屯船, 旅客们开始下船的时候, 冬冬姐姐眼晴尖, 远远就认出了三个熟悉的人影,我们都高兴得跳起来,赶紧到浮桥边上等候亲人的到来。
当四姨娘和舅舅,子瑾表哥到岸的时候, 大家一拥而上抢过行李、争着向四姨娘问好。四姨娘和四姨父离开重庆时我才刚刚四岁,几年过去了,站在她面前的已经是一个年满九岁,知书达礼的翩翩少年,她心中充满亲情和感概,一把搂着我和冬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舅舅和辉翼大哥带着大家一路爬坡上坎, 过了下横街再转向保定门方向,到了四方井1#大院时已过了十一点。妈妈领着一群大人、小孩子, 早早地站在大门外面迎接淑香妹子到来。大家簇拥着她进入大院, 再穿过天井后进入大厅,外公、外婆和爸爸早己迎了出来, 四姨娘激动地喊了一声:爹爹!就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向断线的珍珠般刷刷地落下来。
午饭的时候, 王伯伯领着舅妈和化龙橋四姨娘上了满桌子的菜,有几个菜是外公特地点的南京菜:鱼香肉丝, 南京咸水鸭,清炒莲藕,黄花菜黑木耳炒肉,还有好多个素菜,但是妈妈注意到四姨娘始终吃得不多。
外公和大家也都看出四姨娘精神比较疲惫,没有大的食欲,都为她担心,午饭后即劝她早点午睡,逐渐恢复精神。
当天晚上,四姨娘感觉精神好多了,开始与家人们聊天。宽大的客厅里挤满了人,急切地想听听自重庆一别后他们的工作、生活究竟怎么样。
四姨娘从抗战胜利后隨国府返回南京谈起,谈到与赵习光朝夕相伴的恩爱生活,当谈到四姨父突发急病,抢救无效病亡的往事时,又禁不住呜咽起来。
为了尽快走出早年喪夫的阴影,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四姨父病故二个月后,她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成了新中国第一代光荣的文艺战士。50年6月, 四姨娘跟随部队文工团进军大西南,不久又随军进入西藏,经常深入部队进行慰问演出,开始了人生的新佂途。……
长辈们听了淑香四姨娘的叙说,感到又是高兴又是担心,爸爸、妈妈十分诚挚地说: 回到重庆就是回到自己的家, 我们大家分头打听,看看什么医院治疗胸部损伤最有效,再把四妹送去捡查治疗。无论花多少钱都要把病治好!外公,外婆也十分动情地说: 淑香放心吧!有这么多家人疼爱关心,你的病肯定能治好。讲到最后, 外公、外婆又对她说, 回家治病期间, 哪儿都可以住下来, 你高兴住哪里就住在哪里,兄弟姐妹都会非常欢迎你!
最后,四姨娘的选择是轮流到各家住住,以方便尽诉离别之情。妈妈要求她第一站就选在我家, 她也十分高兴地答应了。当妈妈十分快乐地当众宣布淑香四姨娘的决定时, 我们兄妹数人高兴得拼命鼓起掌来。小毛弟弟还高兴地大喊大叫: 我们家来了个解放军,我们家来了个解放军!
傍晚,妈妈巳经整理出一间干净的客厅, 请四姨娘住下, 四姨娘考虑了一下轻声说: 还是住阁楼吧, 回南京前,我和趙习光就住在哪儿呢。再说,我很喜欢阁楼四周的环境, 站在阳台上还能看见嘉陵江上穿流不息的帆影和天空中缓缓流动的白云, 心里真是好畅快。
妈妈听完四姨娘的话, 不觉心中怔了一下,就顺着她的话语说: 阁楼好是好就是太清静了点,这样吧,我们会每天晩上来陪你,免得妳晚上太孤单。四姨娘高兴地点点头。
歇息了个把星期,妈妈觉得淑香妹子的脸色好看多了, 人的精神也好多了。就与爸爸商量, 在泰裕银行要了辆车, 妈妈领着四姨娘到高滩岩医院看病,爸爸还托人找了一位很有名望的医生为四姨娘诊断, 诊断完毕后,医院通知妈妈一周后来医院拿捡查报告单。
又过了一周, 妈妈背着四姨娘到医院拿回了疾病捡查报告单, 医师慎重地告诉妈妈: 张淑香同志因墜马后胸部受伤,西藏高原空气稀薄,肺部感染十分严重,按照现在的医疗条件 治愈的可能性甚微, 望家中亲人有所准备, 暂不要告之本人, 以免加重病人心理负担。后来那位医生开了不少西药让妈妈带回家给病人吃,同时建议请中医看一看。
妈妈回家后急与爸爸磋商, 决定只给外公、舅舅讲实情, 对淑香妹子一定要严格保密以免发生意外。同时,爸爸又通过各种渠道,在重庆市内一带找寻专治胸部受伤,疼痛顽疾的中医,希望中西医结合能治好淑香妹子的病。但是,中医诊断结果亦认为张淑香同志肺部受伤甚为严重,脉息微弱,治疗痊愈的希望甚为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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