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胜利了,艰苦的八年抗战给中华民族造成了史无前例的灾难和巨大的创伤,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也给山城各阶层百姓带来了新的希望和喜悦。一九四六年春节是我童年时代经历的最热闹,最快乐的春节,它永远留存在童年时代的记忆里。
距离正月初一还有一个多月,全家都开始忙碌起来了。妈妈大清早就带着桂香姐姐过江到小什字、精衶堡壘一带买布料,回家后又急忙带着家人赶往下横街著名的裁缝铺定做过年服装。全家人都要到那儿去等着掌门师傅挨个儿丈量尺寸,父亲是唸私塾出身的,过去总喜欢穿中式长袍,这次妈妈特地给爸爸定做了一套时髦的中山装,穿起来特别精神。妈妈给我和冬姐定做的是漂亮的西式童装。据妈妈说,辉翼大哥快要结婚了,姐弟俩穿西式童装牵婚纱更精神,更洋气。妈妈还特地给王伯伯,桂香姐姐各做了一身新衣裳,把她们打扮的也很时尚。
还没到过年时候,家里面就弥漫着春节的气息。有一天,爸爸特地请来两位师付做糍粑。厨房里,王伯伯使劲地拉着风箱, 还不断地向大灶里加煤炭,把大灶的炭火烧得旺旺的,再把浸泡过的糯米舀进大蒸笼里,不一会儿就蒸熟了。糯米的饭香味飘出来真是诱人。王伯伯看着我嘴馋的样子,揭开竹盖舀了一小碗出来摆在桌子上,叫我沾上桂花白糖慢慢吃,嗳呀,真好吃!
糯米蒸好了,下个程序就是冲糍粑,师付们在天井里安置好颇大的石冲缸,然后将蒸熟的糯米倒进大石缸里, 两位师付手持木杆锤卖力地冲击,约莫一、两个小时后一大钵糍粑原料就冲好了。当时已是冬月,重庆的天气业已十分寒泠,但是两位师付干活时仍要脱掉外衣,头上也渗出粒粒汗珠。
两位师傅在大厅的饭桌上先垫上一层干米粉,然后再把冲柔得粘糊糊的糯米团摊在大桌上,不断搓揉后再用手掐成大小一致的糯米团,然后粘上干米粉制成厚薄一致的园园大磁粑。做成的新鲜大磁粑可以切成小块,调上鸡蛋后用油煎来吃,也可以慢慢风干后浸泡在水里,每隔三、四天换一次水,可以吃上好几个月。
除了制作糍粑外,糯米汤圆也是重庆家家户户必备的年货,凡是春节期间家里面来客人了,首先就要端上一碗汤元以示敬意。我家的汤元全是王伯伯一个人制作的,她既能干又有经验,先将糯米浸泡好,然后在石磨 上磨,将磨出的浓浓糯米汁装在透水的粗麻布口袋里滤干,初步滤干后再用扁担或其它重物加压,然后再把布袋里半干的汤元面取出来掠干,汤元面就算是做好了。因为节前天气寒冷,虽然还没有冰箱,一般也能吃个把月。
用石磨磨元宵粉可是桂香姐姐的专利,农村姑娘力气大,几拾斤糯米元宵粉她一天就磨好了,一面磨一面还哼着乡下的小调。我和冬姐都喜欢跑去帮忙,王伯伯总要走过来撵我们俩个人走。一面还打趣地说: 大小姐, 大少爷可不要来添乱哟,你们来帮忙可是越帮越忙。桂香姐姐可不理睬王伯伯那一套,她总是耐心地敎我们如何推磨,可是我们俩姐弟却怎么也推不动大石磨,逗得桂香姐姐和王伯伯都哈哈地笑个不停。
制作汤元心子很讲究,王伯伯做的汤元心子是芝麻、花生米、桂花糖、冬瓜糖、白砂糖加猪油制成,吃的时候还可沾点黄豆粉,大家都很喜欢吃。此外,她还用红豆做了一些喜沙心子,供客人们选用。她也知道小孩们喜欢吃肉汤元,特地为我们准备了一点,煮肉汤元的时候还要加点鳮汤, 猪肚汤什么的,真好吃。
除了做糍粑和汤元外,按照父亲家乡习俗,王伯伯还要制作许多面粉做的油炸麻花,油炸菱角,油炸花生米装在罐子里, 罐子上部密封,罐子底部摆上生石灰吸湿气,可以吃上好几个月。这些好吃的东西都存放在二楼储藏室里,那可是我们小孩子的宝库。只要是表兄弟姐妹们过节来玩,那儿可是孩子们必定会去光顾的地方。
小时候,同龄的小孩子们儿乎天天都盼着过年,因为过年时有好衣服穿,有好东西吃,还能得到压岁钱。在八年抗战过程中,由于时局紧张,人心也不安定,过年时当然也不会讲究。现在是抗日战争胜利后的第一个春节,重庆老百姓盼着打败日本鬼子后能过上好日子,春节来临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整个山城都洋溢着浓郁的节日气芬,街道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不时还会传出阵阵响亮的鞭炮声。
四六年春节前夕,爸爸特地请来两位杀猪师傅宰杀生猪。整个杀猪过程在大院天井里进行,我和冬姐站得远远的观看,当大院天井里传出肥猪刺耳尖叫声的时候,妈妈走过来挡在我们姐弟俩前面,轻轻地搂着我的头说:牛儿别怕,别怕。
王伯伯和桂香姐姐忙着给杀猪师付当下手,厨房里热气腾腾,两人忙着烧开水,送开水。不管杀猪师付需要什么,只要一声招呼,她俩就立马去办。忙了好一阵子,生猪宰杀,刮毛,分片,分割程序完成后,妈妈热情的向杀猪师付送上几张金圆卷,还把两大块肉和刚清洗好的两份猪杂碎送给两位师傅,笑着说:师傅们幸苦啦,带回家过个年吧。
除夕那天夜晚,外公、外婆带着幺姨娘和舅舅全家,舅公带着家住化龙桥的四姨娘全家都到我家过年,大人小孩加起来共有二十多人。这是八年抗战后过的第一个欢乐吉祥的春节,大人, 小孩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傍晚,英俊的四姨父和漂亮的淑香四姨娘也来到了我们家。刚迈进大厅,她一边亲热地喊着二哥,二姐,一边又抱起我来亲个不停。当他们看见外公、外婆的时候,又亲热地喊起了爹、娘,引得外公、外婆格外开心。淑勤幺姨娘看见淑香姐姐来到了,快活地拉着姐姐的手问这问那,十分高兴。
淑香、淑勤两姐妹和母亲张淑云一道于1937年南京沦陷前昔隨同金陵兵工厂一道西迁重庆,38年时淑香四姨娘考入国民政府财政部门工作,四姨父趙习光在民航部门上班,抗战期间凡是工作稍微清闲一点,俩人总喜欢到我家来玩,经常带着我们俩姐弟到江北古城各处转悠。他们夫妇俩人也很喜欢我家大院二楼临江小阁楼,站在阁楼前的楼台上放眼望去,可以清楚地看见嘉陵江上顺流而下的帆影。为了让四姨娘夫妇住得开心,每隔个十天半月,桂香姐姐总要将小阁楼打扫得干干净净,静候这对青年夫妇的到来。
大年除夕夜天气寒冷,重庆人可都有全家老少齐守岁的习惯,妈妈特地安排桂香姐姐在中厅和天井里放置了肆个大火盆,火盆里杠炭火烧得熊熊的, 整个大院也都显得暖洋洋的,洋溢着暖暖的人间亲情。家宴安排在大院中厅进行,妈妈领着王伯伯和桂香姐姐忙前忙后,从化龙桥赶来的四姨娘也帮着忙乎,席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可口菜肴,看得人眼花燎乱。大家边喝酒,边吃饭,边聊天,看着天井上空不断绽放的礼花,听着响亮的鞭炮声禁不住思绪万千、浮想连翩。
家宴开始不久,大人们在席桌上聊得最多的还是抗战时期的往事。外公是长辈,他举起酒杯深有感触地说:抗战八年了,子女们被迫离开南京随厂西迁,受尽了颠沛流离之苦,焕梅也在九江去世了,厂里还有不少工友在日本人的轰炸中丧命异乡,回想起来真是记忆犹新。现在可好了,抗战胜利了,日本人也投降了,我想用这杯酒祭奠他们的亡灵,让他们在天之灵也高兴高兴。大家看着外公高举的酒杯全都站了起来,默默仰天祷告后把杯中酒洒在地上,为21兵工厂为国捐躯的英烈们致敬。
过了一会儿爸爸说话了,他说:抗战期间叁百多万川军将士脚穿草鞋,身扛步枪出川与日本鬼子周旋,不少铁血男儿战死彊场,刘湘大将军带病出佂客死他乡,他们是中华民族项天立地的英雄,让我们也敬他们一杯酒。愿他们在天之灵与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们一道过一个快乐、详和的春节。……大家端起酒杯来默黙祝福后将杯中酒洒在地上。
妈妈几乎是从不喝酒,今年除夕夜她端着酒杯也主动站起来祝酒。妈妈说: 抗日战争打了八年,无数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走上战场,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还有不少老弱妇孺在敌战区遭受日本鬼子侮辱欺凌,长眠在华夏大地上。我们是大后方最幸运的人,今天,我们也敬他们一杯酒,希望他们也为中华民族的胜利干抔。酒席上的人齐齐端着酒杯高喊:干杯!干杯!然后慢慢把酒洒在地上。
这时,家住化龙橋的四姨父、四姨娘也站起来向大家敬酒,一面还感叹地说: 中国的老百姓真是苦,过去是军阀混战,你打过来,他又打过去,弄得民不聊生。后来又是国民政府和共产党干,剿共的口号又喊了好多年。最后又是日本人挑起战端,抗日战争又打了八年。我们没有什么大的理想,唯一的希望是“外战”结束了,“内战”可千万不能再打啦,让老百姓过几天安生日子就谢天谢地了!
四姨父、四姨娘讲的话使大家深有同感,大家都知道光是四川军阀混战就打了十几年,国民政府和红军打仗时川军还帮着国民政府围勦过共产党,经四姨父他们这样一说,大家到是真有点担心起来。
舅舅张广样比我妈妈大三岁,念书期间与进步青年多有接触,也参加过反抗军阀的学生运动,思想比较激进。他轻声对外公和我爸爸说:国共两党积怨己久,抗战期间国共合作那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但是,据说委员长总想勦灭共产党,内战恐难以避免啊!爸爸也无奈地说:都是中国人,有什么事不好商量?抗日战争已经整整打了八年,如果再打下去,老百姓就太惨了.兄弟阋墙,让世人看笑活.前几天我还见过君彤兄,他也忧心重重,如果真打起来,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国家前途也难料啊!
趙习光四姨父和淑香四姨娘是当时国民政府一般工作人员,但是,他们希望和平反对内战的態度也是很鲜明的,对于亲属们的看法都点头表示赞同,只不过不像舅舅那样赤裸裸的直白罷了。
就这样,大人们越聊越投机,孩子们可坐不往了,我和子瑾、子钰、鑫全表哥都吵着要去放烟花鞭炮,还是妈妈和四姨娘最疼我们,她们对爸爸说:你陪着爹爹和大哥他们继续聊吧,我和淑勤妹妹、辉翼、桂香带孩子们放烟花炮竹去。舅公看见侄女和女儿都出来带小傢伙玩了,生怕她们忙不过来,也匆匆赶出来帮忙。
站在一块,彩色的烟花炮炸开了,五彩斑斓的烟花漫天飞舞看得人眼花燎乱………大院高墙外面的鞭炮声也愈来愈烈,经久不息。
嘡、嘡、嘡、 嘡!大院中厅神龛上放置的古式座钟敲响了十二点,爸 爸赶紧招呼辉翼大哥敞开大院大门,在石板铺成的街心中放置好烟花、礼炮和鞭炮然后逐一点燃。全家老小和亲戚们都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驻足观看,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辉翼大哥把我抗在肩上,看着街坊邻居的小哥哥,小姐姐们奔跑嘻闹的身影,我高兴得在他的肩上直蹦直跳。
在浓郁的除夕年味中,重庆江北地区天空上再次响起震耳欲聋的礼炮声,家家户户燃放的烟花炮竹把除夕夜空照得如同白昼,清晰得能看见夜空中的缓缓飘动的流云.父老乡亲们用鞭炮声迎接新春的来临,希望用鞭炮声驱散抗战八年来笼罩在山城上空的阴云,迎接新的幸福生活的到来。
紧接着春节“守岁”活动开始了,根据四川,湖北一带的民俗,大年卅晚上,大人小孩都可以不拘小节。尽情玩乐,嬉戏.图个送旧年迎新岁的大吉大利.
妈妈忙着招呼外婆、舅妈、四姨娘她们在客房打麻将,淑勤幺姨娘那时候还是个十一岁不到的羞涩小女孩,八年前她跟隨淑云,淑香姐和金陵兵工厂的乡亲们一道西迁重庆,现在陈家舘宁河小学念书,大人们打麻将时她就坐在旁边的茶几上看功课,有时候还帮大人们倒杯茶。我家王伯伯经常夸奖她,喊冬姐要跟着学着点。
外公,舅舅,李华庭四姨父和趙习光夫妇都没有搓麻将的嗜好,爸爸就领着他们吹牛、闲聊。辉翼大哥则拉上王伯伯、桂香姐姐和一群顽皮小兄弟“推十点半”赌钱。赌钱时庒家轮流当,每家押多少钱不设限。如果庄家偷牌时偷了个十点半则是通吃,如果各位下家偷了十点半,压多少钱,庄家就要翻倍赔多少钱,一般情况下都是比点子大小定输嬴,大家都玩得很开心。
玩着玩着我还要偷偷跑去看王伯伯的牌,也偷着去看桂香姐姐的牌, 只要是看见她们赢了,我就高兴的又蹦又跳。过了一阵子,王伯伯又到厨房煮好了酒酿荷包鸡蛋,辉翼大哥和桂香姐姐高兴地给大人和小孩们端去。大家快乐地又玩了一阵子,我就和子鈺表哥跑去看外婆和妈妈她们搓麻将,看也看不懂,后来我就倒在沙发上歪着头睡着了,妈妈赶紧到卧房去拿了一床被子来盖到我身上。
这时,桂香姐姐也跟着进来了,她心疼地摸摸我的手和脚,生怕我受涼。妈妈转过身来亲切地对她说:丫头,今天是春节除夕夜,快去和王嫂、辉翼他们一道玩个痛快,玩夠了再去睡觉哟。坐在侧边桌上正与外公、舅舅和四姨夫他们聊天的爸爸也走了过来,他高兴地对桂香说:丫头,忙忙碌碌一年又过去了,今日除夕,一定要和他们一起玩个痛快,牛儿的事就不用去多管啦!快陪王嫂他们玩去吧。桂香姐姐看见两个主人都发话了,就快乐的返回原处,陪着大家玩起十点半来。欢笑声此起彼伏,経久不息,整个四方井1#大院一直呈现着欢乐祥和的气氛,大家玩到深夜两点钟才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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