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伯出生于清朝光绪末年,比我父亲还大几岁,老家住在重庆南岸郊区农村,是一个扑实善良的农村妇女。她小时候还裹了脚,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据母亲告诉我们说,她幼年时因家境清贫,父母把她卖给邻村一个王姓人家作童养媳,早年丧夫没有子女,遵照当时烈女从一而终的古训,一直未再嫁人。
父、母亲结婚前,她经友人推荐来到我家。她诚实、勤劳、善良的秉性很快赢得主人的欢心,而她对孩子们的真情爱抚,使她在我们家倍受尊重。
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把她当外人看待,因为她年长父亲四、五岁,爸爸妈妈都尊敬的称呼她王嫂。我们姐弟都称呼她王伯伯。当客人来家时,她称呼我父亲为老爷,称呼我母亲为太太,其它时候她都称呼先生,二小姐,我家的亲戚朋友也从不拿她当佣人看待,街坊邻居们都认为她是父亲家的亲戚。
岁月如烟,时光流逝,童年时代的记忆逐渐模糊,但是,王伯伯的音容笑貌却永远留存在我们兄弟姐妹的记忆里。是她帮助爸、妈把我们七个子女拉扯大,告诉我们很多做人的道理,她就是我们的亲人,我们永远怀念她。
抗战期间,父亲担任重庆泰裕银行总经理,和川军抗日名将罗君彤私交甚笃,深受社会人士尊重。由于父亲出身贫寒,创业期间又颇受磨炼,虽然已跻身上流社会,但是勤俭持家的本性仍末改变。每日凌晨起床,他务必亲自动手把庭院打扫干净,然后再屏心静气练一趟拳脚公鸡才开始打鸣。这时,王伯伯把早已准备好的早餐端上桌,同时还备好父亲最喜好的四川沱茶,父亲早饭后即摆渡过江至银行上班。
送走父亲后,王伯伯又要忙禄起来,她要细心地准备我们全家人的早饭。二岁时,由于身患脑炎行将毙命, 焦急万分的父母亲送我入院治疗,好容易才侥幸逃过一劫。出院后由于我大病初愈身体十分虚弱,她每天早上都要单独为我备上一份薏米、银耳、红枣粥补身子。同时,她还多方向一些老中医打听,为我准备一些补养幼年身体的中药,吃起来很有效果,我的身体恢复得也比较快。
我们家早上都喜欢吃稀饭,由于本地稻米没有多大粘性,她在熬粥时总要加把糯米,这样熬出来的粥既稠又香。此外,她还会自已做发糕、煎饼。……四川人都喜欢吃的泡莱更是她的拿手好戏。大院后侧厨房角落里堆满了坛坛,罐罐。什么泡萝卜、泡生姜、泡豆角、泡辣椒……比比皆是。过个两,三天她还要给大家换换口味,醪糟荷包蛋加黄糕粑或猪儿粑当早歺,大家都吃得很开心。
抗战时期,重庆江北地区没有自来水,我们家生活用水是雇人从嘉陵江边挑水吃,厨房有两个水缸,每个水缸可容纳四担水。到了夏天,洪水时江水浑浊,王伯伯手拿一块明矾在满满的水缸中转上几圈,江水很快就澄清了,家里煮饭、烧开水全用它。
家里洗衣服用的都是井水。我家大院天井里有一口水井,每日晚饭后王伯伯总要抱来一筐衣服,浸在大木盆里洗,肥皂和搓衣板是她最得力的工具,有时衣裤上沾了油跡, 还要加点皂角进行搓揉。洗完衣服后,桂香姐姐会从水井里拎几桶井水上来清衣服,清洗衣服后的脏水一股脑儿地倒在天井里,不一会儿,一串气泡过后,满地的脏水被排得干干净净。
在抗日战争相持阶段,重庆各类物资供应奇缺,老百姓的生活受到了很大影响,社会上物价上涨,到了民不聊生的境地,即使是比较富裕的家庭也感受到相当压力。为了节省家庭日常开销,王伯伯把利用自家剩莱剩饭养猪、养鸡的想法告诉妈妈,妈妈感到很欣慰。1#大院厨房侧边本来就有猪圈,原己长久不用了,现在正好重新利用起来。
每顿饭后王伯伯都要把家里吃剩下的饭菜集存起来,供给两头猪和鸡吃,不夠的部份再买点米糠来添补。我和冬姐喜欢跑到大院后边厨房看王伯伯是怎么喂猪的,那时,刚买来的生猪还是长着黑毛的小猪崽,关在砖砌的围栏里。小猪崽看见我姐弟俩来了就噢噢的叫个不停,王伯伯拎着装满剩菜剩饭的小木桶,用汤匙舀起倒进长形石槽里,小猪崽一口一口吃得很爽意。离开猪圈不远处是鸡笼,鸡笼也是请泥瓦匠师傅用砖砌成的,小鸡崽晚上会自已跑进窝里去。白天,小鸡崽跑出鸡窝,在竹杆拼成的围拦里嬉戏。我和冬冬姐姐都爱逗小鸡玩,有时也会偷偷抓把米撒进鸡栏里,看着小鸡们一颠一颠的啄米很开心。
为了避免猪粪,鸡粪臭气熏人。每天中午和晩上,王伯伯总要把猪圈,鸡栏打扫一遍,然后叫桂香姐姐拎来几桶井水把猪圈里残留秽物冲得十分清洁,还不时准备好温热水,把猪身上的秽物也洗刷得得干干净净,邻近的厨房絲毫不受影响,受到家人和亲友的一致称赞。就这様,我家养的猪和鸡一天一天长大了……小猪崽慢慢变成了大肥猪,小鸡崽也慢慢变成了大母鸡。
王伯伯始终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她整天都是忙忙碌碌的,但是,无论怎么忙她也总是乐活活的,脸上也总是挂着笑容,妈妈怎么喊她休息她都不肯休息。有一天,妈妈带着冬姐上街去了,我又跑到厨房后边看她喂猪食,一不小心脚踩滑了跌了一跤,刚穿上的新裤子划了一个大口子,我伤心地哇哇哭起来。桂香姐姐赶紧把我扶起来,用热毛巾把我的手和脸搽干净,还把我的新裤子也脱下来,边脱边说:这可怎么办呢,大少爷刚穿上的新裤子就划了条口子,就是补好了穿出去也难看哟!王伯伯笑着说:衣裳坏了就补好呗,姑娘家这点手艺都没有以后怎么嫁人啦!一席话把桂香姐姐羞的滿脸通红。
晚饭后,王伯伯拿出划开口子的新裤子,坐在灯光下一针一线的缝补起来。一个小时后,新裤子奇迹般织补好了,桂香姐姐左看右看怎么也挑不出毛病来。她歪着头诙谐地笑着说:你可真能干,谁娶了你这样的媳妇真是前世修来的啊!
王伯伯天性勤劳朴实,为人善良。在旧社会里她属于社会的最低层。但是,对待那些“跑反的难民”,她总要想方设法伸出援手。
在抗战胜利前夕,日本军队作垂死挣扎,还加大了飞机空袭力度。重庆周边地区为躲避日军的轰炸和清剿而逃到重庆的难民也特别多,他们携家带口爬山涉水来到陪都。王伯伯和桂香姐姐总是按照爸、妈的吩咐忙着打扫前厅,让逃难的大人,小孩临时有个安身的地方。有一次我家前厅偏房里住了一家人,他们是搭乘民船来重庆投奔亲戚的,不幸在江中遭到敌机轰炸,有个小男孩落水溺亡了,他的三岁小妹妹天天哭着找哥哥,夫妇俩人也成天汩流满面,茶饭不思。妈妈带着王伯伯和桂香姐姐每天都去安慰他们,还千方百计哄着小姐姐不要哭。爸爸也托人四处打听他们亲戚的下落。
临行前,王伯伯连续忙了几个晚上,给小女孩缝了一套新衣服送给她,还自已烙了大饼,蒸了黄糕粑送给这家人路上吃。
临行这一天,爸爸、妈妈给这家人送去五十块大洋,还特地安排一个挑夫送他们一家三口上路,我和冬冬姐姐跟着王伯伯,桂香姐姐站在爸妈身边,在朦朦晨曦中祝福他们一路走好,微风中传来小姐姐亲切的呼唤:小弟弟再见,再见!
王伯伯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每逢初一、十五她都要到邻近的城皇庙里烧几柱香,有时候她还要带上我和冬姐去庙里叩几个头,乞求菩萨保佑。当我幼年身染重疾,命在旦夕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要到庙里叩头许愿,请求菩萨救救我。后来我的病治好了,她总爱搂着我叽叽咕咕的对我说:你爸,妈都是难得的好人,好人有好报,观音菩萨显灵了,是观音菩萨救了牛儿的命。 有时候我还会很好奇的问她:王伯伯,观音菩萨往在哪里哟?她就会望着运方,指着篮天上空飘浮着的白云,慈祥地对我说:观音菩萨住在南海,她教诲我们每个人都要做好人,不要做环人,做好人死了可以上天堂,做环人死了就要下地狱。
王伯伯在我家帮佣期间,妈妈都会按时把月钱交给她,告诉她应该把钱存起来,今后派用场。她伤感地告诉我母亲说:娘家双亲早己去世了,夫家二老也早已不在人世,只剩一个堂弟还在乡间务农。我现在拿钱有什么用呢?还是请二小姐为我存起来吧。
后来爸爸和妈妈商议结果,每月只给她一些零花钱,应付的工钱全都存起来供她今后养老使用,还专门用个小本子为她记帐登记。但是,王伯伯过日子十分节俭,她总是把妈妈每月给她的零花钱省着用,或者根本就不用。但是,碰到十分可怜的乞丐和身处逆境的人们,她就会主动塞点钱在我手里叫我给他们。还说这是我家大少爷给你的,拿着吧!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她是希望我成为一个像爸爸、妈妈一样的好人,从小远离纨绔子弟的坏习气。
妈妈知道她有个堂弟在南岸乡间务农,总是动员她回家看看,还多给几块银元让他帶回家,但是,她还是很少回去。一个夏天的晚上,妈妈, 王伯伯和桂香姐姐带着我们两个小孩在天井里聊天,桂香姐姐指着月光下天上的流云问她究竟想不想家?她摇摇头十分真挚地说: 家中亲人都去世了,先生和二小姐对我这么好,今后我可是哪儿也不会去了,更何况二小姐还要养一大堆少爷, 小姐等着我服侍呢!逗得大家都哈哈地笑起来。妈妈顺合着王伯伯的话恢谐的对她说:等今后抗战胜利了,冬冬,牛儿和他们的一大堆兄弟姐妹也都长大成人了,都会抢着为你养老送终的,你想推都推不掉呢!
就这样,王伯伯在我家生活了整整十五年, 她就是我们的长辈亲人。直到解放后一九五五年下半年,那时,妈妈已生养了六个子女,最小的四弟汪辉缔也快满周岁了。街道上清理剥削现象残余,找我妈妈和她本人谈话多次,动员她返回南岸亲戚家中养老,她很不情愿,坚持了两、三个月仍不愿离去。后来,街道干部找到我的爸爸、妈妈,动员他们多做做王伯伯的工作,街道领导干部还对爸爸说:润祥先生,你的政治情况我们都很清楚,你一直是个爱国的民族资产阶级代表,是我们党团结和依靠的对象,现在是清理剥削现象残余的关健时期,希望你们多做做老人家的工作,请她尽快返回南岸养老。她在你们家十多年了,对你们家很留恋也系人之常情。今后你们两家仍然可以来往嘛!但是性质可不同于现在哟!现在你们之间是剥削与被剥削的关係,她离开你们家之后,如果仍愿意往来性质就不同了,那可是一般朋友关係啊,谁也不会去干涉。
爸爸、妈妈听了街道领导的讲话,觉得很有道理,回家后反复做王伯伯的思想工作,有时还把冬姐和我拉进来当说客,王伯伯虽然不情愿但也只好服从安排。妈妈把十五年来应付的月钱全部拿给她以供她养老, 后来,她在南岸上新街一个小街道旁开了个经营日用杂货的小商店,过起了自食其力的生活,但是我们的亲情联系却从未终断,妈妈总不时带着我们兄弟去南岸上新街看望她老人家,共享天伦之乐。
同年底,爸爸在市中区小什字爱仁堂入囗端部处购买了一憧砖混结构的二层楼房,我们举家迁往那儿开办了汪润祥中医诊所,王伯伯又赶来看望我们全家还帮着料理家务。后来妈妈生下最小的幺妹辉莲,她又特地赶过来帮忙个把月,临走时又带上我和二弟辉世去南岸上新街玩了两天。
一九五七年下半年,爸爸托老朋友陈冕久伯伯帮忙,在沙坪坝区向乐村对面的杨公桥公路旁边自建了一幢木结构的二层楼房,把诊所迁到了哪儿,开始了努力拼搏的新生 活。我家的新楼房位于当地自建民宅群端部,自然形成一条公路旁的小街道。我家新楼房右侧用竹篱笆围成一个宽约5米、长约12米的大坝子可供孩子们休憨玩耍,院垻外有一条沙区公路排水沟和一条横穿马路的排污涵道。楼房后面是高约5米的坚硬岩石直壁,其后侧紧邻当时的建筑工业学校围墙。若顺门前公路前行,不远处就是大名鼎鼎的重庆第三中学。我家新楼房对面就是有名的向乐村,穿过向乐村走不多运就是重庆大学,建筑工程学院和重庆第七中学。由于沙坪坝区是重庆市著名的文化区,大学,中学、小学毗邻而居,文化氛围十分浓厚。
后来,爸爸、妈妈曾告诉我们为什么频频搬家的原因,那是他们考虑要尽量给子女们提供方便升学的良好环境。
汪润祥中医诊所正式开业后,由于父亲医术高明,到我家诊所看病的人往往络绎不绝,很快就打开了新局面。搬到沙坪垻杨公桥后,我们家离南岸上新街更远了,但是这种亲情联系仍然保持,从未终断。
三年自然災荒期间为了渡过饥荒,爸爸在我家新宅旁边开垦了-大片荒地,种上各种易生长的蔬菜供家人填饱肚子,家畔的排水涵洞为我家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灌溉水源,爸爸辛苦栽种的各种蔬菜长得特别好。他们十分担心王伯伯年岁巳高,难于渡过这场災难,又特地叫我和二弟辉世一道把王伯伯接过来住了一段日子,她看着-群从小带大的孩子遂渐长大了,心中真是无限感慨,每到傍晚的时候,她总要带着我们坐在大院旁边竹篱围成的院垻里给我们讲-些童年时期的往事和趣事,不时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大家快乐地沉浸在童年的回忆中。
不幸的是,由于王伯伯当时年岁已高,回到南岸以后,她终于未能躲过三年自然灾荒那场劫难,由于营养缺乏,她逐渐全身浮肿。当我们得知她老人家因病垂厄的消息时,爸爸妈妈商量后,由妈妈急忙带着我们赶往南岸她家中看望,然而当大家赶到时,她老人家却已经与世长辞,享年7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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