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弄井的坡头,独立一橦两层楼的土墙木屋。东面靠山,西面临井,南面挨着高墙,北面大门朝向菜地。一棵古梨树,神奇的茂盛,就像一把巨伞撑在绿茵茵的菜地上,即使是暴雨倾盆,树下也滴水不漏,夏日炎炎,树下却是凉风习习,老人聊天,摸牌,小孩抓虫子、做家家。这是梨树主人振辉叔去世后的情景,振辉叔在世时,爱梨树如生命,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打搅的。秋天,一只只形状如葫芦的雪梨,挂满枝头,随风摇曳,像一头头猴子在树上玩荡秋千。夕阳西下,人群离散,一只乌鸦站立树尾“哇哇”的叫个不停,有些寂寞。屋子仅凭借西墙壁上的一个圆洞,射进一绺光线,显得幽暗。地面鸡粪成堆,櫈桌污渍斑斑。散发着一股股臭气,冲出家门,飘向远方……
屋子是哑巴的祖辈遗产,一代代传承下来。蜗居着爷侄孙三代五口:叔爷哑巴、侄子中秋、侄媳重阳、孙子端午,孙女懒女。哑巴的哥哥英年早逝,留下独子中秋。哑巴不辞辛苦地把中秋拉扯成人,经人介绍完成了中秋与重阳的婚事。并把祖屋传承给侄子。而他自己却是终生未娶,过着寄侄篱下的生活,指望侄子养老送终。哑巴自以为可以享清福,没有想到重阳极为懒惰,只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养得像一头肥猪,邻居给她取了外号叫“懒妇”。哑巴有苦说不出,天天拿着一个茶瓶伸进灶膛煮稀饭,每日三餐,都是一个人抱着一碗粥,像一头孤独的水牛,“咕噜、咕噜”的喝着。逢年过节也是如此。
中秋的独女,没有名字,因为她的母亲是村里有名的懒妇,村里人就叫她为“懒女”。俗话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懒女越长越像她的母亲,不光光是相貌,就连性格也越来越像,属于扫帚倒在地上也不捡的那种人,而且,生性古怪,怕与人接触,更容不得别人说她。懒女的哥哥端午和我是同龄,我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她家稀有的访客。有一天,我背着书包,邀端午一起上学,坐在火炉头等着端午。懒女站在锅门前,拿着火钳,夹着木柴往灶膛里塞。熊熊的火舌舔着锅底,把懒女稚嫩的脸蛋照得通红。忽然,一股狐臭味冲入鼻孔,差一点晕倒,我本能地冒出一句话:
“怎么这么臭?”
“臭你的头,找死。”懒女以为是在说她,背朝着我回了一句。
话音未落,突然,转身180度,操着赤红的火钳,戳中了我的耳背,“嗤嗤”的冒烟,险些掉了下来,懒女的母亲边骂着懒女,边抓了一块冬瓜咸,敷在伤口上,撕下了一块衣襟,从左耳跨越右耳包着,只露出眼睛与嘴巴。耳朵在阵阵绞痛,胃口在翻江倒海。害得我在家呆了两个星期,不敢去上学。从此,我再也不敢迈进端午家半步。
后来,我离开了村庄,到镇上读书去了,再也没有见到懒女。
哑巴年老生病无人照顾,疾病加上饥饿而死了。哑巴的死,给本来就贫穷的家庭,增添了许多变故。中秋发疯了,疯成不会说话,只能手舞足蹈,提着裤子满条巷子乱跑。过了几天,端午也发疯了,叫中秋做叔叔。跟着父亲东奔西跑。
中秋与端午接连发疯,重阳也生病了。家里失去了劳动力,缺柴少米,空空荡荡的。懒女饿了两天后,觉得不能再懒了,再懒就会像叔爷一样饿死。她吃力地爬向菜厨,打开厨门,里面只有一碗长着白毛的剩饭,是重阳生病之前准备喂兔子的。此时,懒女顾不了兔子的死活,也顾不了长毛的饭有没有毒,抱着饭碗,用爪子耙进嘴里,狼吞虎咽的下了肚。窝里的两只兔子疯狂的咬着、叫着、跳着。懒女渐渐地感到回神来劲了。于是,开始打理屋子,挑水烧饭,炖药,照顾母亲。
一位白须长者对懒女说:“你们家以前只是脏,但有两个劳力,生活虽然苦点,勉强也过得去。现在两个都疯了。是不是你叔爷的坟墓有点问题?从你父亲和哥哥的动作上看有点像你叔爷,是不是你叔爷的鬼魂附体?”
懒女受了点拨,一下子醒悟过来。她连夜赶到了县城,找到巫婆,报上叔爷的名字及生辰八字,巫婆点了两柱香,闭上眼睛,嘴里叨叨不绝,仰着头,像货郎手上的拨浪鼓摇个不停,随即身体也摇晃起来,扮着叔爷的口气说:“我给你们当牛做马,辛苦一辈子,却从未过上一个节日,从未喝上一碗酒,吃上一块肉,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巫婆念叨了一会,睁开眼睛,对懒女说:“你叔爷成冰尸了,晚上出去找吃的,白天回到墓里。赶快把他烧毁了,不然会吃人。”
懒女回到家,叫了几个族亲,扛着一根根木头,提了一桶煤油,穿过田垄,爬上山坡,钻进茂密的深山,在一棵参天大松树下,找到了叔爷的坟墓,把木头锯断劈开。分别在坟台上与土地公门前,点了三柱香,烧了纸钱,拜了三拜后,挖开墓穴,挥起带齿的长柄耙子,钉住棺材盖,三条汉子连同懒女使劲地把棺材拖了出来。懒女睁开大眼,查找叔爷逃出来的洞隙。果然,在前板上发现了一个鹅蛋大小的洞口。懒女心想:难道这就是叔爷进进出出的门?难道叔爷会像齐天大圣那样,有缩身神功?这时,盖板已经被汉子撬开。懒女一看,发现埋了三年的尸体竟然完好无损,只是由黄变黑。不禁惊叫了一声:“叔爷,你没死?”然后,低着头,闭着眼睛,双手合璧,贴在胸口上,嘴里轻轻地念叨:“叔爷,放过我爸、我哥吧!没有照顾好您,我来道歉了!我给您换一个安宁的地方,你就好好地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吧!”汉子们往棺材上堆了柴火,泼了煤油,火焰开始燃烧。懒女念完,睁开眼睛,棺材里的尸体突然坐起,眼睛凹了进去,像两个黑洞。露出两颗獠牙,足足半尺长。突然,一阵山风刮来,大火“呼呼”的嚎叫,冰尸晃动,仿佛要吃人。一只耗子被烧光了被毛,窜出洞口,撞到懒女的脚上,溜走了。吓得人们纷纷逃跑。熊熊的烈火散发着一股股呛人的腥焦味。引来了两只棕色的狼,守在一棵杨梅树下,盯着尸体,伺机抢食;一群乌鸦在头顶上搏击,准备抢啄尸肉。开始,冲天的火焰,让它们无法靠近。尸体瞬间烧成灰烬。狼的嘴角流着口水,掉头躲进了树林;乌鸦“哇哇”几声,飞向远方。懒女弯着腰,从遗骨的脚趾开始,一节节捡起,放进经瓮里,最后,把头骨盖上,好像完整的叔爷就蹲在瓮子里。盖上盖子,用水泥封密了缝隙,装进红布袋子,在袋口打了一个结,懒女锄头柄穿过袋口,翘起来放在肩膀上扛走了,安葬在别处。
中秋与端午,被几个大汉捆绑着,像两头即将屠宰的猪,在拖拉机上咆哮着,挣脱着,送到寿宁精神病医院。
没过多久,中秋和端午两个人的疯病就痊愈了。
一天周末,我从镇上放假回到家,挑着两只水桶到后弄井打水,懒女正低着头在水井边洗衣服。见到我急忙站了起来,脸上抹了面粉,嘴唇上涂了洋红。对我说:
“我母亲中风了,现在,我学会了独立。磨谷舂米、砍柴洗衣,挑水烧饭,都由我一个人做,生活倒觉得好充实。”
“那么,没有人叫你懒女了?”我看看她身边没有什么器械,判定她不会动凶,便开她的玩笑。
“没有,没有啦!大家都叫我端午妹了。”懒女说完,“噗嗤”一声,捂着嘴巴笑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再到后弄井挑水时,端午妹已经出嫁到外地去了。
2018.12.1.于上海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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