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远等人正坐在食堂里的饭桌上吃晚饭,一个年轻的军人端着饭碗走了过来,往艾问江身边一坐,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
艾问江随口答道:“我们是从横江市来的。”
“哦,你们是华东的,你们那里离石城市和东海市都不远。”军人似乎只是无目的地攀谈,他说,“我们是从南海市来的,我们是军事学院的学生,是来这里串联的,明天就走。你们哪天走?”
艾问江说:“我们也是明天走,是早晨六点钟的火车。”
军人点点头,问艾问江:“你们直接回家吗?”
艾问江说:“是的。”
军人问:“你们返程的火车终点站是哪里呀?”
艾问江说:“终点站是东海市,我们到不了东海市,在石城市就要转车。”
军人说:“现在开始控制串联了,给大家发的火车票都是直接回家的。可是有不少人还在串联,他们互相换火车票,换了火车票不就能继续串起来了吗?比如我们两换火车票,你就可以到南海市去,我就可以到东海市。”
艾问江说:“这个我也知道,就不知道到了别的地方是不是接待?要是都像牧平市这样,只接待一天,那就没有什么意思。”
军人说:“南方现在很活跃,各地都还在接待,据说接待的还很不错。”
艾问江说:“那倒还好。”
军人问:“你们想到南海市去吗?”
艾问江说:“南海市是个不错的地方,当然是想去,不过我们出来晚了,现在去不成了。”
军人说:“去得成,换火车票嘛,我们正想到东海市那些地方去,我们换票。”
艾问江说:“你们几个人呀?”
军人说:“我们是六个人,现在我身上有六张到南海市的火车票。”
“那不行呀!”艾问江说,“我们五个人,只有五张火车票,我们换不起来呀!”
军人说:“没关系,我们就换五张,我们少一张再找别人换。这事就这么定了,你的火车票在身上吗?我们现在就可以换。”
艾问江指着正在吃饭的梅远等人说:“我还要跟我们一同来的这几位商量一下。”
陈定春说:“不用商量了,我都听到了,换——”
艾问江问:“我们还有其他人,不知他们有什么意见?”
陈定春说:“不是说了吗,没意见,都没意见,你就爽快地换吧!”
军人已迫不及待地掏出五张从牧平市到南海市的火车票,急等着和艾问江换票。
艾问江看看梅远,梅远笑了笑,于是艾问江就和军人换了火车票。
军人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饭票,说:“这些饭票是我们剩下的,你们买点馒头路上吃。”
艾问江说:“不要,你们自己买点馒头带着嘛。”
军人说:“别客气,我们有钱,干粮买好了,不需要了,就都送给你们。”
艾问江接过了饭票。
第二天早上,梅远等人吃过早饭,把多余的饭票都买了馒头。当他们来到火车站时,车站广场和候车室里到处都是人,入站口人挤人,离开车只有二十分钟了,他们还是不能进站,几个人都紧张起来。
陈定春跛着腿到处找人想办法,她找到一个警察,请求警察帮助他们进站。警察看了他们的火车票,就从警察办公室里把他们送上了站台。
梅远等人挤上火车时,车厢里已挤不动了,他们只好在车门口站着。就这样,他们已累得一身大汗。
列车按时开动起来。
陈定春看看手上的火车票,是有位子的,现在他们的位子已经被别人占去了。她找到列车员要求对号入座。
列车员为难地说:“现在人太多呀,已经无法通行,就是人家能把座位让给你们,你们也没办法去呀!你们辛苦一下,这趟车在前方几个站下的人非常多,人下了,你们就有可能找到座位。请你们暂时克服一下,好吗?”
陈定春觉得列车员说得有道理,只好一切作罢。
梅远指着陈定春跟列车员说:“她的脚有伤,她不能久站,给她一个人想点办法行吗?”
列车员说:“行,我的工作室里有个小凳子,我拿来给她坐。”
梅远等一直站着,火车到达第一个站后,确实下了很多人,但是梅远他们还是没能找到座位,但已不像先前那么拥挤了,他们已经站到了车厢中间的走道里。火车开动后,艾问江和秦永龙、孙大明都爬上了行李架。
陈定春把小凳子放到走道上,要拉着梅远和她一起坐,梅远看着凳子那么小,只能搁下一个人的屁股尖,哪里能坐下两个人,她怎么也不肯坐。
艾问江拿出一沓传单,递给梅远说:“你就用这些东西垫着,在走道里坐下来。
梅远接过传单,往走道的地上一垫,双手抱膝坐了下来。
秦永龙仰面睡在行李架上,说:“饿了,我们开饭。”
可是,当秦永龙打开挎包时,馒头都挤碎了,他惊叫道:“不好了,馒头都被挤成豆腐渣了。”
陈定春说:“没关系,只要能填肚子就行。”
于是,秦永龙就从挎包里抓出一大把碎馒头,然后把挎包递给了艾问江。
艾问江从挎包里抓出一把碎馒头后,把挎包递给孙大明说:“一个一个地往下传。”
挎包递到梅远手上时,她高兴地说:“啊,好运到了,下面的馒头没碎,都是好的。”
陈定春伸手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馒头,梅远也拿了一个馒头,然后把挎包递给秦永龙说:“你们狠狠地吃,今日有酒今日醉,吃一顿是一顿。”
孙大明吃着,吃着,打起呼噜来,艾问江和秦永龙吃过馒头也睡着了。
陈定春和梅远就坐着打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的广播响了起来:“旅客们,列车就要到达前方的火车站,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
艾问江、秦永龙和孙大明赶快从行李架上爬下来,盯着下车的旅客找座位,只要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就赶快跑过去占领位子。
梅远和陈定春就近找到了位子。
一直等到旅客们开始下车,艾问江、秦永龙、孙大明才分别找到了座位,但他们都分开了。
这个火车站并没有上多少人,显然这里是控制了上车的人数,火车停了十五分钟,准时开出了火车站。现在车厢里人少多了,只是走道上站了一些人,人可以在车厢里来回活动了。
陈定春开始发挥她的外交家才能,跛着脚到处跟人家换座位,她花了一个多小时,东求西说,终于把他们同行的五个人换到了一起。
这时候,车窗外的光线黑了下来,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可是列车上似乎没有任何食品可供应。梅远等人早就饥肠辘辘。
孙大明说:“把剩下的馒头拿出来吃吧!”
梅远说:“就熬着吧,到南海市的路还远,现在把馒头吃光了,后面怎么办?”
秦永龙说:“硬熬着难受呀!”
陈定春说:“音乐家,你要难受就把衣服撕碎塞到胃里去,保证你五天都不知道饿。”
秦永龙说:“你说的倒是一个办法,就怕衣服撕碎了,又塞不进去,那不两头都不合算呀!”
陈定春说:“说真话,饿着确实很难受。我去找列车员要点开水,顺便把小凳子坏给她。”
当陈定春找到列车员要开水的时候,列车员很为难地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现在列车上不仅没有开水,连冷水也没有了。”
陈定春问:“怎么会这样呢?”
列车员说:“我们这趟车到了牧平市还没来得及加水,就让我们掉头开往南海市,车上剩下的水只能保列车运行。我们车上工作人员也很久没喝水了,我们的嗓子已干得都快冒烟了。”
陈定春说:“车上会卖吃的吗?”
列车员说:“水都没有,哪里还有吃的卖!”
陈定春问:“连糖果、饼干也没有吗?”
列车员说:“一个多月来,列车都没进过货了,哪里还有那些好东西卖。车上什么也没有,我们也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大家只能克服,到了南海市就好办了。”
陈定春问:“到南海市还要多长时间?”
列车员说:“正常情况下还有二十多个小时就能到南海市,但现在很难说,路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出事了,要临时停车,那就非常难说。”
陈定春知道一点指望也没有了,就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座位上。
孙大明忙问:“外交家,有水喝吗?”
陈定春说:“没有,一滴水也没有!”
孙大明又问:“有吃的卖吗?”
陈定春说:“有,到了南海市就有。”
孙大明不高兴地说:“这不是废话吗?”
梅远说:“很好,既没喝的,又没吃的,到了南海市我们就成木乃伊了。”
孙大明火气十足地说:“别说得那么恐怖,说点好听的好不好!”
梅远说:“是呀,伟大的明哲保身先生,又温柔,有可爱,就像一头骆驼,可以七天不吃不喝,还能呜呜地叫。”
大家都被梅远逗笑了。
秦永龙说:“什么也别说,反正天黑了,我们睡觉。”
孙大明说:“我上厕所方便一下,回来就睡觉。”
艾问江说:“哎呀,你上什么厕所嘛!”
孙大明问:“为什么不上厕所?”
艾问江说:“你一上厕所,把干的或稀的都排掉了,那不可惜啦!”
孙大明说:“废话。”
等到孙大明上过厕所回来,其他几个人都眯上了眼,他也靠到座椅背上闭上了眼。
列车在中原大地的夜色里开开停停,摇摇晃晃,梅远等人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夜深深,列车过了中原也不知道。
第二天上午,梅远从车窗里看到了一个城市,很快列车又开上了一座大桥,大桥下浊浪滚滚,她叫到:“到江城市了,火车正在过长江大桥,桥下是滔滔长江,江里有轮船,有白矾,很好看!”
陈定春等也歪过身体朝车窗外看着。
秦永龙说:“啊,又见长江,我真想吹笛子!”
陈定春说:“你吹吧,让我们也好欣赏一曲!”
“不能吹呀!”秦永龙叹了口气,说,“这是在火车上,不能打扰别人,知道不?”
说话间,火车过了长江大桥,进入了江城市火车站,嘎然来了个紧紧刹车,弄得许多人东倒西歪。梅远倒到了艾问江怀里,她与艾问江都被弄出了一个大红脸,梅远慌忙往起爬,可是她越慌越爬不起来,在艾问江身上翻滚着。艾问江赶快用双手托住梅远的肩,把梅远推到一边。
陈定春乐得直拍手。
梅远和艾问江越来越不好意思。
列车上的广播响了起来:“旅客们,列车现在遇到了紧急情况,是临时停车,请大家管好车窗,千万不要开车窗。站台上人很多,有人要爬车。再重复一遍,旅客们不要开车窗,旅客们不要开车窗!”
大家着急地呆在车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江城市,很多人都情绪不安。
车厢里的广播又响起来:“请所有的乘务人员都到你们工作的车厢里去,与旅客呆在一起,做好旅客的思想工作,这次停车时间可能比较长。”
列车员进入了梅远他们的车厢,梅远问:“列车究竟遇到了什么大问题?”
列车员说:“有人在车站上卧轨。”
梅远说:“这是南下的火车,又不是到北方的,卧轨有什么意思?”
列车员说:“江城市的两派这阵子天天武斗,都是真刀真枪地拼杀,今天他们就在江城市火车站开火,有一派打输了,就耍赖卧轨。”
这时候,只见站台上到处是人,有神色慌张四处躲避的旅客,有拿着刀枪铁棍的造反派,造反派们都打着旗号,带着红臂章。
站台上,有些像是红卫兵的人冒死向列车的门口奔跑, 他们拼命打着列车的门,列车员哪里敢开车门。有的人就着急地敲打着车窗,意思叫车厢里的人把车窗打开,他们要翻车窗上车。车厢里的人当然不敢开车窗,那些红卫兵就用脚拼命踹火车厢,用拳头砸车窗的玻璃。他们都怒火万丈,个个像暴躁的吼狮,朝着火车怒骂着。有人开始捡东西砸火车,听到一声接一声的空隆空隆的响声。都说江城市的红卫兵厉害,他们果然身手不凡,脾气非常大,个性刚烈,有一股战斗气势。
突然,有个红卫兵把手上的包砸到了梅远面对的车窗玻璃上,咚的一声,吓得梅远魂飞魄散,赶快与身边的艾问江换了位置。
艾问江刚刚坐定,一个红卫兵朝着车窗的玻璃泼过一大瓷缸水来,水吧嗒一声在车窗的玻璃上炸开了一朵花,艾问江被吓得浑身一抖。
孙大明不耐烦地说:“完了,完了,这回火车一个月也不能开了,我们死定了,就死在火车上了,这火车就是活棺材,我们大家就互相陪葬了。”
陈定春焦躁地冲着孙大明说:“谁要你陪葬啊?胆小鬼一个,你陪谁谁遭殃。你能不能拿出点大豆腐气概来,直挺挺地在座位上坐端正了,不要动不动就怕死。”
孙大明说:“好,好,我怕死,你是花木兰,你是穆桂英,你是革命志士秋瑾,你是巾帼不让须眉,你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武二郎,你是气贯长江的女英雄,你是伟大女豪杰,你是名垂青史的女烈士——”
沉郁中的人们都被孙大明逗笑了。
陈定春说:“明哲保身,你真有文才,你说得真好,你随口说出来的就成了一首绝好的歌词,让音乐家给你谱上曲,就是空前绝后的颂歌。”
秦永龙说:“好,好,我来谱……”
可是,秦永龙一句话没说完,站台上传来了噼噼啪啪的枪声,而且枪声里夹着爆炸声,不时能听到子弹撞击车厢的刺耳声。
站台上的人没命地奔跑,一片惊恐和惨叫,人们找不到躲避的地方。
车厢里的人都紧张地蜷缩起来,不敢朝车窗外看,身上冒出了冷汗,心都悬了起来。
秦永龙故意挑逗孙大明说:“明哲保身,要是有人用炸药包炸火车怎么办?”
孙大明被吓得不敢作声。
坐在秦永龙附近座位上的一个陌生的女生朝秦永龙尖叫起来,她似乎失去了理智,她好像快要疯了,她斥骂秦永龙:“你神经病呀,你是坏分子呀,你想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呀,人家越是害怕,你越是说吓人的话,你的心给野狗吃啦!”
秦永龙被陌生的女生骂懵了,瞪着眼不知说什么好。
陈定春对陌生的女生说:“对不起,他是在跟我们开玩笑,打扰你了,请原谅!”
陌生的女生说:“开玩笑说点轻松的不好吗?为什么瞎说,火车上是公共场所,能随便乱说吗?”
艾问江说:“把馒头拿出来,我们吃馒头。”
秦永龙拿出挎包里的馒头,给每个人递了一个。
馒头拿在手上硬得像干泥巴团,分量却特轻。
梅远轻轻捏了一下馒头,馒头就碎裂了,大家有些吃惊,都看着手上的馒头不知是怎么回事。
陌生的女生说:“没事,可以吃,是车厢里太干燥,馒头的水分都被蒸发了,就变干了,变脆了,吃了没事。”
秦永龙相信陌生的女生的话,他咬了一口馒头,咬出了吱吱的响声,馒头好像是烧饼,不,比烧饼还干得多。他嚼着干馒头渣子,嚼了好一会才吞了下去。其他人也学着他的样子艰难地嚼着馒头。这馒头虽然很难吃,但是咽到了肚子里人就感觉着舒服多了。
五个人都低着头,默默地吃着馒头,嘴巴裹来裹去,车窗外的枪声好像在为他们伴奏。
渐渐地,大家的嘴巴都干得裹不动了。
艾问江叹着气,看看梅远,他发现梅远的嘴唇起泡了。他又看看秦永龙和陈定春,他们两个还好,他们的嘴唇没起泡。他再看看孙大明,孙大明的嘴唇起了一圈燎泡。他问秦永龙:“我的嘴唇起泡了吗?”
秦永龙看看艾问江,说:“你的嘴唇没起泡。”
艾问江说:“明哲保身和梅医生的嘴唇都起泡了。”
孙大明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陈定春看看孙大明,又看看梅远,说:“爱因斯坦没开玩笑,他说的是真的。”
梅远说:“随它去吧,只要还在喘气就行了!”
陈定春说:“没那么严重。”
秦永龙说:“好像枪声停了。”
艾问江说:“站台上没人了。”
梅远也说:“好像打仗的人撤了。”
果然不错,列车缓缓地开动起来。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列车在江城市火车站耽误了五个多小时。
梅远看着手上剩下的一小块馒头说:“我不想吃了,肚里有了一点食,看来在到南海市之前死不掉。”
陌生的女生朝梅远伸出手,满脸尴尬,羞怯地说:“你能把那点馒头给我吃吗?我已两天没吃东西了。”
梅远正要把手上的剩馒头递给陌生的女生,却被秦永龙拦住了,他从包里拿出一个整馒头递给了陌生的女生。
陌生的女生朝秦永龙说了声谢谢,就一口不等一口地大口啃起干馒头来。
火车离开江城市后,一路上开得很不顺,依然是走走停停,经常要等着会车,到了第二天凌晨才到了湘水火车站,好在火车没有在湘水火车站停,一直开了过去。一路慢慢腾腾,到上午十点多钟,车厢里的广播响了起来:“旅客们,火车很快就要到达南岭火车站,火车在南岭火车站要停下来加水,为了安全起见,请大家不要下车。南岭火车站有人给大家送水,请大家就在车窗口取水。”
南岭火车站到了,站台上果然有很多水桶,水桶边站着很多服务的人,火车一停稳,大家就打开车窗递出水杯,请服务人员帮助取水。
梅远等人都饱饱地喝了一顿白开水,嗓子不干了,肚子也好过多了,每人还存了一杯水。
秦永龙说:“还有三个馒头,我们把它吃了。”
梅远说:“就你们三个男生吃吧!”
秦永龙说:“不行,同甘共苦,我们五个人同分,男女平等。”
陈定春指着陌生的女生说:“带她一个,六个人,正好每人半个。”
陌生的女生赶块摇着手说:“不要,不要,我现在好多了,不感到难受了,你们自己吃吧!“
秦永龙递一个馒头给孙大明,说:“这是你跟外交家的。”
孙大明接过馒头就扳开了,递给陈定春半个。
秦永龙又递给梅远一个馒头,说:“这是你和……爱因斯坦的。”
最后秦永龙把他手上的一个馒头扳开,递给了陌生的女生半个馒头。
吃过馒头,陌生的女生递给秦永龙一个小纸条,秦永龙不敢看,想往口袋里塞。
孙大明说:“给我看看。”
陌生的女生说:“没关系,大家都可以看。”
秦永龙把小纸条丢给了孙大明,小纸条上写着:保胜市一中高二(3)班欧阳云,我们可以联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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