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叔叔!这么多人,做了什么好事,都上了红榜?怎么没有我的名字嘛?”
“你叔叔当了局长,村庄的大官,大家请他做客。”母亲闻讯赶来,抢先答道。
“哦,叔叔当大官啦!当大官啦!”小春春啪着手,蹦蹦跳跳地汇报他的妈妈去了。
鞭炮声,欢笑声,冲出大门,震撼着村庄的上空。古老的厂西村虽然居住着百户人家,却掺杂了20几种姓氏,即使是同祖同宗也是隔离10代以上,互不结亲,没有亲疏之分,没有姓氏之别,也没有村霸恶棍。而是,和谐相处,其乐融融。建国以来,也没有出现过吃公粮的国家人才。唯独我生逢其时,当上了一个小官,有幸成为村庄的唯一与骄傲。所以,过年开始,家里就踏破了门槛,争先恐后向母亲预约。邻居的李大婶还连夸带吓的对母亲说:“要是老六不到我家吃饭,就是瞧不起我们穷人家。”母亲无奈,只好买了一张红纸,请村里的先生,按预约顺序把各家各户的大名一一写上。谁也得罪不得。
说起李婶,虽是刀子嘴豆腐心,却是对我有恩,当年,我缴纳不起学费时,是她偷偷的把一头母鸡卖了,把钱塞给我。还有隔壁的赵婶,在我挨饿奄奄一息时,把抽屉里仅有的两个鸡蛋煮了,给我滋补身子。还有黄大妈,陈阿姨,吴阿婆,不是捐米,就是给菜。村庄的每一户人家,几乎对我都有恩。只要开始赴宴,就必须圆满吃完。谁也得罪不得。
我屈指一数,一百二十户,一日三餐,要整整吃喝四十天,感到左右为难。正当我为这庞大而漫长的宴会如何招架发愁时,产业局打来了电话,要我立即赶回单位,这才解了围。
母亲千叮万嘱之后,取下一挂百子炮“乒乒啪啪”地为我送行。
离别送行的队伍,刮来了一阵阵冷风,路边的芦苇杆整排整排的倒去,我不禁打了个寒颤。霍地,“哒哒”的一声增加了我的热能,连忙举起手在空中划了半个弧,货车超过十几米便停了下来。我急着迎上去问道:
“师傅,去哪里?”
“K城。”司机满不在乎地答道。
“麻烦你,把我带一趟。”当了几年的官,说话滑了腔,似乎不是在请求,而是在强制。
“坐到车斗去。”司机不高兴地瞟了一眼,见我一身毛尼的,猜测八成有个小官,反正没有直属关系。货车正要启动,一个乞丐转身赶了上来,急着搭车,司机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乞丐颤颤颠颠地跑到车斗边,带着典型的闽北口音,向我恳求:
“同志,谢谢你,帮我拉一把吧?”便将双手连同拐杖一起向我伸来,我想,风力如此之急,加一个人挡挡风也好,便伸下手,就在这时,一群小孩出马回来,各人拉着一把杉叶唱道:
“正月佳头,红布包头,见红添喜,见黑回避。”我一看,眼前是一个青衫褴褛的乞丐。连忙收回手。
“同志,请帮帮忙,拉一把吧!”他一只手已经抓住了车斗,一只手连同拐杖依旧向我伸来,我不禁退了两步,指着说:
“往轮胎边上来。”只见他爬了几下,都被沉重的包袱死死的卡住。我想,干脆拉一下吧,也算做点好事,可仔细一想,这年头,已不是为人民服务的时候了,是讲资格、论牌子的时代,拉了乞丐,肯定被人说成,局长乞丐一盘菜。
“同志,谢谢你,快帮我接一下吧?”他见我不伸手,便将包袱伸来。我才慢慢地伸过手,但又想,正月佳头,怎么敢接乞丐的包袱呢?便又急忙收回手。这时,他已经爬得满头大汗,便用沾满灰尘的手,抹了一把脸,我才看到,在那黝黑,消瘦又长满胡须的脸上,立即现出五条痕迹,一双浮肿黑圈的眼睛,流露出几分怜悯,像只受伤的小猫,急需主人的救治。我的心动了,常言道:“穷人多善。”是的,乞丐也是人,并且是正常的人,有时,他们的情操还远胜于实足的人呢,如今,他生活上受难,我何必再让他的精神受难呢?这下,我可不顾一切了,咬了一下牙,弯下腰,左手攀住栏杆,右手伸出,紧闭双眼,用力一拉,便上来了。我急忙将掌心偷偷地往裤缝猛檫两下,似乎沾上什么。也该算他倒霉,司机不迟不早地走来,绷着脸训道:
“你干什么?”
“去一下松柏,麻烦您带一下吧!师傅!”乞丐恳求说。
“谁叫你上来的,快下来!”
司机越训越凶,几乎要动手拉人。
“谢谢您,师傅!带一下吧?”乞丐几乎要跪下了。
看着乞丐的可怜相,看着司机的张飞脸,我站在车斗上,不敢哼声了。都是我,为我停了车,是我拉了他。可天无绝人之路,司机凶了几句,便启动了马达“扑扑扑”地开走了。
山野在飞驰,家乡在疏远,北风在耳边呼啸,望着背后卷着如烟的尘土,我的思绪飞向了10年前的冬天……
那是我高考落榜后,负气流浪去了。到了松柏县松花伐木场,好不容易地同当地一个名叫陈锦生的年轻人,承包了一片山,办了出口手续,砍了三百立方米的松木,估计做完木桐,各人可挣上三千元,回家办个店铺,来安度平生。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当我们把木桐拉到溪边,准备水运时,深夜里来了一场洪暴,冲走了三分之一,对方以每立方米六十元折价,要我们赔偿损失,我急得哭了三天三夜,饭菜不入。陈锦生安慰道:
“宝弟,别伤心了,赶快把剩下的以每立方米八十元运走,这样可得利润四千元,盈损对扣,一个人也只不过是千把元的赔偿了。”峻工一算帐,伙食费还吃了八百元,做工的,见没钱都溜光了。因为是住在锦生家里,只能由我俩负责。
我跑回家,经过一番诉说,母亲含泪打开仓门,粮仓里的大半仓谷子,还掉了上一年欠人家的,已经所剩不多。母亲拖着箩筐,拿着铁瓢撞的地板“咣咣”的响,耙光了半仓的谷子。捂着胸口,走出粮仓,歪倚在走廊的土墙上,不停地喘气。
我揣着卖谷子的钱,交给陈锦生。
“宝弟,这伙食费就别算了,我家谷子还是有的,让你赔一千元,已经够呛了。”陈锦生颤抖着嘴唇说。
“锦生哥,这怎么行?兄弟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差少的钱,回家后一定寄给你。”我硬着头皮许下山盟海誓。
“宝弟啊,说实在的,流浪不是你的长远之计,人生总要找个归宿,你刚毕业,千万别被一时的挫折而毁掉前程,还是去复习吧!”
我听了锦生的话,似乎很有道理,于是咬着牙,咽下苦水,结束了流浪生活。临走时,锦生拿了五十元(他瞒着借来的)说:“宝弟,真对不起你,人生第一次走上社会就遭到挫折,这五十元钱,拿着做车费吧,回去后好好复习。”情感冲出了理智的脑门,世上还有什么比友情更神圣呢?我抱住锦生泪如泉涌:
“锦生哥,你是我的亲哥哥啊!”
“宝弟,要争气,等到金榜提名时,别忘了告喜。”一会儿,我才发觉背上渐渐地湿透了。
离别时,我搭上了货车,凛冽的西北风,吹皱了两张通红的愁脸,吹起了两颗碰撞的心。车轮卷起如烟的尘土,把陈锦生淹没在浓尘中……
“同志,你家里发生什么灾难?”我问身边的乞丐。
“唉!别提了……”只见他双眼朝着松柏的方向,在疑思着,似乎有什么事不可告人。
“到底怎么了?”好奇心驱使我的探知欲。
“本想捉蟮卖,反被蟮咬伤,一咬便瘫痪了。”
“什么意思?”我不解的问。
“本来,做一片木桐,可以挣上几千元,谁知反亏了一千。”他开始解释了。
“亏了?”我心里琢磨着,“同是天崖沦落人,相见何比曾相识”。
“是的,我们本来两人合作,各人赔了一千元,还有做工的人伙食八百元。我看那小伙子挺老实,又可怜,便由自己全顶了,总共亏了一千八百元,其实,这些钱都是借来的。偏偏祸不单行,突然,12岁的儿子又失踪了。为了寻儿、还债,妻子愁得病倒了,到处求医,又花了三千元,妻子病愈,自己又患了神经衰弱症,不能下田,只能边乞讨,边找儿子了。”
听了乞丐的诉说,我的心揪了一下,怎么有这么相似,这么巧合的事呢 ?
我连忙问道:“请问你是什么地方人?”
“松花。”他依旧望着远方,还是那个方向,也许是他的印象太深了,到底是留恋,还是怨恨?
“松花?”我越来越怀疑了:“锦生哥是……”
“刘宝,是你……”
我的优越感已从万丈高楼跌落下来,再也顾不上什么乞丐了,连忙扑上去,抱住陈锦生,泪水冲出眼眶,滚滚而流。
“锦生哥,你的苦酒是我酿成的啊……”
“你考取林学院,我很高兴,本来要回信,可是,你的嫂子已经病倒了,所以我不敢回,怕影响你的情绪。”
“那么,四百元钱的汇款单上你为什么以“此处无此人”的理由退回呢?”
“那是因为,你正在读书,完全依赖家里,我怎么敢要你的钱呢?”
“锦生哥,请责备我吧。责备这无情无义的宝弟吧。”
“不!我们行乞人,破、脏、臭,谁不嫌?何况是当官的。”
这像当头一棒,使我无地自容,眼前一片昏暗,梦幻中从悬崖上坠入深渊,一只大雕向我扑来……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上半身已经抛向车外,是陈锦生把我拖回。为了弥补过失,弥补良心上的空白,我再三请求锦生,无论如何也要到产业局住一夜,兄弟俩好好喝上一杯,同时,也借酒倾诉这10年“失踪”的理由,可他拒绝了。看来,得来的东西不知珍惜,失去的却永远不会回来了。多么悔恨,多么痛心啊!
我本能地将右手伸进衣袋,揣着里面的10元大钞,指头间夹着似乎不是钞票,而像一块块沉重的铁板,始终拖不出来,深怕现在进行施舍,是对他天大的侮辱,正当一只颤抖的手在口袋里难以抽出的时候,突然,一个年轻小伙子飞到车斗里,撕心裂肺地喊着:
“爸爸,叔叔,你俩的谈话,我都听见了,都是我的错。那些木头是我赌博输了,叫人推入水中拉走的,我有眼无珠啊。……”
天空乌云密布,暴雨倾盆, 三个男人哭成一团,豆大的雨点冰冷地砸在脸上,像刀子刺肉似的疼痛。
*出马:闽北一带把春节后的第一次出差或出门干活称为出马。
87年5月6日于杨源百货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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