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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咖啡色的日记(第二部 25-28)

时间:2018/10/10 作者: 田桢 热度: 82407
  25

  至今为止,我已经历过二十二个春天,以后大概还会经历同样的数目,甚至更多。但是,1966年那样的春天,此生还会再有吗?

  那个春天对于我是短暂的,因为四月初我们班就要到工厂去毕业实习,所以我与方丽华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个短短的三月。然而这个月的每一天都很甜蜜。如果我能选择的话,我愿意用一年去换回那个三月中的一天。

  最甜蜜的是对未来共同生活的勾画,一勾画我们就互相感到惊异。方丽华惊异于我居然没有任何具体的设想,包括毕业以后的去向。我则惊异于她把什么都想到了。她说我最好是争取回嘉平,我们系统在嘉平有三个单位,都与我的专业对口,特别是其中有一个部里直属的设计院,规模不小,我们学校每年都有人分配到那里去,所以我回嘉平应该是有希望的。

  “那你呢?”我问。

  “小傻瓜!设计院里也有我们电气专业呀。明年我也争取分配到那儿去,咱们不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吗?”

  人生美好到这种程度,就到头了,无以复加了,没法再设想下去了,大脑也就抛锚了。过了一会儿,我才听见她的声音飘过来,像一阵轻柔的风:“到时候你可要到车站来接我。我打听过了,这个设计院离火车站挺远的。”

  我想象着在月台上迎接她的情景:她从车厢的窗口探出头,调皮地咬着下唇向我微笑,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唯一的遗憾是还要等上一年零四个月,等地球再自转五百圈。我恨不能心里伸出一只手去,将这个日子一下子拉到眼前。

  地球当然只能一圈一圈地转。为了望梅止渴,我便与她谈嘉平怎么怎么美好。我说嘉平历史悠久,有许多古迹,挺有意思的。她说到时候你要带我一处一处去看。我说嘉平的图书馆书挺多的,小时候我经常去。她特别高兴:那就更好啦!咱们可以到图书馆去办个借书证。我心里浮起和她手拉手一起走进嘉平市图书馆的画面,都有点不敢往下想了,就转而说起嘉平的气候和物产:嘉平冬天不怎么冷,夏天也不太热,你去了以后就知道了。嘉平还是鱼米之乡,盛产大米,据说产量特别高……

  “对了,”她忽然把头一偏,很认真地问我,“大米饭你会不会煮?”

  “我只煮过稀饭。”

  “咱们也不能老喝稀饭呀。”

  “我还会包饺子,”我赶紧说,“帮厨的时候学的,就是不会擀皮。”

  “擀皮我会。可是嘉平街上有擀面棍卖吗?”

  “不知道……”

  “那我还是从北京带一根去吧,到时候你别忘了在信里提醒我一下。”想了一下,她又问:“你会用搓衣板吗?”

  “搓衣板?不会用。”

  “我也不会用。”她叹口气,说:“可是我妈说,大件东西光靠手揉不行,得用搓衣板。赶明儿我得学学,学会了再来教你……”

  我平生头一次发现,原来做饭洗衣之类的琐事也可以具有这么多的诗情画意,令人无限向往!

  我突然想起一个大问题:“要是我不能分配到嘉平怎么办?”

  “到时候咱们再商量呗。”

  “商量什么?是商量我到哪里去,还是商量你以后去不去?”

  “当然是商量你到哪儿去啦。至于我以后是不是也去那个地方嘛,让我想一想,”她举起食指朝着额头灵巧地绕了两圈,然后猛地在我额上戳一下,“就要看你怎么表现啦。你去了以后必须每天给我写信,一封也不能少,不然我就不去,气死你!”

  于是我觉得分配到什么地方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有一件事:我可以天天听到这个好听的声音,天天看到这对心爱的笑靥,天天享受被她戳额头这种心醉神迷的感觉……人世间还有比这更灿烂的未来吗?

  和她分手以后,我经常会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如此巨大的幸福,真的就这样降临到我头上了?命运怎么对我如此慷慨?上帝怎么对我这样偏心,竟把本应分属于大家的幸福集中起来,统统赐予我一个人了?

  于是我在所有的人面前都有点不好意思,仿佛真的独吞了他们的幸福似的。终于有一天,谢天浩在食堂问我,为什么老是傻笑?

  “是吗?我在笑吗?大概是今天这天气……”我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反问他:“呃,你今天干吗一脸的忧国忧民?知你者谓你心忧,不知者谓你何求!”

  “我求的是下星期一的发言稿。”谢天浩叹口气,说下星期一班里要开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会,廖桂兰又布置他发言。

  “这叫能者多劳嘛。你看了那么多费尔巴哈黑格尔,你不发言谁发言?”

  “不对不对。”谢天浩一个劲摇手,说正因为上次讲用会他谈到了费尔巴哈黑格尔,廖桂兰说他没有联系活思想,不算“活学活用”,叫他补课,并特意交代他这次发言的内容必须是 “狠斗私字一闪念”,做到“立竿见影”。

  “那你不提费尔巴哈黑格尔就行了嘛。”

  谢天浩又摇手,说问题不在费尔巴哈黑格尔,问题在于他不知道这种“活学活用”的言应该怎么发。他说“一闪念”他倒是有,比如早上不想起床呀,不喜欢吃馒头觉得像块海绵咽不下去呀,“可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毛主席著作根本联系不起来嘛。再说这些‘一闪念’也用不着‘狠斗’——早晨我在床上挣一下就起来了嘛,这玩意儿(他晃晃手里的馒头)我一使劲就咽下去了嘛,叫我‘狠斗’什么呢?舒雁你当过几年学生干部,这种事情肯定有经验,你帮我出出主意好不好?哪怕举个例子启发我一下也行么!”

  谢天浩是个干任何事情都很认真的人。我见他眉头拧成一团,深感同情,也想认真地帮他出点主意。一想才发现根本没有主意。因为我虽然如他所说“当过几年学生干部”,却一直是学生会的干活,从没有“狠斗”过什么,也就没有经验可言。所以我跟他蹲在地上合计了半天,也没有合计出一个值得“狠斗”的“闪念”来。

  26

  直到星期一下午,讲用会开始以后,听了两个女同学的发言,我才茅塞顿开,明白了“一闪念”是怎么回事。

  第一位女生的“一闪念”是在做值日生扫地时发生的。她说她扫着扫着,看见地上有一团沾满鼻涕的废纸,很脏,很恶心。围绕着要不要将这团废纸扫掉,她头脑里展开了两种思想的激烈斗争。于是,带着这个问题,她学习了毛主席著作,从几条语录(其中最切题的是有关“脚上有牛屎”那一段)中受到了深刻教育,然后她想起了一系列革命先烈的光辉榜样,以及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阶级兄弟还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等。总之她想了很多很多,最后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把那团废纸一举扫进了簸箕。

  第二位女生“活学活用”的模式大同小异。主要区别是引起“一闪念”的事件有所不同——她的思想斗争是在看到装开水的保温桶龙头没关严,开水正在一滴一滴漏出来时发生的。后面学习领袖著作的过程基本相似,只是引用的语录换成了“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以及“节省每一个铜板为着战争和革命事业”,然后她就想起了战争岁月许多感人的事例,最后终于伸手关上了那个龙头。她说:“这时我才真正发现……”

  “发现桶里的开水早就漏光了!”杨永远在我后面咕哝一声。好几个人吃吃地笑了。马兴旺转过头,目光冷冷地扫过来,笑声顿时消失。那女生的脸却突然涨得通红,难堪的样子使我禁不住心生同情。我知道她们也是不得已。谁都不可能因为扫不扫废纸、关不关水龙头产生什么思想斗争,别说“一闪念”,连“半闪念”也不会有的。但是她们不这样杜撰又怎么办呢?她们正在争取入团呀……

  门“砰”的一声推开了,唐亚辉气喘吁吁地把头伸进来:“舒雁在不在?”

  出来以后,我问他什么事。他说今天下午他们学校开大会听报告,他在主席台上突然发现了汪油嘴。

  “汪油嘴给你们作报告?”我感到不可思议。

  他说作报告的不是汪油嘴,是几个老太太,都是外地工厂里的职工家属,由工会系统组织起来到处讲怎么活学活用,不知怎么被他们学校请来了。他在大会休息十分钟时找了汪油嘴,才知道其中有个老太太是汪油嘴所在工厂的。该老太太有手绝活——不识字却能背出一百零八条毛主席语录,因而获得了巡回讲用的资格。然而老太太没出过门,乃由工会主席全程陪同,而工会主席的公文包又需要有人全程拎着,于是工会的汪油嘴干事就跟着来了。

  “舒雁,想不想去找他狗日的?”

  “当然想!可是我怕他不会对咱们说实话,笔记本丢了第二天我就问过他,他根本不承认是他偷了。”

  “再碰碰运气嘛。不过这会儿他们已经离开学校了。”

  “那到哪儿去找?”

  “你别急嘛,我已经问清楚他们住在哪个招待所了。”

  唐亚辉所说的招待所位于朝阳门外一条小胡同,找到那里时已经过了七点半。大楼门前挂着很壮观的牌子,上端是两行密密麻麻的定语:中华人民共和国某某工业部某某工业局某某工业公司,下面才是五个言简意明的大字——第一招待所。进得门来,发现房子的内部式样很古旧,地板、楼梯、甚至房间的隔墙都是木板做的,当年可能刷过油漆,如今早已洗尽铅华露出本色。

  我们请服务台的女孩查查汪得财住哪个房间。汪精卫的汪,得到的得,发财的财。戴眼镜的女孩一听就笑了:这名儿怎么像个老财迷?真逗!然后查了一通,说老财迷没查到。你们说的名字倒是有一个,住328,可人家是德才兼备的德才,你们找的是不是这个人?

  我们想汪油嘴既然成了汪干事,说不定也已德才兼备,便踩着吱嘎作响的楼梯爬上三楼。唐亚辉一上楼就说要小便,邀请我一同如厕。我说我在外面等你吧。他便钻进厕所去了。不一会儿听到厕所里面突然喧闹起来,正想进去看看,就见唐亚辉搂着一个人的肩头出来了。那人比唐亚辉低一个头,在他怀里拼命挣扎着,一面苦苦哀求:“……不要不要,求你了,求你了……”

  那人的脑袋扭来扭去,一时看不清面孔,但那熟悉的公鸭嗓使我听出他就是汪油嘴。唐亚辉将他搂得很紧,十分亲热的样子:“好说,好说,都是老同学嘛,好说……你看舒雁也来了……”

  事后唐亚辉告诉我,他在厕所里发现有个家伙将脸贴着板壁,正透过小洞偷看隔壁的女厕所,抓住领子提起来一看,原来是工会干事汪油嘴同志。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情节,因而不明白汪干事为什么面色如土,特别是当唐亚辉说到他房间去坐坐时,他双膝一弯,几乎要在走廊中间跪下了:“不要不要……屋里有我们周主席,你一说,我就完了……”

  “嘘——,”唐亚辉将食指压在嘴唇上,“小声点!我怎么会说呢?我们是找你叙叙旧,顺便问件小事情,只要你肯配合,就没事。走吧,咱们总不能在这儿说吧?”

  汪油嘴的房间果然是328。走到跟前时,意外地发现屋里有女人在说话,隔着门听不清楚,只觉得那声音很尖锐很激昂,推门进去,才发现是从桌上的半导体发出的——那收音机正在愤怒批判吴晗的《海瑞罢官》。

  收音机旁边坐着两个人。汪油嘴首先向我们介绍一位秃顶的胖子,说这就是我们工会的周主席。周主席很有风度地和我们握手:“坐坐坐!哈非,哈非!”边说边去拿温水瓶,我才明白他说的是“喝水”,赶快挡住他:“周主席你别忙乎,我们不哈非。我们是来看老同学的,坐一会儿就走。”

  汪油嘴又向我们介绍另一位干枯瘦小满脸皱纹酷似核桃的老太婆:“这是我们厂的蒋二娥同志。” 蒋二娥同志立即绽开皱纹说出一段话,像是表示欢迎,我费了点劲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于是知道她便是那位能背一百零八条语录的奇迹创造者了。

  “汪干事,”周主席从衣架钩摘下帽子,一边问,“今天晚上的电影你就不看了吧?”

  “不看了,不看了,”唐亚辉抢着回答,“汪干事刚刚看过电影。”

  汪干事顿时打了个哆嗦。好在周主席毫无察觉,他把帽子戴正以后,朝我们点点头:“那你们坐会儿。”然后朝老太婆把手一挥:“那我们就向电影院,前进!”老太婆立马拐着小脚跟他往外走,顺口又说出一段语录:“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仿佛在向我们告别。

  蒋二娥的声音消失以后,汪油嘴方才松弛下来,掏出一个亮晶晶的香烟盒,“啪”地揿开,向我们伸过来:“抽烟。请抽烟。”俨然又是干事的派头了。

  唐亚辉抓了一支烟抽起来。我便提起正题。话没说完,汪干事已经在摇头了:“不可能,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偷你的笔记本呢?”

  如果他说的是“没有”,我们也许就相信了。然而他说的是“不可能”。于是唐亚辉向我挤挤眼睛:“既然汪干事说不可能,我们只好找周主席谈谈了。”

  汪干事又哆嗦起来:“不要不要,让我想想,想想……”然而他闷头抽了两支烟以后,却说他想不起来,实在想不起来了,我这个人记性不好,你们是晓得的……我只好失望地站起身,对唐亚辉说咱们回去吧。

  “回去?干吗回去?”唐亚辉很惊讶,“周主席的电影马上就看完了,咱们再坐一会儿不好吗?”

  周主席使汪干事的记性立马变好了:“我说我说,舒雁你这个笔记本其实当天就烧掉了。”

  “烧掉了?你干吗要烧掉?”我问。

  “不是我烧的。”汪干事慌忙摆手,“是个不认识的人。他说他是研究皮革的,特别喜欢那个笔记本,你那个笔记本的面子不是皮子做的吗,他说他想收藏,我就送给他了……”

  “鬼话!”唐亚辉说,“你汪油嘴会把东西白白送人?”

  汪干事吞吞吐吐地承认那人给了他五块钱。唐亚辉还是不肯相信,说那人既然花了五块钱买去,怎么可能烧掉呢?汪干事急得满头大汗,说我把那天的事情从头到尾说给你们听嘛,你要是再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了。

  “那就快说,不要浪费时间。”唐亚辉不怀好意地一笑,“周主席的电影怕是已经看到一半了。”

  汪干事就急急忙忙说起来,但在百忙之中仍没忘记声明:他拿我那个笔记本是出于革命警惕性,想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阶级敌人的“变天账”。他拿着笔记本边走边看路过一座楼房的时候,一扇窗户打开了,有个大人伸出头来,叫他等一下。然后那人从楼里走出来,把他领进房间,拿出五块钱要买那个笔记本。他当时觉得很合算,拿了钱二话没说就出来了,快到家的时候想起那人拿过笔记本高兴得眼睛发亮,像是捡到了什么值钱的宝贝,又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吃了亏,就转身跑回那个窗户底下,想叫那人再加五块钱。结果看见那人正在烧笔记本,“我见他连皮封套也一起烧了,就回来了。”

  我和唐亚辉面面相觑:这件事情太离奇了!但正因为离奇,我断定不是汪油嘴临场发挥编出来的——编造的故事应该比这简单和可信得多。于是我问他那人什么样子。汪油嘴说这我哪儿记得清楚,只记得他说的是外省话,三十来岁的样子。我心里一动,又刨根究底地追问,那人鼻子旁边是不是有个瘤子?汪油嘴想了半天,说没这个印象。我就从身上把塑料钱夹掏出来。钱夹里有两块三毛钱,还有两张照片,我要掏的是其中的一张。但是掏的时候,把另一张也带出来了。我指着薛鹏与我的“双人照”,问他是不是这个人。汪油嘴断然摇头,连声说不是不是,实在记不清楚了。唐亚辉又提起工会周主席,工会汪干事的记忆立刻有所恢复,把手指向另一张发黄的照片:“倒是有点像这个人……”

  我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真是见鬼了!

  他的手指头指着1957年早已作古的徐先达!

  27

  当我把汪油嘴的话告诉方丽华时,她显得很平静。

  “烧了就烧了吧,反正我父亲的日记留下来也没有什么用处。至于是谁烧的,既然想不清楚,就别去想啦,咱们总不能老是生活在这些事情的阴影中吧!”然后她转了一个话题,“下个星期你就要下厂实习了,是吧?”

  “过三个月就回来,那时咱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我说。

  “那时你也该毕业分配了,可咱们还有个问题没解决呢。这事我一直没提,你也真行,压根儿不问。”

  “什么问题?”

  “你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她瞋我一眼,“我妈还没点头呢!她可是一直希望我留在身边。”

  我心里不禁“啊呀”一声。这个问题早该想到了,但我就是没想到,我总以为只要方丽华点了头,我的幸福就进了保险箱。

  我结结巴巴问她怎么办。她欣赏了一阵我的窘态,才抿嘴一笑,说她跟母亲谈过了,母亲的态度已有所松动,同意她把我领到家里去见一面。“时间就定在这个星期天吧。星期天上午九点钟,咱们在故宫城墙的东北角碰头,我带你去我家。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嘛。何况,你这个媳妇也还不算太丑……”

  星期天是4月3日。这个日子我永远无法忘记。

  那天上午,八点半还不到,我已经站在故宫东北角的角楼下面了。穿着一件斜纹布中山服,扣子扣到领口,手里提着一个花花绿绿的点心盒子,自我感觉像个傻老冒。我想这种感觉是我的衣服领子引起的。领子上的风纪扣掉了,扣不拢,很不严肃地半敞着,当然傻冒!于是我干脆将最上面的扣子解开,将两片衣领压下来,力求使之接近较为潇洒的“小翻领”形状。然而手一松,那领子就重新翘上去,更加不伦不类。我便惋惜地想,要是夏天就好了,夏天我有件短袖海魂衫可以穿,根本没有领子,也就用不着跟这破领子较劲了……

  如此这般胡思乱想了半天,蓦然觉得不对劲:太阳已经这么高了,护城河边的树影也越来越短,方丽华怎么还没有来?便向一位戴手表的过路人打听时间。听他说快十点了,顿时焦急起来,伸长脖子东南西北望眼欲穿,最后终于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在翠绿的柳荫下匆匆而来。没错,就是她!

  我张开双臂迎上去,点心盒子在线绳上摇摇摆摆。跑近时发现方丽华脸色惨白,眼睛又红又肿,显然刚刚哭过。我心里“咯登”一下:今天一定出大事了!

  “方丽华,你怎么啦?”

  “我妈……”她只说了两个字,眼泪又涌出来。

  我立刻想起她母亲有心脏病。“是不是你母亲病了?”

  方丽华用手抹去泪水,说:“医院党委找她谈话了……”

  “怎么回事?”

  “我还要问你呢!”她猛地把头一抬,我才看清她眼里充满怨愤,顿时吓懵了。

  “你在嘉华大学到底跟人家说了些什么?”

  “……”

  “你是不是要人家给我父亲平反?”

  轰!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我的脑袋炸成了碎片,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没有,没有,我根本没说过这话……”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的话都已经告诉你了……”

  “你……”她好像被我气坏了,转身就走。我赶紧追上去,拉住她的衣袖,“方丽华,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明白好不好?”

  她将我的手甩开,顺着护城河头也不回地朝前走,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手里依然提着那个可笑不堪的点心盒。走到人少的地方以后,她平静了一点,失神地看着河水,告诉我嘉华大学来了一封公函,说她母亲写了一封翻案信,交给一个姓名不详的北京大学生带去。那个学生在嘉华大学保卫处大吵大闹,说方步岳是他们冤枉的,必须平反……

  “这怎么可能……”我大叫起来。

  “听我说下去!”她冷冷地打断我,“医院党委说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要我母亲交代事情经过,翻案信的内容,还有那个学生的名字。我母亲不知道我用她的名义写过信,第一句话就说没这回事。组织上说我母亲不老实。现在我母亲压力很大,可是我们想不出对策,因为我们不知道你在那边是怎么说的……”

  “根本就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嘉华大学说得很清楚,那个学生是个男生,说嘉平话,自称是我的同学。你说,除了你还能是谁?”

  啪!我手里的点心盒子掉到地上了。

  方丽华接着说:“我今天找你,就是要你把说过的话告诉我,不然我母亲这一关就过不去了……”

  “我什么也没说!”

  “舒雁!”她痛心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似的,“你怎么这样?我母亲不会说出你的名字的。为了保护你,我母亲已经被停职反省了,你就忍心袖手旁观吗?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

  “我……我……”我撕扯着胸前的衣服,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她看。

  “我知道这事不全怪你,是我让你去的,你说那些话也是为了我,可是我没想到你这样没有勇气,连自己说过的话都不敢承认!”

  我终于急了,狠狠一跺脚,不管不顾地喊起来:“我根本就没去过什么保卫处,我只去找过徐伯明,信不信由你!”

  方丽华怔了一下,口气有所缓和:“你真的没去别的地方?”

  “我只去过嘉华大学的寒假值班室,打听徐伯明的住处,可那儿不是什么保卫处,我早就给你说过了。”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好像拿不准是否应该相信我的话。那一刻,仿佛空气都凝固了,我只能听见自己呼呼喘气的声音。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个该死的值班室门上贴着一张白纸,写的好像就是“保卫处寒假值班室”。于是我有点狼狈:

  “方丽华,我可能记错了,我去过他们的保卫处……”

  方丽华眼中掠过一丝绝望,霎时泪如泉涌。

  “可是我……我没有跟他们说过你父亲……”我声音嘶哑地说。

  她已经不再听我说什么,双手捂住脸放声痛哭,泪水从指缝间不停地流出来。

  “你走吧……”她断断续续地呜咽着,“走吧……”

  “我不走。既然事情是我干的,我今天就去医院,把事情向他们说清楚……”

  “不能去!”她止住哭声,掏出手绢几把擦去眼泪,声音冰冷地说:“这种事情是说不清楚的。我母亲既然已经否认,我们只能否认到底,根本不承认让你去找过徐伯明。你这一去,不是把我母亲卖了吗?”

  我打了个寒噤。

  “你既然是这样,我也不问了。我们只求你最后一件事。”这个“求”字使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别过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河对岸熙来攘往的行人车辆,“估计学校里明天就会找我。我什么也不会说,但是他们很可能还会找你,因为赵军必然会想到你身上。要是有人找你,希望你什么也不要承认,就说你不认识我。”然后她决绝地说出一番话来:“另外,以后不要找我,不要给我写信,不要以任何方式和我联系。”

  天空在旋转,脚下的大地裂开了,正在将我吞噬。我在撕心裂肺的剧痛中挣扎着呼喊她的名字,不知是在心里呼喊,还是已经喊出了声:

  “方丽华,方丽华……我们就这样完了吗?”

  然而她已经转身离去,在漫天飘舞的柳絮中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一片迷蒙如烟的愁云惨雾之中……

  28

  从那个噩梦般的星期日到今天,一年半的光阴过去了,我没能再跟她说上一句话,也始终没搞清楚这场突然降临的噩梦究竟是从何而来。

  我的第一个怀疑对象是唐亚辉,因为我只对他一个人说过方步岳是冤枉的。我发疯似的冲进地质学院,将正在午睡的唐亚辉从被窝里扯出来,问他是不是干过这事。唐亚辉听清事情原委以后说,他巴不得冒充我的人就是他,那样他就可以去对方丽华解释清楚,从而挽救我濒危的爱情。可惜他没有这个资格,方步岳的事情,除了卓娅芳他没告诉第二个人。他很痛快地承认自己违背了绝对保密的誓言,同时又指出,卓娅芳总不可能冒充一个男生吧?

  回到学校我又去找卓娅芳。卓娅芳说方步岳的事情她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自己父母,以及方丽华本人。她认为唐亚辉冒充我搞恶作剧的可能性不大,否则他肯定会在她面前说的。使我沮丧的是她与方丽华一样不相信我的话。“这个人不是你又是谁呢?”她说。

  最后我猜想是徐伯明那里出了问题,因为知情者只剩下他一个了。其实当汪油嘴在照片上指认徐先达的时候,我就想过那个烧笔记本的人有可能是徐伯明。他跟徐先达长得很像,1957年他正好三十来岁,更重要的是他是制革教研室主任,恰好是“研究皮革的”。如果真是他出于某种我不知道的动机将方步岳的日记烧掉了,那么他在方步岳问题上捣鬼也是可能的。但我马上又推翻了这种想法:徐伯明手中就有那封“翻案信”,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我的名字,如果起因是他,嘉华大学怎么会说我“姓名不详”呢?

  过了一天,印国祥果然把我叫去,问我与电气系的方丽华什么关系。说“不认识”当然不能蒙混过关,幸亏我早有准备,“坦言”我对她单相思,总想找机会跟她说话,而她浑然不觉,可能对我还没什么印象。印国祥又问我寒假期间去过嘉华大学没有。我惊讶地反问他我去那里干什么。我看得出印国祥对我的话并不相信,也看得出他拿我毫无办法。

  两天以后,我们班出发去毕业实习了。返校本应该是三个月之后,因为文革爆发,六月中旬就回来了。校园里到处一片乱哄哄,大字报大标语令人目不暇接,我根本没看,放下行李就去九号楼敲卓娅芳的门。卓娅芳立刻猜到我的来意,把我带到外面,悄声说你千万不能去找方丽华,你还嫌你给方丽华惹的麻烦太少呀?然后卓娅芳把我走后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方丽华的所谓“翻案活动”一度被电气系当作阶级斗争的典型反映,系党总支还找过卓娅芳,问我与方丽华有没有朋友关系,卓娅芳说她不知道。由于没查出结果,这事本已有些降温,然而文革一开始,方丽华母亲被揪出来,蒲金凤便带头写方丽华的大字报,要她老实交代。“赵军一口咬定你就是方丽华的同伙,现在他对方丽华盯得很紧,目的就是要把你揪出来。你现在去找方丽华岂不是自投罗网?她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个。”

  卓娅芳领我去看了那些大字报。大字报义正辞严,说她是反动阶级的孝子贤孙,为特务老子鸣冤叫屈大搞翻案活动,继续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看得我触目惊心。

  晚上我们去地质学院找唐亚辉。唐亚辉正在一堆人中间上窜下跳。那群人围在一张方桌周围,形成一个露天演讲会的场面,唐亚辉则扮演着组织者的角色。他不时窜上方桌去鼓动几句,说了几句便跳下来让位于其他人,人家刚说完他又跳上去。每次开头都是一声动情的呐喊:“亲爱的同志们——”

  唐亚辉在桌上看见我们,就丢下亲爱的同志们挤出来与卓娅芳紧紧握手,好像久别重逢的不是我而是她。对于方丽华挨大字报,唐亚辉说得很深刻:这些都是你们校党委为了转移群众视线,各个学校都他妈的一个样。他更为深刻地指出,现在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都到最后关头啦,舒雁你怎么还顾得上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说完见卓雅芳蹙着眉头看他,赶快声明他说的是舒雁,不包括别人……卓娅芳说现在情况很复杂,唐亚辉你最好不要当勇敢分子,小心别人说你反党。唐亚辉“当”地一拍胸口: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早已做好五不怕的准备。然后搬着手指头数给卓娅芳听:一不怕杀头,二不怕坐牢,三不怕开除党籍,四不怕老婆离婚……卓娅芳气得扭头就走。

  卓娅芳的担心很快应验了。几天以后,各个学校的工作组都开始有组织地清算“反党分子”,气氛迅速地有序和森严起来。唐亚辉宿舍外面的大标语上,每个字都像斗那么大:“唐亚辉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我们寝室也全军覆没,原因是谢天浩写了一篇大字报,由我们集体共享了署名权。福建佬洋洋洒洒一口气写了九张纸,八张半都是谈理论,最后剩下半张纸没写的了,他便加了几句话,说是向校党委进一言,希望党委站在群众运动前面云云。这一言便把我们言成了“反革命小集团”,从而使马兴旺比过年还高兴,终日念叨着“时候到了一切都报”,声音拖得很长,就像在唱歌。

  方丽华没向谁“进一言”,但她的麻烦显然升级了。针对她的大字报越来越多,措词也越来越杀气腾腾。有张大字报着重敦促她交代“如何与本校××系的××策划于密室”,我一看便知道“××系的××”说的是“工艺系的舒雁”,因为那张大字报的署名中有赵军。滑稽的是几天以后赵军本人也受到了敦促,蒲金风们质问他为什么长期以来一贯包庇方丽华。后来的后来,我才从卓娅芳那里知道,赵军的父亲被作为黑帮分子揪出来了,还在外省的报纸上点了名,他一夜之间从革命后代变成了黑帮子女,故而遭此一劫。

  这段时间几次遇到方丽华,有时在路上,有时是在开全校大会的时候。无论旁边有人没人,她从不向我这边瞥一下,我不知她是出于谨慎,还是对我表示鄙夷。我想可能二者兼而有之。

  八月来临的时候,工作组突然撤走,随后人们开始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们的“进一言”就成了革命行动。我想方丽华的所谓“翻案”问题也该一风吹了,我终于可以去找她了。尽管我不知道嘉华大学那桩怪事应该作何解释,但我总觉得,我和她之间的一切不可能就这么结束。只要能跟她说上话,向她坦露心迹,她即使一时不相信我,最终也会原谅我的。等到她母亲的灾难平息下来,乌云就会消散,美好的岁月就会回到我们身边。

  然而到处都没有她窈窕的身影,方丽华好像突然从校园中消失了。最后还是卓娅芳告诉我,方丽华的母亲在医院天天受批斗,方丽华怕母亲出事,所以工作组刚走,她就回家去守着母亲,从此再没来学校。这时卓娅芳已经相信我不是嘉华大学的肇事者,答应一旦见到方丽华,就将我的心愿转告她。

  在焦急的等待中熬过了二十多天,一个烈日当头的中午,卓娅芳突然来找我。一看她的脸色,我就预感到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而当她说出来时,我感到整个世界都崩溃了。

  卓娅芳说方丽华今天和她姨妈来到学校,匆匆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离开了。卓娅芳当时没见到她,后来听她寝室的同学说,上个星期有一群中学红卫兵到医院造反,把方丽华母亲挂上黑牌子揪上台批斗,她母亲心脏病突发,当场猝死了。她的姨妈闻讯从上海赶来,料理丧事后决定把方丽华带回上海住一段时间,她们今天离开学校后就直接去火车站……

  我不知我是怎么走回寝室的,只记得洒满球场的阳光是黑蒙蒙的,好像被墨汁浸透了,并且特别冷,一直冷到我心里去了……

  我病了一场。后来卢秋生说我把大伙儿吓坏了,因为我分不清他们谁是谁。病愈后我感到这个世界有点陌生。我知道方丽华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没有方丽华的世界我一时无法适应。

  卓娅芳说舒雁你这样可不行。要不我们回一趟嘉平吧,就当是串联,串联回来,说不定方丽华也回学校了。唐亚辉马上要求参加。他说嘉平的保皇派还很猖狂,他早就想去把那里的群众真正发动起来。

  回到嘉平后,我们一起到嘉华大学找徐伯明,想要搞清楚那场祸事的真相。搞清真相并不能使方丽华的母亲重返人世,但是,人总不能死得这样不明不白。然而徐伯明已经自杀了,原因仅仅是喊错了一句口号。

  更骇人听闻的是章志伟的自杀。卓娅芳父亲退休以后,他接替了十六中校长的位置,文革一来就受到学生的冲击。致命的一击来自已成为他妻子的白婉君。在白婉君揭发他的“反革命言论”那天,他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黎明也被斗得很惨。他绝望地说现在他算是彻底明白了,他的右派帽子摘了等于没有摘,顶多是换了一顶帽子。刘思秀却很镇定。她说怕什么?天大的苦难也会有个尽头,只要自己坚强,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刘思秀的话使我有了敢于面对方丽华的勇气。我想方丽华也会和她一样的坚强。我产生了一个日益强烈的感觉:方丽华已经从上海归来了。最后我迫不及待地拖着唐亚辉和卓娅芳回到北京。

  方丽华仍无音讯。卓娅芳陪我去了她母亲生前所在的医院,发现她们的住宅里,已经住进了另一户长期没有分到房子的人家。在医院打听到了她姨妈的工作单位,回来后我给方丽华写了一封信。因为必须寄给她姨妈转交,我在信中没有写更多的话,只说我在学校等着她回来,同时再三请她回我一封信。

  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西风扫净了落叶,又吹来漫天雪花,自然界的一切跟去年那么相似,人世间却已面目全非。学校里两派红卫兵斗得热火朝天,高音喇叭里愤怒的叫骂不绝于耳。我在校园里四处寻觅,走的都是同她一起来过的地方:图书馆、小湖边、九号楼前的小路、实验楼里的阶梯教室……处处都使我想起与她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每次见到一个背影有点像她的人,心里都会狂跳一阵,追上去以后,才发现是自己的幻觉。直到两派红卫兵分出了胜负而获胜的一方又分化为新的派别,我既没有见到方丽华的踪影,也没有收到她的信。

  元旦过后,校园开始沉寂下来。大部分同学都出去串联,或者干脆回家过年去了,宿舍和食堂里的人数不到以前的五分之一。尽管每次开饭时间仍有两派在大喇叭上极富理论性地互相批判,但只要饭一吃完,就只听到光秃秃的白杨树枝在寒风中哗哗作响。唐亚辉几次约我到外地去“煽风点火”,谢天浩则邀我跟他一起去“游荡”。他创造性地篡改了《共产党宣言》中“一个幽灵在欧洲上空游荡”的名句,要和我“两个幽灵在中国上空游荡”。我谢绝了所有这类邀请,因为我每个星期都在给上海寄信,告诉方丽华我一天也不离开学校,就在这里等着她回来。

  漫无止境的等待使我的心灵日益麻木。然而又一个春天迈着缓慢的脚步到来了。积雪在阳光下无声地退却,湖边的柳枝悄悄泛出嫩绿,天上开始出现燕子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气息,一切都使我想起去年的这个季节,那是我们最甜蜜的时光。随着大地的解冻和复苏,我的心也萌生出希望的幼芽。每天早晨从梦中醒来,听到窗外小鸟的啁啾,便对新的一天充满期待。每天晚上,又怀着对明天的期待进入梦乡。我在学校后面那片白杨林中久久徘徊,追忆着与她的每一次相聚,那些日子就像一个甜蜜的梦,令人无限怀恋,却又无处寻觅……

  春天来了,又离去了。同学们一拨拨地回来,又一拨拨地走了。外地闹得天翻地覆,北京的大学却是一片风暴中心的平静。狂热已经冷却,校园里更加寂寥和冷清。人们开始感到无所事事,有的把兴趣转向装半导体,有的则在宿舍里系统地提高象棋水平。毕业班的甚至牢骚满腹,埋怨文化大革命耽搁了毕业分配,整天扳着指头计算自己蒙受了多少经济损失,同时互相打听启动毕业分配的“中央文件”何时下来。只有我日复一日在白杨树林踯躅徘徊,注视天边的晚霞,聆听吹过林间的风。我从那风里听到了她的声音……

  大概是由于我在信中越来越不安地询问方丽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初秋的时候,终于收到一封来自上海的信。信是她姨妈写的,用冷冰冰的口气告诉我,方丽华永远不想见到我,叫我自重一些,不要再打扰她。看这封信的时候没有锐痛的感觉,因为一切早已在我意料之中。

  黄昏的时候,我又去了白杨树林。夕阳在天际挥洒着最后的光辉,血一样的凄美,血一样的惨烈。密林深处传来絮絮的语声,无意识地回头一望,是一对情侣面对面站在那里,各自背靠着一棵树。那女生也有两条长长的发辫,她玩弄着辫捎小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我看见那男生稚气未脱的面孔突然容光焕发,连周围的空气都被他照亮了。就在这一刻,我蓦然意识到我的苦苦等待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方丽华已经永远离我而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像被烫了似的收回目光,感觉到胸中的一颗心已是血迹斑斑……

  那天晚上,我来到实验楼那个阶梯教室,在黑暗中坐到深夜。坐的是方丽华以前经常坐的座位,最后面也是最高的一排,靠近窗户的地方。窗外是宁静的夜。梧桐在秋风中瑟缩,仿佛惧怕行将到来的枯萎。梧桐枯萎了,明年春天还会长出新叶,我的枯萎却不可能改变了。逝去的春天再也不会回来,剩下的只有回忆。

  我一天一天地回忆与她共度的日子,几乎不敢相信真的有过那样的岁月。我觉得这段岁月足有一个世纪的长度,仔细一想才发现,我们从“相识”到分手,竟然只有半年的时间。这样短的时间,怎能容纳这样多的甜蜜?

  一切就像一个童话,绚丽,而又虚幻。但这一切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天上的星星可以作证,梧桐和白杨可以作证,在星空和白杨下面,我们曾经互相真挚地爱过,尽管我们从没有说出那个“爱”字,但是我们毕竟曾把命运连在一起。也许我不配,但我确曾拥有过她给于我的幸福,这种幸福不是任何人都能遇到的。

  然而这幸福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没有她的一张照片,没有她的一封信,甚至没有她写给我的一张纸条。我唯一的财富只是回忆。回忆使人肠断。回忆使人心醉。只有回忆才能使我回到她身边,使我痛苦的灵魂得到慰藉……

  第二天我到商场买了一个笔记本。柜台里所有的笔记本都是红海洋的颜色,每一本扉页上都印着一段“最高指示”。我挑了一本硬皮封面的,它的扉页最简练,只有“要斗私批修”五个字。

  然后我回到那个阶梯教室。打开笔记本以后,方丽华的音容笑貌重现眼前。没有人看见我在哭泣……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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