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住址对不上号,方丽华还是把有关“教会的财产”那番话告诉了母亲。母亲马上摇头:你父亲从来不信宗教,跟教会没有任何瓜葛,不可能写出这些话的!你那个同学一定是记错了。记忆这种东西是靠不住的,你可不能当真。
仿佛要印证方丽华母亲的说法,过了两个星期,黎明的回信来了。说他看了我的信很吃惊,他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我,他根本没有一个叫“老徐”的朋友,更不可能在1957年和某个姓徐的人一起喝茶。黎明的信使我比他还要吃惊,我不知道在他和我之间,到底是谁的记忆力出了毛病。我和方丽华分析以后,认为还有一种可能性也不能排除:我和黎明的记忆力都没出毛病,只是他不愿意对我说实话罢了。于是我们把希望集中在徐先达的侄子身上。方丽华更加急迫地劝说母亲写一封“介绍信”,好让我带着去找“徐老师”(这是她们对徐先达侄子的称呼)。母亲却要她打消这个念头,她说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毫无意义,只会给咱们惹来祸事,千万搞不得!
然而方丽华和我都不甘心就此放弃。我们背着所有的人,像两个密谋者那样悄悄地策划这次行动。这种密谋不能在晚自习时间进行,因为阶梯教室里总是坐着那对戴眼镜的情侣,有时还有其他人。于是我们将下午的文体活动时间利用起来,碰头的地点也移到了学校背后一片僻静的白杨树林里面。文体活动时间一到,我们就各自走出校门,绕过围墙径直来到白杨树林。碰头时的感觉有点像搞地下工作,只是没有对暗号而已。
我们对这次行动的结果作了种种估计,包括最不利的情况。方丽华说,即使“徐老师”不是她见过的那个人,也不知道父亲的下落,我去找他谈一谈也会有收获的。她仔细研究了父亲提及此人的那封信,从中感到他与父亲关系很密切,因而他一定能够提供一些父亲当时的真实情况,而她根据这些描述,就可以感觉到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从而在心里对父亲是否与特务有牵连的问题下个判断。不管这个判断是肯定还是否定,不管这个判断对其他人有没有说服力,只要能说服她自己,她的一颗心就可以得到安宁了。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来设计我应该向“徐老师”提出哪些问题。但是,设计得越多,越细,我们越是感到棘手:这些事情他怎么可能对我这个陌生人谈呢?我连一封“介绍信”都没有,他凭什么相信我?这样,策划的重点就转到了怎样获得“徐老师”的信任。方丽华用自己和母亲的名义写了一封信,说明舒雁同学系受她们母女之托特来了解情况,恳请徐老师理解和支持云云。写好以后讨论了一下,觉得光凭这封信恐怕不一定能使徐老师理解和支持舒雁同学,于是,放寒假的前一天,方丽华又从家里拿来两件东西交给我。她说徐老师看了这两件东西,一定会相信我的。然后她温存地叮嘱我,回去以后别再想这些事情,明天你要在火车上熬夜,今天晚上一定要睡好……
然而那天晚上我却睡得很不好。
“呼——”,一列火车凄厉地鸣着汽笛攀登山峰愈爬愈高愈爬愈尖锐刺耳……爬到峰顶忽然降调:“噗——”,火车化作一道瀑布飞流而下一泻千里渐渐变成缓慢的流淌……慢到极点又突然平地起惊雷重新鸣起汽笛扶摇直上:“呼——呜——呜呼……”
那不是鸣笛的火车,也不是奔泻的瀑布,那是林先生的鼾声。林先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每次听了我都会暗暗称奇,不明白他那瘦弱的身躯里,何来如此巨大的能量?
林先生的鼾声并不是总能听到,因为他一般是在深夜发力,那时众人早已睡得死猪一样。今天也是如此,他打他的呼噜,别人做别人的梦,双方各安其睡,相得益彰,只有我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梗着一个东西,仿佛不经意间错过了一件什么事情,却又想不起来……所以,不能怪林先生噪声扰民,只能怨我自己,谁叫我赶上了呢?
火车和瀑布无休无止地交替转换,使我痛苦地体验到越想睡越睡不着乃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便决定索性费点力气,把那个梗在心里的东西找出来。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心里莫名其妙地不舒坦,最后想清楚是什么原因,就没事了。于是我闭着眼睛,把白天的事情按照时间顺序回忆了一遍。
首先想到的是唐亚辉。上午唐亚辉把我和卓娅芳的火车票买好送来了,三人的座号是连在一起的——这当然不会有什么不舒坦。然后听说了期末考试的成绩,就更舒坦了,甚至有点得意,记得中午吃饭的时候,还提醒过自己不要表露出来……那时心里肯定没有这种异样的感觉。
午饭以后呢?午饭以后就去和方丽华会面了。今天我们第一次手拉手,在林间的雪地上走了好久,最后我把她送到汽车站,被两个不认识的男生看见了。两个小伙子直勾勾地望着我们,满眼掩饰不住的艳羡,看得我们很不好意思。然后方丽华就回家了。分手的时候有些依依不舍,但是心里没有任何阴影,只是感到缠绵,不是缠绵悱恻,是那种很甜蜜很温柔的缠绵……
回学校以后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晚上我独自去了一个没人的阶梯教室,把她给我的两件东西看了一遍,回到寝室已是熄灯时分,上床以后就一直无法入眠。难道,我的心神不安是与这两件东西有关?
可是,这两件东西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嘛!一件是张发黄的照片。那是她父亲与徐先达的合影,两人都是三十来岁,西装领带一丝不苟,解放前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她父亲戴副很大的玳瑁框眼镜,清秀而又儒雅,与我的想象相当吻合。徐先达则长着一个鹰钩鼻子,这使他的微笑显得有点阴鹜……但是,我总不至于因为一个鹰钩鼻子而耿耿于怀吧?
那么,是另一件东西?
林先生安静下来了——如此猛烈而持久的呼啸大概消耗了他不少体力,所以需要稍事休息……室内笼罩着风暴之后的宁静,使我得以对另一件东西作安静的思考。这件东西是方丽华父亲写的一封信,就是提及徐先达叔侄的那封信。方丽华说,这封信一定会唤起“徐老师”对往事的回忆。这封信确实多处谈到徐先达及其侄子,但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内容,只是满纸的书卷气,使人感到很“迂”,要是用唐亚辉的话来说,就是很“方”。比如他前面说:“瓶梅你瞩我与人勿谈国事,以防因言贾祸,我自当谨记斯言,使你放心。”然而他后面就把“斯言”忘了,说他“日日与先达叔侄结伴,或作临江之游,或作长夜之谈。畅论时事,臧否人物,淋漓尽致,不亦快哉!先达深邃,洞幽烛微,鞭辟入里,常有惊人之言,闻之感慨丛生。其侄弱冠之年,谈锋甚健,快人快语,亦庄亦谐,每每令我解颐大笑,乐而忘返……”
“呜呼”一声,林正礼忽然雷霆万钧起来。还变换着声调:时而像山呼,时而像海啸,像万马奔腾,像狂风怒号,大河奔流,波浪汹涌,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苏东坡一出现,意识便渐渐模糊起来……总而言之——我迷迷糊糊地想——文如其人,文如其姓,这位历史教授整个儿是一个“方”的形象:为人处世方而不圆,说出来的话是方的,就连写的字也是方方正正的宋体,一行一行整整齐齐地竖着排下来,就跟书上印的一样…
就跟书上印的一样?——这话好像是妈妈说的嘛。妈妈把眼镜推倒额头上,说:“这个人的字体很特别,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样写字,就跟书上印的一样……”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眯起眼睛注视着一本……咖啡色的日记!
我悚然一惊,霎时明白异样的感觉是怎么来的了:字体!没错——我错过的东西就是他的字体!这封信上的字体与那本日记一模一样!
难道日记是他写的?可是住址不对呀!他的住址在信封上写得清清楚楚:嘉平市饮马街186号,而我家所在的那条街当时叫友好北路。附近几条街道也都是这种名字嘛:西边的叫友好西路,南边的叫友好南路,友好南路上有个中苏友好协会,这些“友好”的街名大概就是这么来的……且慢!
我心里咯噔一声,眼睛倏地睁开了。银色的雪光从窗户散漫地映进来,屋子里面一片冷冰冰的亮堂,使我在被窝里打了一个寒战。该死!这个问题我怎么早没想到:中苏友好协会是解放后才有的,因此友好北路这个街名也是解放后的,解放前应该是另外一个名字!会不会就是饮马街呢?要是这样的话,事情可就太巧了……
于是我对林先生充满感激,因为他促使我给自己增添了一项“寒假作业”——搞清楚友好北路以前叫什么名字。要是没有林先生今夜的鼾声,我恐怕就会将这项重要的任务遗漏了!
20
到家那天晚上,我便问起这件事情。妈妈和奶奶的说法是一致的:饮马街?没听说过!这条街以前就叫友好北路,没有别的名字,我们搬来的时候人家就是这样说的,那时你上二年级了,应该记得嘛!
当时的情况我的确有点印象:这个房间就像从来没住过人似的——地板上的灰尘老厚老厚,脚一踩下去就飞起来呛人鼻孔;墙角层层叠叠地布满蜘蛛网,顶棚垂着一缕一缕棉絮状的黑东西,在半空中颤巍巍地摇摇摆摆,仿佛随时都会掉到头上来,所以我总是拼命地缩脖子……这些回忆影响了我食欲的发挥,搞得两位亲人很不甘心,再三叫我多吃一点。
第二天早晨,阳光在天井中映出一个明亮的方块,预示着今天是个大晴天。因此我出发去拜访徐先达的侄子时,心中一片喜气洋洋。
刚出门便听见长长的一声:“噗——”这声音是唐伯伯也就是唐亚辉他爸发出的。跟所有的裁缝一样,唐伯伯最常做的动作之一,就是嘴里含上一大口水,缓慢而均衡地从唇间喷出来,形成一片细蒙蒙的水雾撒到布料上,这时他就会发出此种独特的声音。我美好的童年就是在这种声音中度过的,以至于进了大学后,老师一讲到“喷雾除尘”,我就会想起他老人家鼓起两腮抿紧嘴唇的模样,认为工业用的喷嘴大可借鉴此种造型。
唐伯伯一看见我就想说话。他在任何人面前都要产生说话的冲动。以前有一次,他进行“喷雾作业”时有个人向他问路,他一冲动就把嘴里的水吞下去了,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因此我赶紧站下来,示意他不要着急,把嘴里的水喷完再说。
唐伯伯还是有点着急,喷出的水雾就成了水柱,将布料洇湿了一大块。然后他开始亲热地问长问短。我有限的寒暄话很快消耗殆尽,唐伯伯却方兴未艾。我只好没话找话,问唐亚辉在不在家。“这个砍脑壳的!”唐伯伯对儿子的称呼跟多年前一模一样,毫无改革创新,“这个砍脑壳的一爬起来就跑出去耍啰,也不陪老子说一会儿话!”
于是我只好继续陪他“说一会儿话”,实际上是恭听他的独白。听着听着,我忽然想起他是这条街的老住户,便问:“唐伯伯,你听没听说过饮马街?”
唐伯伯顿时眉开眼笑,一副正中下怀的神气,就像爱因斯坦听到有人问起了有关相对论的高深问题。却不立即答话,而是先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看样子打算长篇大论。但他这么一耽搁,就有人跳出来越俎代庖了。
“我听说过!”里屋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接着门帘一掀,露出一颗浑圆的脑袋,这是唐亚辉的弟弟唐二娃,现在长得比他爸还高了。“舒雁哥哥,你说的这条街我晓得!”
“讨厌!”唐伯伯愤慨地横了他一眼,“老子一说话你就来多嘴,生怕人家把你当哑巴卖了唆?人家问的是我,又没有问你,你闹啥子闹?”
“我就是晓得嘛!”唐二娃抢着说,使我感到饶舌这种爱好也是可以随着血统遗传的,“这条街在西门那边,金丝街拐弯就是。”
“乱说!”唐伯伯立刻痛加驳斥,“金丝街拐弯是金马街!你连金银铜铁都搞不清楚了嗦?枉自还是高中生,人家问的是银马街,你给人家说金马街……”
我发现他老人家搞错了,赶紧说:“唐伯伯,我问的不是银马街,是饮马街,饮水的饮。”说着我做了个喝水的动作。
唐伯伯跟着做了个同样的动作——不是假动作,而是真的端起搪瓷茶缸喝了一口,然后戏弄地看着唐二娃:“你说嘛,饮马街在哪儿?你不是啥子都晓得哇?咋个哑巴了喃?”
唐二娃眼睛一翻:“我看你也不晓得。”
“哪个说老子不晓得?”唐伯伯把茶缸一顿,突然提高声音:“就在你们脚底下!”唐二娃莫名其妙地看看脚下,于是他爸更加神气了:“我们这条街解放以前就叫饮马街!”
我心里一跳:“唐伯伯,你晓不晓得饮马街186号在哪儿?”
“就是你们家嘛!”唐伯伯朝我一指。二娃马上报复性地笑了:“爸你才是乱说,他们家是11号。”
“砍脑壳的你晓得啥子?”唐伯伯不是一般的激动,“11号是现在。现在是现在,以前是以前。老子说的是以前,以前饮马街的门牌是从张家茶馆那头排过来的,排到我们家是185号,隔壁袁家就是186号……”
“袁家?”我有点失望,“186号那时候住的人姓袁?”
“不是。”唐伯伯立即换上笑眯眯的表情,以示对我的客气,“你们家住的是房客,房客不姓袁,房子的主人家姓袁。姓袁的是个国民党的大官,我也不晓得他住啥子地方,只听说他名下的房子多得很,解放后统统遭政府没收啰,归房管局啰。后来你们就搬来啰,你爸爸是房管局的嘛……”
我忙把话题拉回来:“唐伯伯,那个房客究竟姓啥子?”
“姓这个……这个……”唐伯伯“这个”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就很洒脱地放弃了:“不管姓啥子,反正是个眼镜,还找我做过衣服……”
我从胸前口袋掏出一张发黄的照片:“是不是这个人?”
唐伯伯把照片拿到尽可能远的地方,眯起眼睛费劲地看了半天,看得我的一颗心越跳越厉害,几乎要从胸中跳出来。最后他终于点了下头:“就是这个先生,就是这个戴眼镜的先生。这个先生的衣服就是我做的……”
唐二娃哈哈大笑:“我的爸吔,你老人家看清楚没有喔?人家穿的是西装,你根本没得那个技术!”
“哪个说老子没得技术?老子给他做过一件棉背心,穿在西装里头的……”
父子二人就缝纫技术问题激昂地辩论起来。我抚摸着起伏跳荡的胸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个多年的难解之谜就这样突然解开了,解开之后才发现谜底原来就在身边……
但愿今天在嘉华大学也能碰到同样的好运气!
21
寒假里的嘉华大学冷冷清清。我一连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徐先达。我想这可能是他们太年轻的缘故,便去问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头。老头说声“跟我来”,就带我走进一座办公楼,来到一扇贴着白纸的房门跟前。老头敲门的时候,我看清了那白纸上写的是“嘉华大学保卫处寒假值班室”,正在纳闷老头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老头已经将门推开了。
进门以后的情景,后来我回忆过许多次,所以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下面写的对话内容是完全准确的。
烟雾腾腾的办公室里,两张办公桌头碰头并在一起,左边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手里夹着一根烟卷,屋里的烟雾显然就是他制造的。他对面是个烫发的少妇,正在一面打毛衣一面磕瓜子。
小伙子一见我们进来,立即皱起眉头向老头发问:“他怎么回事?”
我抢在老头前面说:“同志,我是来找人的。请问你知不知道历史系的徐先达?”
“徐先达?”小伙子将披在肩上的军大衣往上拉了一下,询问地看了看对面的少妇,“张姐,你知不知道这个人?”
少妇嘴巴一张,却只吐出了一个瓜子壳。于是小伙子朝我很不耐烦地摆手:“没有,没有,我们嘉华大学根本没有这个人!”
这时张姐突然说话了:“徐先达早就死了……”
“是的是的,”我说,“我知道他死了,我要找的是他的侄子……”
“那你应该直接说嘛,为啥子要绕那么大个弯弯?”张姐笑起来原来挺和气的。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徐先达的侄子叫徐伯明,是制革教研室的主任,就住在我家楼下……”然后她将徐伯明的住址以及走法很详细地告诉了我。
两个小时以后,我从徐伯明家出来,心绪矛盾而复杂,灰暗之中又夹杂着一种隐隐的兴奋。我拿不准这种兴奋有没有道理,因为它的依据不是事实,而是一个早已作古之人的“心理作用”,而徐伯明今天谈到的事实,却是十分令人沮丧的。
见到徐伯明的第一眼,我心中就涌起一股强烈的失望——这个人并不是我见过的那个“老徐”。但在他开口问起方丽华母女的情况时,我察觉到他的江苏口音很明显,又生出一丝幻想:也许方丽华要找的那个“江浙口音”就是他,只是把他的相貌记错了?不过这个幻想很快就破灭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方丽华母亲在什么单位工作,自然也不可能在北京对方丽华说那番话。
更大的失望发生在谈话进入实质性阶段以后。这时徐伯明将爱人和孩子支出去买年货,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门和窗户都关起来,压低声音谈起了他对方步岳的“个人印象”。我认为他根本没有必要搞得这样诡秘,因为他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方步岳的学问人品,他与他叔叔向来都是很敬佩的,万万没有想到方步岳竟然是个特嫌分子。最后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你觉得方步岳真的是那种人吗?他说当然是啊,不然他怎么会跟特务头子一起坐飞机跑到台湾去呢!
这倒是个前所未闻的“新情况”,所以我追问了一句:“他是跟特务一起离开学校的?”
“千真万确,我叔叔亲眼看见的。那天是1949年12月4日,我叔叔和一些同事在校门口聊天,亲眼看见方步岳和那个特务头子坐着一辆小汽车,开出校门走了。当时大家也不知道他们是到哪儿去,过了几天,嘉平解放了,才听说他们那天乘车去了飞机场,从那里直飞台湾了。”
完了!我绝望地想,一边呆呆地望着他硕大的鼻子。他的鼻子与他叔叔一样呈鹰钩形,两旁光溜溜的,并没有什么瘤子。但是,他有没有瘤子,他是不是“老徐”……这些事情现在还有意义吗?既然谜底已经水落石出板上钉钉,再费心思去考虑诸如此类的问题就毫无必要了……
我的心冷到冰点,几乎连跳动都停止了。然而徐伯明下意识地摸摸鼻子,又说出一番话来:“这件事情许多人都看见了,可以说是有目共睹,铁证如山,可是我叔叔却死也不肯相信方步岳是特嫌……”
“为什么?”我觉得心脏又开始跳了。
徐伯明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把他叔叔的想法告诉了我:当时军管会认为方步岳是特嫌,唯一的依据就是他叔叔亲眼看见的那一幕。然而当时曾有这样一个细节:汽车从他们身边一闪而过时,方步岳在车里朝他叔叔挥着手喊了一声,由于隔着玻璃,听不见喊的是什么。他这个动作在场的人都看见了,可是理解各有不同:其他人都认为方步岳是在挥手告别,唯有叔叔觉得方步岳是在呼救,所以他当天回来就对徐伯明说,他怀疑方步岳是被教务长绑架了!
“教务长?”
“就是那个特务。这个人我几乎没打过交道,因为当时我还是个学生,不过学校里的教师都认识他。据我叔叔说,解放前一般人并不知道他是中统,只知道他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很多人都去巴结。但是方步岳对这个人特别反感,说这个人和沃尔夫狼狈为奸……”
“沃尔夫是谁?”
“沃尔夫是个洋教士。嘉华大学最初是教会办的,学校里还有个小教堂,”里面住的牧师就是沃尔夫,不过他在解放前几个月就回国去了,跟方步岳这件事没有什么关系。方步岳怕的主要是教务长,尤其是在逃往台湾之前那一段时间,方步岳不知为什么,总是躲着这个人,有一次还悄悄对我叔叔说,他有种预感,觉得自己要遭这个人的毒手。所以我叔叔一看见方步岳坐在这个人的汽车里,就认为他是被绑架了。我叔叔曾经向一位军代表谈过他的看法,军代表说,特务的活动往往是隐蔽的,你只看到了方步岳在你面前表现出来的东西,可是你并不知道他跟那个教务长私下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到目前为止,他们的真实关系看来谁都不清楚。这以后我叔叔就再也没对人提过这件事。但是他临死之前还对我说,他觉得方步岳并没有去台湾,而是早已在特务手中遇害了……”徐伯明顿了一顿,突然长叹一声,“如果真是这样,我认为反而好一些,至少比他是特嫌要好嘛,对吧?可是,方步岳既不是共产党,也没有参加地下党的外围组织,特务干什么要绑架他杀害他呢?这一点,连我叔叔自己也无法自圆其说。所以我看这都是他老人家的心理作用,当不得真的,你说是吧?”
我沮丧地点着头,觉得这确实是他老人家的心理作用,同时觉得再谈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只是,为了能够将方步岳的情况完整地带回去,我还需要了解一个小问题:跟他一起走的那人叫什么名字。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徐伯明马上说出一个姓名。我听了一愣,顺手拿过一张纸,将他说的名字写下来。徐伯明看了点点头:不错,就是这三个字。
我莫名的兴奋就是在这一刻产生的。我望着徐伯明苦笑的面孔,突然觉得事情并不是他说的这么简单,只是我一时说不出道理罢了。
这个道理,我在回家的路上终于理出了一个头绪:我之所以能够将那个名字准确地写出来,是因为我当年摘抄方步岳那本日记时,曾把它写过好几遍。摘抄的内容,现在已是一片模糊,但是有个印象是不会错的——方步岳在日记里每次提到这个名字,都带着一种深恶痛绝的语气。这本日记是方步岳的私密,写的当然是真心话,所以这就是他和那个教务长的“真实关系”。所以徐先达的“心理作用”就未必当不得真!何况还有另外一个姓徐的人也是这种说的:“方先生根本没有去台湾当特务。”这个人看来比徐先达更了解内情,否则他不可能说得这样肯定。
于是我决定晚上去黎明家,向他打听这个人的线索。黎明的家就是刘思秀在十六中的宿舍,卓娅芳家的对面。不过去以前需要认真准备一下,不但要带上“老徐”的照片,还要对我找“老徐”的理由编出一套可信的说法,才能打消黎明的顾虑,否则他恐怕还是不肯说实话……
“舒雁,想什么呢?撞到人身上都不知道!”一声呼喊将我惊醒。我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北门大桥,面前站着唐亚辉,一手抱着足球,另一只手拍着一个大个子的肩头:“你看这是谁!”
我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喜地叫起来:“罗大脚!”
“你怎么还叫罗大脚?应该叫解放军叔叔!”唐亚辉说。罗大脚马上擂他一拳:“乱弹琴!”然后笑着向我伸出手来:“舒雁,你好。”
我高兴地拉着他的手,感到他的确有股子“解放军叔叔”的味道:壮实的身躯端端正正的,一双大手温暖而有力,笑的时候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显得很友善很谦和,比我们这些学生娃娃成熟多了。再叫他罗大脚显然是不合适的,但我又不知道他的名字,呐呐地不知说什么好。他察觉到我的困窘,宽容地笑了一下:“我叫罗剑云。”
“你好你好,罗剑云你好,好几年没见,原来你当兵去了。”
罗剑云还没答话,唐亚辉又叫起来:“什么当兵?人家是四个兜的。”
“出洋相!别听他咋唬。你看我身上,一个兜也没有嘛。”罗剑云笑着说。他身上果然一个兜也没有,因为他和唐亚辉一样,都穿着球衣。问了一下,才知道罗剑云是作为体育尖子参军的,一直在军区体工队,这次回家来过春节,被唐亚辉找上门去,硬拉他去铁路局体育场练足球。然后罗剑云又问我从哪儿来。我说去嘉华大学办了点小事。唐亚辉一拍大腿:对了,我们干脆到嘉华大学去练球吧!寒假期间大学里头最清净,不像铁路局体育场,尽是些中学生在那儿挤来挤去。老罗今天你可要教我几手绝活!罗剑云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笑说,咱们互相学习互相促进嘛——他的确很像个解放军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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