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到北大荒支边已经二年半多了，有时不免思念家乡沈家门。

　　思念多了，就会从箱子夹层里取出用红纸包了好几层的乡井土，看一看颜色，闻一闻气味，用舌头舔一舔泥土的粉末。

　　奶奶说过：想家思乡，伤风痨发，舔一舔乡井土，心病毛病统统会好嗬。

　　果不其然，自从舔了这乡井土，想家的情绪得到了释放，全身充满了力量。在北大荒的土地上“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我们正在茁壮成长。

　　但家乡还是值得思念的。

　　我的家乡在美丽的舟山群岛，那可爱的沈家门渔港。物华天宝，钟神秀于海天。是一个非常不容易忘记的地方。

　　在青少年时代，我常常到海边或面海的山岗去看日出日落，潮涨潮退，感受渔港的风采。

　　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天上的云霞，似乎是无数的彩色的锦在天上铺开，那降紫色的，那粉红色的，那赤红色的，都展现在天宇中。不停变幻，千姿百态，美丽无边。

　　站在山岗上，观察云霞像波涛般流动，看太阳慢慢的从海平面跳出来，开始是红彤彤的一个圆盘，冉冉的升起来，圆盘悄悄的变小，光焰不断增强，炽热得睁不开眼睛，东方光芒万丈。

　　天宇的太阳，将身影倒映在海中，形成一条金光大道。海中的太阳在波光中不停的跳动，忽而收缩、忽而延伸、忽而连接。这情景最是生动，最是醉人。

　　远处，山岛起伏。树木郁郁葱葱。海上那些鼓满风帆的渔船，正乘风破浪，飞速疾驰。

　　港湾里不时摇过卖水舢板，船家一边摇着橹，一边放开喉咙拖长了声音高喊“喔——水嗬，喔——水嗬”。喊叫声冲破早晨的宁静，荡漾在渔港的上空，宣示新的一天的开始。

　　这是一幅朴素的山水画，使人不能不思念。

　　二

　　住在海边的舟山的男人，在青少年时代，大都是在海水里泡大的。

　　夏天的中午时分，天气酷热得骚动。这时候海天和时间都是男孩子们的。沈家门渔港里，三五个一群的孩子们，双手捧起海水，沾湿胸脯和头部，然后投入透凉的水中。在海水中游泳，盐份高身体浮力大，体力消耗少。我们每每到中流搏击海浪。

　　我们从尼道头出发，顺着潮流漂浮到外道头。半升洞方向不时有鼓满了风帆的运沙船到大干或平阳浦方向去卸货。它们逆水而进。

　　我们在外道头爬上用风帆行走着的运沙船，安逸的坐在船上，享受阳光和海风，看着海鸥在船后泛起白沫的海面盘旋，让运沙船把我们带到尼道头，我们再跳到海水中，又漂到外道头去坐船。

　　这样游来回了几趟，就要进行跳水比赛。我们爬上停泊在港中的舟山六号船，从船上面往海水中跳。跳下去的感觉是海水的惊心动魄的清冷和鼻子的酸胀。还有那海水的苦涩与内心充满的自豪感和满足感。

　　玩过游泳和跳水，然后找舢板玩摇橹。渔港的两侧，停靠着许多舢板，我们可以轻松找来使用。

　　这摇舢板是有讲究的。没有经历过摇橹的人很难拿起橹手。小小舢板不是被摇着走，而是被海水漂着走的。不会摇橹的小伙伴不停的脱橹蒂，又不停的去扣橹蒂。舢板在小伙伴们无可奈何的笑声中打转。这橹手在一脱和一扣之间，渐渐有了进步，慢慢就学会了摇舢板。

　　傍晚时分，太阳收起了它的余晖，渐渐地沉入大海。玩累了的小伙伴们都回家了。喧闹的白天被黑夜代替。夜悄悄的来临了。

　　渔港的夜晚，特别的清凉和安静。一切都睡着了。云纱般的薄雾笼罩着夜空。

　　浪花轻轻地拍击着海岸，发出有节奏的吟唱，仿佛在窃窃私语。浪花的吟唱，是大海母亲的催眠曲。我们在催眠曲中睡去。

　　这生活的场景热烈、活泼、充满诗意，使人不能不思念。

　　三

　　霜降开始到冬至，是舟山的带鱼汛期。外地的渔船都要来舟山捕带鱼。

　　每年的农历九月初九有一个大风暴，舟山人叫九月重阳爆，现在叫冷空气南下。九月重阳爆一来，带鱼汛期正式拉开序幕，冷空气也越发频繁了。

　　每逢冷空气到来，沈家门渔港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渔船。五六十年代，渔船都是木头建造的；船艏部有两只木头做的大眼睛，好象在窥视鱼群的动态；船的桅杆上挂满了一道一道的蓬。这种船叫木帆船，木帆船借风力行驶。

　　舟山本地的木帆船，有一种叫绿眉毛大鲜船的，是舟山水产公司的鱼货收购船，它们经常停泊在渔港中，等待渔船前来卖鱼货。

　　一些从台州石塘、钓浜、坎门来的小钓船，用桐油涂抹过船壳，显现出原木的本色，再用石灰水刷过似的，略显示出些白色。船的形状象是去了脖子的鹅的身体，在港湾两边排列成一条长龙。

　　从福建来的大钓船，甲板上装满了小舢板。我们舟山人把这种装满了小舢板的船叫做背舢板。就象大人背着小孩一样。

　　大钓船到了大海上，就会把甲板上的小舢板放入海中，在小舢板上钓鱼或围网作业，鱼捕多了就送到大船上。有冷空气来临前，把小舢板吊到大船甲板上，避风到沈家门。这种船条件好，捕鱼的产量也高些。

　　小钓船和大钓船的渔民都穿咖啡色的大襟布衫，用直攀纽扣。这种衣服在大锅里用栲桐树皮煮烤过，非常经久耐用，适合渔民海上生活。

　　年纪大的老渔民穿着自做布做成的龙裤，裤子上有纯色丝线绣的龙的轮廓。裤管特别肥大，显得非常老成庄重。

　　舟山有一句话“青滨苗子湖，菩萨穿龙裤”，说的就是这种裤子。

　　还有从福建惠安来的渔船，船尾挂着竹笼，竹笼里养着羊，随时杀了供奉菩萨用的。船的外壳用油漆画了彩色龙凤麒麟之类的，十分艳丽。

　　我们舟山人把它叫作带羊船。渔民上街不穿鞋子光着脚丫。女人带着斗笠，斗笠下面披着有小花的围巾。不戴斗笠时就会在头上戴一朵花。一色的青布做的大襟布衫，胸襟和袖口是用小花布料与衣服缝接在一起的。衣服特别短小，时不时会露出肚脐眼。她们穿着肥硕的裤子，裤腰上都绣着花。也是经常不穿鞋子光着脚丫。

　　舟山人把福建渔民统称为带羊船人。为什么叫这个名称，我思量或许是船上带了几只羊的缘故罢。这是把带羊的这种行为变成了船舶的名称了。

　　大钓船和带羊船是当时在舟山渔场捕鱼的最大的渔船，象楼房一般的高大。看起来非常雄伟。

　　这些具有舟山乡土特色的景物，使人不能不思念。

　　离开家乡已经两年半多了，但美丽的家乡沈家门一直留在心里。沈家门是值得思念的。

　　一九七三年元旦于北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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