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喊王印堂“印舅“,他是我母亲的表哥,严格来讲:他应该是我的表舅。
提起王印堂,我在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分别见过一次,高个子,长长的马面形脸,两眉之间、眉毛与眼眶之间相隔的距离很宽,给人以稳重、睿智之感。我母亲对他评价经常用这么一句话:我们的印哥,那是个厉害角色呢,是个“三开干部”!
何谓“三开干部”,母亲的解释:在国民党手里吃得开,在日本人手里吃得开,在共产党手里同样吃得开!
有次我与一位很有文学功底的朋友谈及王印堂的一些事情,他很感兴趣,觉得这个“三开干部”很典型、很有形象,很有写头,表示如果有时间一定写写。我的文字功夫差,这里只把我喊“印舅”的“三开干部”——王印堂做一个自白的描叙。
先讲印舅在国民党手里是如何吃得开的。
印舅20多岁的时候就担任了保长,相当于现在的乡长,同时他还做着布匹批发兼零售生意,据母亲说:当时早方堂、沙石庙(母亲的老家)一带做服装的裁缝店都要从他手里购买布匹衣料,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垄断了几个乡的生意,印舅是保长嘛,大家应该都有共识:官商结合的力量是无穷的,然而,印舅这个保长曾经被县政府撤了职,其缘由让我在此细细道来:
印舅常常去省城长沙一个布匹老板那里进货,久而久之,他居然与年轻漂亮的老板娘勾搭上了,一个风花雪月的的晚上,他们私奔了,印舅把自己乡下的老婆给休了,娶了年轻漂亮的老板娘,过着美满幸福的生活。上世纪80年代末,我见过我这个“舅母”:一口标准的长沙话,眼睛很大很深,尽管60多岁的女人了,面部轮廓清清楚楚,吸烟的姿态很优雅,一看就知道: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个美女胚子。
一段时间后,长沙那个布匹老板居然找上门来,然而印舅已经把生米煮成了熟饭!于是那老板一纸诉状把印舅告到县政府,但是印舅已经和老板娘登了记、扯了证,县政府也奈何不得,于是只好行政处罚:撤了印舅保长的职务(如此看来,国民党也抓作风建设),
问母亲:保长撤了,印舅在国民党手里还是吃不开了呀?
母亲回答我的原话是:“印舅是么子人物,在家里请县政府一帮子领导吃了一顿饭,像现在一样,只怕还送了红包,官复原职。依然做官做生意两不误。”
“高,实在是高!”我在母亲面前伸出大拇指。
二
印舅在日本的手里是如何吃得开的?的确很令人费解。
根据母亲对印舅一些事情杂乱无章和零零碎碎地描述,我只能如实讲述,希望能把偶然的事情和必然的结果连接起来,尽可能把一个真实的“三开干部”形象呈现给读者。
1983年,参加工作不到两年的我,在旧货市场买了一件从日本“进口”的旧西装,买了一条廉价的红色领带系着,我当时还没成家,住在母亲家,整个宿舍就我一个穿着“洋气”,母亲见了,一点儿都不稀奇,说:你印舅在40多年以前就穿成这个样子了,也像你一样,我们那个地方就他一个人穿洋装……
拐走了长沙布匹老板漂亮的老婆,长沙的进货渠道自然断了,于是印舅跑上海、天津等地进货,那时候上海、天津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可印舅生意照做,且做的更好,按母亲的描叙:穿着洋装,皮鞋搽得锃亮,头发抹得油光油光,连蚂蚁都爬不上!
当地人从印舅口里知道日本人打进了中国,知道日本人很厉害,天上有铁鸟,铁鸟还下蛋,中国人土的很,第一次铁鸟下蛋,大家都跑去看闹热,“轰”的一声。炸死了好多人,
印舅还会说几句日本话,唧唧哇哇地,就像鸭子叫……
转眼到了1944年,日本人打到了双峰,因为印舅会说几句日语,日本人便要他担任了“维持会”会长。所以讲:印舅在日本人手里也吃得开。
我问母亲:当“维持会”会长,那不是汉奸吗?国民党会放过他吗?国民党放过他,共产党也不会放过他呀。
母亲训斥道:你懂过屁!幸好他当会长,国民党也同意他当,湘中(共产党湘中游击队)也同意呢。幸好王印堂把大家“维”起来,日本人进村不再杀人放火抢东西了,都找王印堂,他就找大家商量,大家一起凑点粮食打发日本人走。
我反驳说:那还是汉奸呀。
母亲不以为然:日本人来了要粮食,国民党来了也是要粮食,湘中来了还是要粮食!亏了他方方面面应付。不过,对自己的军队,他筹粮食要积极得多。老祖宗被日本人用刺刀捅死在山脚下,尸体日晒雨淋三天,还是搭帮他,找日本人说了好话,才得以让我们去收尸,老人家入土为安啊
“维持会”会长是汉奸,这个定义毫无疑问,然而母亲那句:幸好王印堂把大家“维”起来的话,一个“维”字,使我对当年“维持会”会长有了另一种解读。
我的外祖父和我的小舅舅被日本人抓了伕,外祖父稍作反抗,被日本人用刺刀活活捅死了,连肠子都流出了体外,小舅舅乖乖地给一个小鬼子做挑夫,那年天气炎热,小鬼子常常下河纳凉,小舅舅趁其不备,一个潜水,在水下拖住小鬼子的双腿,硬是弄死了那鬼子兵。爬上岸来,拿起岸边鬼子的枪就跑了。
小舅舅报了家仇,事发后却也走投无路,便找到表兄王印堂,印舅用枪和当地的土匪换了一担谷,把人带到国军那里,要小舅舅当兵,跟着国军去打日本人,国仇家恨一起跟日本人算账!
我问:为什么不连人带枪一起参加国军呢?,
母亲一副不屑的眼光瞧我:“你印舅什么人?他是生意人呀,那担谷我们一家吃了两个月呢,到了国军还怕没有枪发?”
想想也是,我确实有点脑残。
士兵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弄死,日本人当然不肯罢休,理所当然地找“维持会”会长,印舅带着日本人家家户户搜寻——没有,日本人不管,反正找“维持会”会长要人!印舅好酒好肉款待日本人,吃完了——还是要人!印舅带着日本人找当地著名的“八字”先生“王半仙”,掐算逃犯去向,“王半仙”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念念有词,曰:此逃犯身处西南、仨月余定可归案。日本人也相信,但日本人要求五日内“维持会”会长必须交人——还是要人。
这下印舅也无辙了,只好卷细软、携娇妻,脚底抹油——逃之夭夭,来到邵阳,给一家银行老板当了管家兼账房先生。
说印舅在日本人手里吃得开,我看不尽然。
三
印舅在国民党政权和日伪政权中能吃得开,在共产党政权中仍然吃得开,这种人不说是奇才,起码也能称得上能人。
印舅在共产党掌握政权之前,经历了一件事情,颇具传奇色彩,我想这件事情或许是印舅在共产党政权中吃得开的主要原因吧,容在下细细道来:
1948年,共产党的军队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大举南下,邵阳当时尚未解放,整个邵阳城一片白色恐怖 ,城里有党军、宪兵、警察、保安团、还有土匪组成的所谓“自卫队”,他们日夜进行武装巡逻,城外的主要关口,均有国民党正规部队防守,任意对行人进行盘查。城内各主要街道,都张贴国民党政工人员所编写的反共壁报、标语及彩色漫画,还有“防共防谍”布告、“保密防奸”条例、“戒严法”、“战时紧急处罚法”等等,对所谓“通共通匪”,“制造事端、危害治安”者,统统“杀无赦”!
印舅在银行已经做到了高管的位置,老板给他分了房子。他在当时绝对是一个白领阶层人物。
1948年年底的某日清晨,印舅刚刚起床,我的那个做职业太太的漂亮舅母像往常一样仍然舒服地睡懒觉,突然外面枪声四起,接着门口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印舅刚打开门,一个男子撞了进来,“扑通”一下跪在印舅脚下:
“先生救命!”
“你是?”
“我是共产党地下人员,正遭追捕,望先生救命!”
为此,我曾询问母亲:“那个共产党员跪下了?”因为我所接触的文学作品中的共产党员都是铁骨铮铮的高大全形象,故对母亲提出质疑,“人到性命攸关时,脚总有点软!”母亲的回答十分肯定,我便如实描写,不过总感到有些不妥。
在那种环境下,救一名共产党地下人员,要冒巨大的风险,要有超人的胆量!说时迟,那时快, 印舅拉起那个男子走到床前,掀开被窝,命令式的口气说“快躺上去!”
当时舅母的穿着估计与现在的车模差不多,一个陌生男子突兀钻进自己温暖的被窝,吓了一大跳,有点分不请东南西北了。
印舅快捷走出后门,优哉游哉到银行隔壁的府门口菜市场买菜去了……
我对这件事很感触,一是佩服印舅的胆略、在白色恐怖的环境里,冒着生命危险救一名共产党员,许是印舅已经看清了共产党必掌天下的大势!二是佩服印舅的智慧,何为智慧?万一那个共产党员被抓,他可以推得干干净净;我不知道呀,而且他居然爬到我老婆床上去了,我还要找他麻烦呢!
后来的一些事情我只做个简要的讲述:
解放了,那共产党员做了这个城市的官员,用现在共产党对民主党派常常说的一句话:对印舅在政治上高看一眼,在生活上厚爱一层。
银行被公私合营了,印舅当了副行长,老板去了香港,临行前与印舅拜了结把子兄弟,私下许诺:一旦能回来,给印舅49%的股份。
1957年的反右斗争、1964年四清运动、作为在国民党政权和日伪政权下任过职的印舅安然无恙。
文化大革命爆发了,那运动是盖天铺地式地、暴风骤雨式地、人人要过关,而印舅的保护伞——那个共产党官员亦自身难保,于是印舅向单位打了个报告,要求支援山区建设,去了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县人民银行做了个一般工作人员,平平安安过日子。在那个动乱的年代,狂风巨浪式的运动,到了少数民族自治县,变成了麻风细雨和小浪微波,而像他这一类有历史污点且为革命对象的当权派、走资派人物,如果在稍微大一点的城市,在那个运动中,或批斗、或坐牢,有的甚至被枪毙了。
1999年我出差到了该县,冒着细细的秋雨,找了老半天,来到印舅家看他老人家,唉,印舅真老了。魁梧的身材变成了细长的竹竿,我又一次见到印舅母,没有丝毫美丽动人的痕迹,完完全全一个干瘪的老太婆子。见我一身淋湿,印舅从箱子了拿出了一件的确良衬衣,衣领已经破损,但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后来他给我写了一信:对没有给我母亲买一副寿材(因为那个县在山区,木材资源丰富),实现对我的承诺表示歉意。
后来印舅一直没有音信,大约去了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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