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去了一趟桂林,回来给我带了几包花茶。据说,两袋棕黄色的,一袋是罗汉果花,一袋是桂花,还有白色的一袋是茉莉花。罗汉果花,据说性凉,对于我这种上火敏感的人,又在夏天的闷热中,或许是好的,但我还是把它连同桂花那一袋送给了一个好友,自己留下悦心的茉莉。
把白中略带淡黄的花顺着微开的袋口轻轻地垂落进浅绿色的透明杯,有种像茉莉又非茉莉的清淡的干花的香味,冲进滚热的开水,开放的,打着朵儿的,还有零碎的瓣儿,在水流的冲击下,向两边散开,旋转,上升……原先的淡黄已不知去向,像初浴的美人,滑落身上那丝绸的外衣,只有裸露的雪肌。吹开缭绕的白烟,唇含着杯沿,水顺着微张的口游进喉里、胃里、心里,流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沁心的香溢满整个身心,眼神透过烟雾,凝聚在那亲吻着嘴唇的雪白花瓣上,溅起无限的思絮……
最早教我认茉莉的,是我的外婆,那时我还很小,外婆的屋子也很小。在外婆的屋里,外婆最喜欢的就是她的那套红陶茶具,茶杯教喝茶人打破,不知换了几代了,茶壶却一直都是那一只,这多亏了外婆的小心。外婆有七个儿女,每个儿女有几个孩子,外婆只一个人住,于是我们都喜欢到这里来陪她。说是陪,实际更多的是捣乱。外婆看着我们翻箱倒柜、爬上跳下,嘴里骂着“小冤家”,“捣蛋鬼”,却从来不真的生气,偶尔拍拍小屁股,也是不疼的。但是只要我们一靠近那套茶具,她就马上虎起脸了:“这可不行,我的命根子哩。”即使是最小的孙子吵着哭着,也是没得人情讲的。
外婆是喜欢沏茶、喝茶的。高兴的时候搬出茶具,不高兴的时候也搬出茶具,有空的时候搬出茶具,有客人来时也搬出茶具,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她也会自个儿搬出茶具,喝上几杯,竟就能睡了。我以前经常问妈妈,茶不是用来提神的吗?为什么外婆睡不着,一喝茶就又睡得着了呢?妈妈每次都是说,因为外婆喜欢喝茶。我问外婆,她也说,因为外婆喜欢喝茶啊。或许应该就是这样了吧,我就不再追问了。
爸爸到部队工作时,妈妈又到潮阳当裁缝师傅了,我太小,就只能和外婆一起住。那我才开心呢,这里有外婆,而外婆是很爱我的。记得那时候的我体质较差,一不注意就生了湿毒,头上背上长了许多毒疮,又有痱子,夜里是很难睡的,卧是卧不得的,一躺下,背上的毒疮一压到就疼的我直哭,一哭,身体热,痱子又痒了,外婆没办法,折腾了半夜,只得让我趴在她身上睡,还要一只手帮我抓痒痒,一只手帮我扇扇子。妈妈说我是很难养的,有一次生了大病还以为活不成了,她是慌了神了,幸好有外婆在,邪门秘方的,竟也就好了。不管夜里多晚睡下,第二天外婆还是很早就起身的。她说人到了一定年纪,自然就睡不多了。我一定也跟着她起床的。然后她淘米,用一个熏得四周发黑的锅,在柴炉上慢慢地煲着粥。粥就让它自己慢慢煲吧。乘着这会子,她就带上我,慢悠悠地来到靠河边的林大婶家的小园里来摘茉莉花。他们家的园子里有很多种花,很多我说不清名字,外婆却是知道的,不过外婆只要茉莉花。清晨的茉莉很香,在花瓣上还沾有未被阳光收回的露珠。外婆极其用心地摘了几朵,放在手心上,像得了大宝贝一样细细端详着,然后捧着靠近鼻子,贪婪地想把所有的香气都吸走。我也是想要摘的,但要踮起脚尖,非常努力才行,外婆看着我的模样,就不让我摘了,她说,好东西,泡茶茶香,你的手脏,别糟蹋了。虽然我一再申辩,我的手是刚在家里洗了的,外婆还是说,你这么小,不懂事,又粗里粗气的,会弄坏花枝的,弄坏了它可就不会再开花给我泡茶了。我很生气。外婆才不理呢,抚弄着手里的花,满足地往回走了。我虽然在那里跺脚嘟嘴,可不一会儿也就跟上来了。有时高兴,她还会摘一朵带长枝的,别在自己发髻的银簪上,我也想要,就不停地央求她,央久了,她就笑眯眯地帮我夹一朵在耳朵上,或是竖起的小辫子上。这时的我嘴甜,手摸摸我的花,说花漂亮,外婆戴花更漂亮。外婆是很开心的。
妈妈说,外婆也是个挺苦命的人。十来岁时,外婆的父亲带着她和弟弟漂洋过海,弟弟却在中途失散了,外婆就因为水土不服,被父亲送了回来寄养在叔婶家里。后来,听说父亲在南洋过身了,也未能把尸骨送回来;失散的弟弟据说被转卖给人家做工,也再没机会见面了。后者是没依据的,但是外婆还是很伤心。她在我们那里的较有灵气的神庙求得她的父亲的忌日,虽不知真假,她还是准时到那里烧纸钱,祈求神能把这些东西捎给地下的父亲。妈妈说那是因为有一天外婆梦见了她父亲,穿的很破,也很饿,第二天她就行动了。这些至今都是外婆难以排解的心病,大人是从不让提起的。
外婆也是很知道感恩的。年轻的时候,她寄养在叔婶家时,就帮忙操劳着他们的家务,帮他们带孩子,后来也是遵从长辈的意思嫁给了外公。外公是远近有名的捕鱼能手,年长外婆许多,而外婆也是邻近村出名的美人,这个我在我的几个姨身上得到了肯定。外婆嫁过来后,逢年过节,或是外公捕到了什么稀罕物,二话没说,就是往外婆的叔婶家里送,平常插秧收割之类的农活,只要那边叫到,家里活也总得先搁下。外婆现在还常常给我们讲外公以前的事迹,外公的能干,外公的好为人,外公对家人的怜爱,但是讲着讲着,或许不该再讲了,至少后来,我们都会尽量把话题叉开或是回到前面去,因为到后来,外婆就会摸摸我的头,近乎悲凉地说:那时候你应该是才满十个月,那晚村里做大戏,你们阿姨舅舅都在家,还好,都在。很晚了,我还想出去看戏,你外公就说他是想要先睡了,叫我帮他煮碗粥吃。我煮好了,端到他面前时,看到他的脸色不对,我有点明白了,也没敢作声,就说,我去把他们都叫来吧。你外公只是点点头。等你的舅舅阿姨都叫来了,我就喂他吃完粥,又帮他擦了身子,换了衣服。他看看他们,就说,你们去看戏吧,然后就要睡下,一睡,也就去了。那时你才十个月大吧,现在记不起你外公的样了吧?我没有回答,倒像是只要在努力一下就能记起的样子。外婆会抹抹眼睛,端起已经凉在那里的茶,喝了,一声叹息……
妈妈说外婆狠心的时候是很狠心的。我没见过,也就有点不信了。妈妈说以前的日子很苦,外婆家里孩子多,又多是女孩,外婆是重男轻女的。这个我不信,外婆是爱我的。妈妈就说,她以前要读高中,外婆是很不同意的,但没办法,两个舅舅都不肯读书,外公也坚持同意。于是妈妈就读了。学校虽然离家只大概走半天的路程,但妈妈还是一个星期回家一趟。外婆从周日就给妈妈准备好一罐咸菜或是萝卜干,有时赶上外公捕的鱼多,还能带点腌咸鱼,再有一些米。外婆是从来不多给一分钱的。妈妈说她十岁左右,就是因为馋嘴,死央着外婆,不但钱没拿到,还让外婆当时手中拿着的大木勺打了,从那以后她就再不敢多说一声要钱了。妈妈还说,有一次外公的渔船路过离她们学校不远的港口,停了一阵子,外公刚卖了鱼,就托人捎了一块钱给妈妈,谁知妈妈又偏在那时到外地去表演了。妈妈至今一提起,都还觉得遗憾,一块钱啊,以前只是要一毛钱就被外婆用木勺打了。阿姨们聚在一起,有时说笑时,也会埋怨起外婆的重男轻女和打骂时的狠劲儿,但我终究不能分辨是真心还是开玩笑而已。有时候我会问外婆,外婆,你真有那么用力吗?她一边不忘喝手中的茶,一边呵呵笑着,听她们瞎说,我生的儿女,还不都为他们好。那是打了还是没有啊?
……
等我再大一些,上学了,妈妈把我接回家里住。我也曾种过茉莉花,还许诺要摘给外婆泡茶呢。但外婆说茉莉花不难长,却难开花,我是知道的,我种的那些就从来没有开过花。再后来,我也不种了,就周末到外婆那儿去住时,会很早很早地起床,蹑手蹑脚,来到林大婶的园子。奇怪,他们家的茉莉开了那么多年的花,也不见老的,还似乎越发繁荣了。我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两朵,三朵……我是不贪心的,就几朵。再望望他们屋里,其实就算看见了,他们也不见得就不同意,只是孩子的淘气劲儿让我更能满足于一种作贼的心虚罢了。摘了茉莉花,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外婆屋里了。搬来长凳,小心得站上去,伸手去取放在高架上的那套红陶茶具,呵呵,我已经够高了。起火烧水我是不能够的,不过还好,昨夜外婆冲茶剩下的开水还装在热水瓶里。于是我又搬出热水瓶。坐在门槛上,学着外婆平常的样子,把茶具用开水冲洗过,在茶壶中放上适量的茶叶,我觉得是适量的,再放上刚摘来的新鲜茉莉花,冲进昨夜的开水,有烟,还好。我笨拙地用两只手捧着茶壶,再两个大拇指按住可能滑落的茶壶盖,倾斜,茶水顺着淌进茶杯,茶杯里原来的白色也被红陶色的茶水淹没了。放下茶壶,把茶杯里满满的茶倒去一些,再端起来,靠近嘴边,像外婆那样深吸一口气,茶从唇间流入口里、胃里、心里,流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水不是很烫,但花香、茶香,还是很香的,只是茶水里略带浑浊,似乎就是不及外婆沏的那么香。小家伙,第一冲是洗茶水,第二冲才能喝的。外婆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茶还含在口中,单纯的茉莉花的香,只是没有茶叶。外婆,我在喝着茉莉茶,家乡的你,新鲜的茉莉花摘了吗?水开了吗?茶还是那样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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