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列星
几世几劫,生死轮回。一千年后,三台河边的珠明山上,淡淡的雾霭轻柔得令人沉醉,四空禅师双目微闭,参禅入定。在他周围,人世间痴儿怨女,芸芸众生每年每月每日都在重复演绎着前身后世的宿怨情仇。
芜韧:
我有一副雄健的身躯,刚劲的臂膀。我来到人世的时候,紫娓还没有来。我总是站在珠明山上静心地看晨晖夕阳,无所谓悲喜,无所谓牵挂,这样的日子在紫娓出现后结束了。紫娓总是漫步在明澈的三台河畔,那身姿,那韵律,如同一位可人的仙子。她喜欢深情地望着河水,就像我习惯于深情地望着她。
四季交替,冬去春来。紫娓沐浴着清幽的梵唱,一天天长大,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也许三台河便是传说中的忘忧河吧。
我二十岁的时候,紫娓十五岁,我发现我早已深深地爱上了她,也在这时,另一位多情的女子走进了我的生活,她叫天泓。天泓是一位很有灵气的女子,这种灵气在她刚一出现时我就感受到了。她常常坐在珠明山的山顶,怀抱着一只空灵的琵琶,在每一个日升月沉的黎明,她都把最悠扬的乐声送给我,那乐声中有对缕缕情思的倾诉,也有因我对紫娓痴情而无奈的喟叹。
又过了五年,我在爱与被爱中受尽折磨。于是我决定去找四空禅师,四空禅师反复说着两个字:孽缘,孽缘······然后挥一挥手:二十年后,你再来吧!
紫娓:
我在人世间一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竟然是芜韧,他在珠明山伫立的身影萧条而又寂寞。终于有一天,我的心灵告诉我,芜韧正深情地注视着我,我知道,我不会为之心动,哪怕他看我一千年,我也会绝情一千年,尽管他的胸膛宽大厚实,但命运之神曾对我说过,那终究不是我的依靠,因此我从来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求他忘了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仍以一种不变的姿态望着三台河的水,我相信河水中会折射出晖镜的影子,因为在河边的雾气里,我感受到了他的余热,触摸到了他的温存。
我寻觅着他的足迹,一个人静静地听风,看雨,醉月。
我二十岁那年,我找到了令我魂飞梦绕的晖镜,他的热情让我爱得刻骨铭心。然而,我来得太晚了,一个叫帘棉的女子早已在他心中生了根,他的热情却丝毫不能打动帘棉。我不能让心爱的人痛苦,我决定用自己的浑身碎骨换得晖镜的热情天纵,让他得到自己的幸福。
在我打算自焚的那一刹那,四空禅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反复地说着两个字:三思,三思······然后挥一挥手:二十年后,你再来找我吧!
晖镜:
我叫晖镜,我的名字与生俱来。自我来到人世的那一天起,就有一腔沸腾的热血,红尘中有许多人为我的热情而倾倒,包括那个叫紫娓的女子。
紫娓的眼神是那样脉脉含情,她的身段是那样顾盼生姿,她的青春活力更是人间无人能比的。紫娓用人世间最痴的情感深爱着我,她愿意为我的幸福付出她宝贵的生命,她原本是最令我心仪的女子,可惜的是,她来得太晚了,以致于在我爱上帘棉之后,她才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帘棉是一个柔弱的女子,柔弱得近乎憔悴。她的眸子就像一泓明澈的秋水,其间似乎隐藏了不少的露珠,雨点,泪滴,我一度天真地认为,帘棉比紫娓更需要我的呵护,她是我感情的皈依。
帘棉喜欢看山,看山上的尘土飞扬;她也喜欢看河,看那个浸在河心的石头。帘棉在我深情地注视下逐渐长大,山尖河畔,我不知疲倦地跟她同看明月繁星,日出日落。
我终没有得到帘棉的爱,她只是一次次地把我热情浇灭。我想投河自尽,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是四空禅师,他反复地说着两个字:痴儿,痴儿······然后挥一挥手:二十年后,你会明白的。
帘棉:
我在三台河边长大,我钟情于三台河的祥和平静,所以我一直与河相依相伴,一年年地过去,我总是好奇地看人世聚散离合,看凡尘不解因缘。
在一场大雾之后,我仿佛睡去了,当我醒来,时我看到了裟埘那冷竣的脸,看了那一眼后,我的目光再也移不开了,那一刻,我忘掉了红尘中的一切,包括我的三台河。
裟埘的脸上有一种若即若离的微笑,他带着这种微笑望着一个叫天泓的女子,如同我一样,任岁月飞逝,他的目光牢牢地钉在天泓身上。我走在他面前,轻声说,裟埘,我爱上了你。然后我看到那种微笑在听到我的声音之后顷刻间消失。我问,怎样用我一生的柔情换得你瞬间的心动?裟埘不语,我默默地走开,一如一粒最轻的尘埃。
在我准备流泪的时候,发现一个男子早已在悄悄地跟随着我,他叫晖镜。我不知他关注了我多少年,也许是几十年,也许是几百年,他的热情可以让世间万物为之感动,可是在发现他的时候,我心已死,我的生命里只有裟埘那冷竣却含情的脸。
我面向四空禅师,作了一揖,四空禅师反复说着两个字:情种,情种······然后挥一挥手:二十年后,我仍会在此等你。
裟埘:
我是伴着一场大雪降临凡世的,所以冷竣便成了我终生不变的行囊。在我成长的同时,世态炎凉我已看得十分透彻了,我不想卷入滚滚红尘,于是我置身于佛光宝影中,聆听那珠明山的梵唱,清风,落樱。
还记得那个早晨,从未出现过的景色出现在我面前:淡淡的,五彩的霞光映照在我的脸上,温柔的事物轻轻地笼罩了整个珠明山,我看见天泓站在珠明山的最高处,一种超凡的灵气萦绕在她的周围,使我怦然心动。
她总在看芜韧,我总在看她。她会对着他浅笑,纯情而又投入。我也笑,亦真亦幻。我想这样看他一直到地老天荒,她却从不看我,只是用一把空灵的琵琶为芜韧弹出人世间最动听的曲子。
帘棉说她爱上我的时候,我惊呆得差点生气。帘棉是一个婉转的女子,她脆弱得叫人担心。我想告诉她,我实在不忍心看尘世中那些男男女女流下的形形色色的眼泪。但我没有开口,因为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要看破红尘,才能大彻大悟。我问四空,四空禅师反复的说着两个字:定数,定数······然后挥一挥手:二十年后,我会告诉你答案。
天泓:
我站在明珠山顶上,看万丈红尘过客匆匆。当山上薄雾开始散去的时候,裟埘冷竣且含情的目光像寒冷的刀剑刺向我,那是一种逼人的爱。但我无法让他走进我的心中,我不喜欢冷竣,我需要一个温情的港湾。因此,我背对着裟埘,不以为然地看珠明山的云生雾灭,还有那明月,那香樟,那幽竹,那熙熙攘攘的人间百态。
遇上芜韧,我找到了那个梦寐以求的港湾。我坚信他强健的身躯是我今生永恒的依靠,那时我还小,我只能用一把琵琶传达我的心声。
芜韧总是痴迷的看朝晖夕阴,有时低着头,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偶尔他还会轻轻的叹息。珠明山在情丝万缕中渐渐繁杂,三台河还是平静得无可非议。我开始幻想,我的脑海里常会出现一个画面:芜韧牵起我的手,然后他说“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每当这时,我都会幸福地笑。
这样一直笑到十五岁,我发现了紫娓,那个令芜韧叹息的女子。我明白了一切,伤心的哭了,泪眼婆娑中,我看到四空禅师模糊的脸。他反复说着两个字:天意,天意······然后挥一挥手:二十年后会真相大白的。
珠明山的叶儿枯了又绿,绿了又枯;三台河的水落了又涨,涨了又落。无数的青鸟在珠明山上盘旋,三台河畔开满了美丽的丁香。四空禅师在众生之上,默默地看着红尘的时光荏苒,几度春秋。
二十年光阴一晃而过。
芜韧:
自那次别过四空禅师后,我在尘嚣中拼死拼活地爱了二十年。四十五岁的我苍老得犹如珠明山的梧桐。青春华年的付出,最终还是没有拉近我和紫娓的距离。她仍在疯狂地爱着晖镜,在我关切的目光中,她爱成了一幅渐行渐远的风景。
我找到四空禅师,不解的问:我佛慈悲,禅师为什么不将我们这些为情所伤的人点化了去,而让我们再苦海中熬煎?
禅师微笑着,说:人生是一种修炼,摈弃儿女情长,才能有所感悟。你本是共工怒撞不周山时遗留下的那把斧头,你掩埋在三台河边的泥土中几万年了。而紫娓则是长在你旁边的一棵芦苇,她的根扎在你的周围,拂去了你的杀气,消磨了你的锋芒,所以你是一把无刃之斧。可是一千年前,你对那棵芦苇动了邪念,我就让你来红尘走了一趟。
我问四空什么是孽缘。
四空禅师说:孽缘就是你遇上紫娓,天泓遇上你。我为你解除孽缘,让你逃离红尘吧!他说完,我成了一把斧头。
紫娓:
二十年过去了,那二十年是我在爱的重担下爬行的二十年。我的脸被岁月刻上了沧桑,我的心中满是失落。晖镜的身影慢慢模糊,只留给我一种温柔的怀旧颜色。曾经为爱无悔地付出,如今却一无所获。
我问四空:为什么我佛宣称能普渡众生,但众生在患得患失中大悲大喜,我佛如何不去解脱他们?
我一阵惊疑,因为我听见禅师说:前世注定事,今生不可违。你原本是三台河边的一棵芦苇,而晖镜则是一团来去无踪的火焰。一千年前,你动了凡根。然而阴阳五行,相生相克,木与火是不会有姻缘的,爱上他,你终会招来灭顶之灾。后来你为他焚烧了一千年。红尘之行,是你的一场灾难,亦是你最好的解脱。
我恍然大悟。我问四空:今后我该何去何从?
四空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接着,我变成了一棵芦苇。
晖镜:
岁月像一面铜镜,落满了尘埃,拂拭了二十年。原来,尘世中许许多多的事是不可改变的,就像我对帘棉的迷恋和她对我的绝情,唯一与二十年前不同的,是我彻骨的沧桑。帘棉很久都一动不动,像沉沉酣睡了一般,直到我很累很累的时候,她的眼角闪出一朵泪花。
我找到四空禅师,迷茫地问:难道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在冥冥中早已注定了吗?
四空禅师捻动手中的佛珠,轻声说:自开天辟地以来,就有水火不相溶之说,你本是珠明山的一缕清风,一千年前,你迷上了三台河的河水,凡心大动。热烈的情感使你燃烧成一团火焰,却在不经意间,烧掉了一棵迷恋你的芦苇。到最后,你只是一堆灰烬。今天的帘棉正是昔日连绵不绝的河水,而紫娓,则是那被你焚烧的芦苇。
我说:既然我前世欠了债,那么就让我化为凡尘的一缕微风吧!然后我看到珠明山的叶儿轻轻摇曳,三台河面泛起粼粼波光。
帘棉:
蓦然回首,我发现二十年就这样过去了。二十年中,我都不曾歌唱,我只是尽情地恋着他,爱着他,我的裟埘。二十年我在单相思中昏睡,醒来时,不再年轻的我发现了不再年轻的晖镜,我流下了肤浅的泪水。然后我对着裟埘傻笑,我看见世间万物在我的笑声中落泪,除了四空禅师。
我问四空:修行之人,慈悲为怀,为何你不为我痴情所感动?
四空禅师似笑非笑着说:心无菩提树,明镜亦非台。你并未悟出人生真谛,只一味地追求爱欲的满足,怎么可能让我感动!
我请求他:告诉我一切吧!
禅师依然似笑非笑着说:一千年前,你是三台河的流水,事出偶然,一个石头滚进河中,你对他产生爱慕之情。然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五行之中,水土亦为相克之物。我决定让你到红尘中走一遭,让你明白,路有千条,心生万端,同路者不同心,同心者难同路,我看你如今已体会到其中的道理,去吧!
四空禅师说着一挥手,我化作一汪清泉,汇入了三台河中。
裟埘:
一片片彩云在珠明山自由地飞翔,飞翔成纯粹祥和的笑靥,如爱情一样厚重。二十年来,我忽然感到,我竟是如此的苍老,比三台河边唱了几千年的牧笛还要苍老。我在爱河中拼命地泅向天泓,只扯回一角褪色的衣襟,毕竟,近在咫尺的我和她之间还隔着一座山,那就是芜韧。当我意识到自己无法逾越时,心未碎,肠先断。
我想起和四空禅师的约定。我问他:为什么我在凡世中爱得死去活来,饱经风霜,但我仍幻想有一天会得到天泓的爱而不愿放弃红尘?
四空禅师的声音恬淡而又凝重:世上苍生,天地所生,乾坤所定。你本是珠明山的一掊黄土,吸日月精华,一千年前聚结成一个石头滚入三台河中。河水用绵绵的情意终未打动你的心,你不分昼夜地仰望着天空中的那道彩虹。她是天的女儿,而你,只是凡世的一个石头。为了让你从青天白日梦中醒来,我把你放入人间,跟你一起走进人间的,还有天泓。如今劫数已过,做回自己吧!
我不舍天泓,但我感到浑身开始凝固。在天泓的身后,我凝固成一个凄凉的石头。
天泓:
二十年在我对芜韧亘古不变的凝望中悄悄溜走。二十年后。我憔悴得如枯枝败叶,我的琴音变得干涩沙哑。我说我无悔于对芜韧的爱恋,却忘了,岁月有时会擦去相许终生的诺言。流干所有的泪水之后,我柔肠寸断。
我拖着沉重的步履,走到四空禅师面前。他只是说,天意难违。
我不懂这四个字的含义。禅师不怒自威,告诉我:你出现在裟埘与芜韧之间,是上天刻意埋下的一个伏笔。上天要让五行真正相生相克,让他们的爱和痛苦无限地循环下去。一千年前,你是天上的一道彩虹,是天的女儿,你的使命是把五彩的霞光奉献给人间。一个偶然的机会,你发现了那把已无杀气的斧头,他是上天落入凡间的神器。你芳心暗许,天女是不可以私动凡心的,为了赎还罪孽,你被打入红尘,变成一千年后的天泓。
我疑惑地问:佛语云“修五百年同舟,修一千年共枕”,为什么一千年过去了,有情人还是难成眷属?
禅师微笑着说:佛讲求一个‘缘’字。芜韧固是上天灵器,无奈已落入凡间数万年,你是天上的仙女,怎可委身凡尘!
我问他:我是天的女儿,可我为何会在凡尘中老去?
四空禅师平静地说:天若有情天亦老。他说着,用手指在面前画了一道弧线,于是我成了天空中的一弯彩虹。
珠明山开始显得寂静,三台河依旧孤独地流淌,那些朦胧的雾气已完全散去了。而四空禅师周围,却是歌声如潮,仙乐齐鸣,他正领悟着无边的佛法。下一场轮回即将开始,那些红尘中的生灵仍需要他去指点迷津,因为普天之下,只有他才真正地明白:生死轮回早注定,前世今生自有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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