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在湘鄂两省交界处，有座药姑山，相传很久很久以前，有李氏三姐妹在此山结庵而居，饮泉水、食野草，箬叶遮身。当时山下村民流行一种叫"打摆子"(疟疾)的病，李氏三姐妹在山上遍采百药，反复配方，亲口尝试其药性药效，炮制了"有病治病、无病防灾"的药剂，挨家挨户送到当地百姓家中，分文不取，治好了所有患疟疾的病人。三姐妹的善行感动了上天，王母娘娘把她们升天成仙，封为司药女神，专司人间百草，故此山便称药姑山。百姓为感李氏三姐妹恩德，在李氏三姐妹升天成仙处修建了三仙庙，时时烧香，顶礼膜拜。

　　药姑山有江南天然药库之称，据史料考证，明代医药家李时珍为编《本草纲目》多次到药姑山采集药物标本。他曾赋诗有云："药姑山上百草全，只缺甘草与黄莲"。《本草纲目》第十卷“金石部”之“礞石”有这样的描述：“其石濛濛然，故名。通城县一山产之，工人以为器物。”其中“通城县一山”就是指药姑山。近山知药性，当地不少老百姓都知医懂药，出了很多著名的中医郎中。南宋时出了一位叫吴四元的名医，他诗词歌赋无不通晓，医理更是精熟，曾以治愈宋皇后乳疾而被赐封为"太公"，名声闻于朝野。其后还出了胡春辉、吴子仪、李桂芬等一批四乡八村闻名的中医郎中，他们上山采药，乡村行医，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用毕生精力来诠释自己悬壶济世的崇高理想。这种不计得失，治病救人的精神在药姑山周边地区世代得以传承。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广大农村地区医疗条件极为落后，湖北省长阳县乐园公社“合作医疗，预防为主”的先进典型，解决了贫下中农看不起病、吃不起药的困难，引起毛泽东主席的高度重视，毛泽东发出“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合作医疗制度迅速在全国“一片红”。以生产大队为单位，由每个社员集资一元钱，创办了集体合作医疗和保健制度。在贫穷和落后的中国农村，保健对象能以最广大农民为主体，以解决看病难看病贵为目标，以惠及大多数人民群众为前提的卫生工作方针，是非常让人鼓舞和振奋的，由此也就直接催生了大批农村半农半医的“赤脚医生”，药姑山周边地区也像全国其他地方一样，产生了许多乡村“赤脚医生”，他们背着紫色印有红十字的药箱，行走在田间地头，山野村落，为农民治病疗伤。

　　一

　　刘三才教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自从1985年考上南方医科大学后，就一直在外面工作，由于父母早逝，很少回乡探亲。现在是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主任医师，暨南大学的客座教授。曾和钟南山一道参加过2003年广州抗击“非典”的战斗，这次回乡是因为他的侄子结婚。一进村，他发现原来村子已发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土砖瓦房几无人住，像位垂暮的老人静静地躺在那里，无人理睬了。沿溪两岸小洋房新式别致，楼顶上都装上了太阳能真空集热管，房间装修都像城里人一样豪华，空调、冰箱、电脑、彩电等家电一应齐全，许多家庭还买了小汽车，刘教授面对家乡的变化，像做梦一样，分辩不出这里是城里还是乡村。儿时伙伴见刘三才教授回家了，航灯、金才、新明、亮龙、良才等都前来看望。三才见了儿时伙伴，虽然大半数人只有童年时的一丁点影子，但是他还是倍感亲切，在一起总觉得有太多的话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刘三才教授接待了一拔又一拔的乡邻，直到半夜三更才安静下来。刘教授洗了把脸，披起一件外套，站在侄儿新房的阳台上，望着黑黝的药姑大山，不禁思绪万千，儿时的情景历历浮现于眼前。……

　　药姑山脚下，有个十来户人口的小村庄，名叫野鸡园。村口有棵古樟树，根部四周隆突，像异石怪磷。树干有三人合抱之围，枝繁叶茂，遮云闭日。树旁一条小溪绕村而过，小溪上有一座古老的石拱桥，过桥便是一条通外面的大道。山村山清水秀，古朴宁静。

　　深秋的傍晚，血红的残阳徐徐坠下山去，村狗几声喘吠惊飞树上小鸟，溪水里几只鸭子叽叽嘎嘎游回村庄，小村的上空升起了袅袅炊烟。

　　在大樟树底下，雪宝娭姆无比焦虑地向村口大路上张望，今天一大早，她二儿子小武和侄子兔儿陪老伴高明去县医院看病了，一整天了，到如今还没有个回信。这一天里，她的眼皮老是在跳，心神不宁的。心想，老头子不就是个感冒吗？要搁在平时，晌午吃饭边上就应该回到家了，今天他到底怎么啦？正在雪宝娭毑自言自语，心烦意乱的时候，村里菊娭毑、桂娭毑、月娭毑、三娭毑、风娭毑等婆娘都相继来到她的身旁，七嘴八舌用宽慰的话来劝雪宝。

　　在村子门前的场地里，有一群小孩子正在玩“捉羊”的游戏，这个游戏简单有趣，就是小孩子互相抓住前面一个人背后的衣摆，连成一排的“羊”，站在第一个的是“领头羊”，负责保护身后的羊群。再由一个人扮作“狼”追吃羊，如果“狼”能抓住“领头羊”身后的三只羊，则“狼”获胜，反之则是“领头羊”获胜。小孩子不懂大人们的愁心事，他们在一起欢快的玩耍着。扮“领头羊”的是雪宝娭毑的三儿子灯鼻涕嘎，他身后的羊里面有银元宝、新驼子、三嘎子、亮脚子、小鸽子等伙伴，扮“狼”的是精瘦善跑的金猴子。金猴子与灯鼻涕嘎相对耽耽而视，“狼”左右追逐领头羊后面的羊，“领头羊”张开双手，左右跟随，阻挡吃羊的狼，随着狼的左右追逐，一字羊阵像舞动的龙。

　　夜色朦胧之中，村头大路上兔儿火急火燎跑来，在树下闲话的婆娘们见了眼前一亮，都说：“免儿来了，有准信儿了！”兔儿气喘吁吁跑到众人跟前，一时还说不出话来，好久好久兔儿才开口：“高……明……叔，高……明……叔，他……”在一旁的月娭毑是个性急的人，她催促道：“小兔崽子，急死人了，高明叔怎么啦？你快说呀！”兔儿咽了一下口水，平了一下气接着说：“高明叔今天中午过后，死在医院里了。”兔儿的话像一声响雷，把众人都炸愣了，此时，只听雪宝娭毑一声“天啊……”便昏倒在地，婆娘们也就在这时才回过神来，慌忙将雪宝搀扶进屋去了。

　　刘业旺是生产队的队长，又是本屋辈份最高的长者，他身材威武高大，虽然年过半百，依然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幼时读过几年私塾，在村子里算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旺队长正在用木脚盆洗脚，得知高明过世的噩耗时，洗脚盆被他踩翻在地，弄得满地是水，把一旁换脚的布鞋都浸湿了。他连忙召集村子里精壮劳力，安排后事。在召集安排过程中，队里保管员国牛爹说：“高明爹是死在外面，不宜停柩在村子堂屋里办丧事，这样会触怒神灵，招致灾祸的。我们是不是要在村子门前场地上搭个棚子，来为高明爹办理丧事。”国牛爹这样一说，也得到了村子里多数人赞同。就在大家都准备去搭棚的时候，旺队长说话了：“高明是我们队里的会计，又是军属家庭，是一个受人敬重的好人，如果这样一个人死后却只能在外面搭棚办丧事，让外人见了情何以堪？我们要破除封建迷信那一套，我认为高明的丧事就在村子堂屋里办！”旺队长的话一锤定音，众人都无话可说了，只得按照旺队长的吩咐各自行动开来。

　　野鸡园正大门口贴上了白纸对联，右联：高风传乡里，左联：明德昭后人，横幅：当大事。走进野鸡园大门便是堂屋，由上堂屋和下堂屋两重，中间天井隔开，有四根合抱大的木柱支撑，木柱下端是石墩垫基。高明会计的遗体就安放在上堂屋，旁边摆满了花圈。

　　高明会计共有六儿一女，大儿子刘大武在云南某部服役，现已转干当上了排长。高明死后，旺队长连夜就安排人去公社邮电所给大武拍了报丧电报。

　　高明会计有个小姨子叫乐雪媛，是县文工团的演员，除了会演革命样板戏外，还会许多传统剧目，她唱腔字正腔圆，声音甜美婉转，是团里戏柱子。爱媛当然也不例外前来吊唁，面对姐夫不幸离世，她肝肠寸断，不禁长歌当哭起来：

　　我的姐夫哥呀！你这么早就走了呀？

　　丢下我姐和侄儿不管，你好狠心啊！

　　我的姐夫哥呀！你不能睡在这儿啊！

　　你要睡到屋里的床上去陪你的妻子和幼儿！

　　我的姐夫哥哟，你是个勤快做事的好男人！

　　没日没夜的，家里家外做个不停

　　我的姐夫哥哟，你是个省吃俭用的好男人

　　一块茴皮你都会捡来，一碗剩饭都由今留到明；

　　我的姐夫哥哟，你是个公正无私的好男人

　　你当会计，账目清楚，给社员记工合理合情；

　　我的姐夫哥哟，你是重情重义的好男人，

　　你待我姐如待亲人，有你的资助我才能进学校的大门；

　　我的姐夫哥哟，你是个乐于助人的好男人

　　邻里有事，你总是出手摆平。

　　我的姐夫哥哟，你这样的好男人！

　　我今生今世，何处能寻？

　　我的姐夫哥哟，你起来吧！

　　起来穿上你的袜和鞋，风风火火把路行，

　　起来扛起你的揪和锄，挥洒汗水把地平，

　　起来拿起你的镰和担，远山砍柴入深林，

　　起来捧出你的账和本，认认真真记分明，

　　我的姐夫我的兄长我的大恩人！

　　你突然离去，叫我怎能不伤心！

　　…….

　　雪媛如诉如泣的哭唱，声声泪，字字情，情真意切，荡气回肠。让前来吊丧的人莫不为之动容，不觉也潸然泪下。

　　高明会计的长子大武，在高明去世后第五天才赶回家，一进门，就痛哭打滚在他父亲的灵前，大男人那一种伤心欲绝的嚎吼，更让人心灵震撼，也更让人感受到悲切与哀伤。

　　二

　　高明会计的丧事在野鸡园堂屋里操办了七天才结束，雪宝娭毑因多日的伤心和折腾而病倒了，大武在部队里是卫生员出身，他从丧父之痛转回到了怜母之情，他整天围在母亲的身边，为母亲打针喂药，送汤倒水。

　　大清早，村里的“赤脚医生”李子球背着个紫色印有红十字的药箱，快步流星地向野鸡园走来，李子球今年刚满二十岁，脸面皮肤细腻红润，头发乌黑漆亮，长得像大姑娘。别看他秀秀气气的，人可聪明勤快，初中毕业后大队书记刘关星见他人灵活诚实，就推荐他到县乡村医生培训班学习了一年，现在成了杨部大队卫生室的赤脚医生。卫生室是大队部腾出来的一间杂物房，子球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土墙上糊满旧报纸，还贴了一些卫生保健的宣传海报。房间里只放了一个药架子、一张办公桌子和一张单人木床，虽然很简陋，但能让人感觉整洁舒适。李子球对待每个社员，真个是如待亲人一样，见人总是充满真情的微笑，为社员打针换药，无微不至。只要一有空，他就会上药姑山采集草药，熬制后无偿的送给社员们喝，大队的每位社员都对他交口称赞。

　　李子球进了野鸡园，来到雪宝娭毑的家。一进门便看见大武陪他母亲在拉家常，便说：“大武哥，你还在家啊，什么时候回部队呀？”大武忙起身说道：“子球来了，都当医生了，不错啊！——我姆妈病了，我向部队续了假，在家要呆一段时间。快！快来坐！”李子球在小桌子上放下药箱，挨着大武坐下来，又说：“上次高明叔去世我来吊唁时。看见你很伤心，我没有去和你打招呼。这次来，是听你们屋里刘书记说你姆妈病了，一来是看看雪宝婶婶的病，二来是向你学习学习医疗技术”大武回道：“子球哇，我俩都是从小长大的好兄弟，你对我家人的照顾，我心里有数，内心非常感谢你！我们都是毛主席的卫生兵，只是各自的岗位不同。以后，你遇到了什么问题可以写信给我，我们可以一起探讨”，李子球兴奋地说：“大武哥你太客气了，那我以后有什么问题就要问你了。——雪宝婶婶病不碍事吧？”大武回道：“不要紧，我姆妈主要是因为伤心过度，加上劳累引发的内分泌失调，刚好我从部队里带了一些常用药，给我姆妈打了两针，现在看来，恢复得很好”。这时，小武的堂客彩凤端来了一盘茶水，恭敬地递送给了三人。李子球端起茶碗，吹了一下，小嘬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碗说：“大武哥，既然雪宝婶婶的病没事，那我就先回了”。子球说完站起身来，把放在桌子的药箱背带挽在肩膀上。大武也连忙站起来，在柜子里拿出个长方形盒子，递给子球说：“这是我带回来的血压器，本来是想留给家里人用的，我想他们也未必会用，所以，我觉得送给你最好，能发挥它的最大作用。”李子球开始不肯收下，在大武几经劝说下，他激动地收下了。

　　三

　　野鸡园离杨部小学有二里来路远，沿着一条盘旋的山道走，然后下坡过一条小溪便到了。杨部大队是药姑山下较为中心的地区，杨部公社社址也便设在这里。杨部小学和杨部中学都连在一起，规模在当时来说是全县最大学校之一。杨部中学是由五栋砖瓦房合成的四合院形制的建筑，学校的东面有一扇拱形大门，拱门门楣上书有“杨部中学”四个红色的隶书大字，拱门左侧门柱上写有：团结紧张，右侧门柱上写有：严肃活泼。这八个镏金大字是“仿毛体”字。进入了大门便是一个偌大的操场，里面有篮球场和田径运动场地。在大门左侧，参照杨部中学规模形制按4：1比例的缩小版便是杨部小学了。

　　灯鼻涕嘎也就在杨部小学读四年级，这天上午第二节课，教他语文的陈文林老师正在班上作文讲评，上次作文的题目是《我学雷锋做好事的故事》，烟鼻涕嘎顽劣得像一头难以驯服的牛犊，专干些偷桃摘李，打架骂人的勾当，是个戳破天不补的角儿，根本就没把读书放在心上，每次作文都是在旧报纸上瞎抄几句应付老师。这不，陈老师拿出了烟鼻涕嘎的作文作为反面典型，在班上念道：“我和雷锋叔叔看见一个女妇女，那天好冷，女妇女报（抱)着孩子冻得发科（抖），然后，我和许世友乘飞机从南京到北京，我家的老婆爱唱歌，吃得多，屙得多，一张嘴巴吃，三个屁眼屙……”陈老师念着念着生气了，把灯鼻涕嘎的作文本往地上一摔，严厉地说：“刘航灯，你跟我站起来，你看你写的什么狗屁作文，你什么时候和雷锋叔叔在一起的？妇女就是女的，还要加上什么女妇女，是不是还有男妇女呢？你乘飞机去了北京，你还坐在这里干嘛？你的老婆爱唱歌，我怎么没听到过呢？”陈老师一连串的批评和质问，弄得全班同学都哄堂大笑起来了。

　　这天中午时分，天空阴云密布，寒风凛冽，好像要下大雪了。学校出了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县公安局的一辆三轮摩托也停在学校门前，两位公安干警、公社干部、大队干部和学校老师都集中在会议室开会。原来是学校门前墙上有人张贴了反动标语，反动标语是用铅笔写在半截练习本纸张上的，歪歪斜斜写的“杀死毛主席，打到（倒)毛主席”两行十个字。从字体来看显然是学生所为。公安局的两位警察在下午通知全校学生带上纸笔，然后到操场集中，让每位学生现场书写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由各班主任老师收取。公安干警通过笔迹比对，将灯鼻涕嘎和其他三位学生锁定为嫌疑对象。当学校校长把四位嫌疑学生找到学校办公室时，面对带枪的公安人员，有三位学生脸色苍白，浑身打颤，其中还有一位吓出尿来了。只有灯鼻涕嘎镇定自若，若无其事的。公安干警简单一盘问，灯鼻涕嘎就承认是自己写的贴的。公安干警问他为什么要写？灯鼻涕嘎说是陈老师批判了他写的作文，他就是要报复陈老师。公安干警只是苦笑。因为写反动标语的人是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不具备承担刑事责任的条件，就将案件移交给公社革委会处理。公社革委会根据大队领导和学校领导的意见，作出了处理决定：开除刘航灯同学学籍，交由大队干部和家长看管。

　　灯鼻涕嘎对于公社的处理是无所谓的态度，反正他也不想上学读书了。但是，家里这关就难过了，他大哥正好还在家，灯鼻涕嘎晚上回家后，被他大哥打得鼻青脸肿，大武怀着一腔真挚的革命感情，出现了失控情绪状态，他用手掌使劲地抽灯鼻涕嘎的脸面，边打边说：“我打的不是我的弟弟，我打的是一个反革命分子！”大武打累了，还从腰间拔出手枪，说要蹦掉这个反革命分子，不是众人夺掉他的手枪，大武说不定一时冲动，真把灯鼻涕嘎给蹦了。

　　四

　　大雪纷飞，大地白茫茫一片，地上的积雪有一尺多厚。大武在家里呆了半个多月就要回部队了，村子里老少都聚集在村口为他送行，直至他高大的身影在雪地里消逝，留下的两行弯弯曲曲的脚印。

　　灯鼻涕嘎那次被他大哥暴打后，两只耳朵里一直还在嗡嗡作响。他被开除学籍回来后，帮生产队里放牛。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每天要照管好生产队里的三条水牛，也实在不容易的。通过这次政治事件后，特别是被他大哥暴打之后，灯鼻涕嘎这孩子有了很大的改变，他没有平时那无法无天的劲儿了，也不太爱说话了，只是每天去山弯那头的青草坪放牛，累了，就把水牛赶进池塘里戏水，自己就躺在树荫下，望着天空发呆。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春耕农忙又开始了，由于生产队的牛都要用去耕田，灯鼻涕嘎没牛可放了，生产队派他每天去田坎地角割青草喂牛，因为年幼力小，割的青草扛不动，只好一捆一捆的背到生产队的牛栏里。经过几个月来的磨炼，灯鼻涕嘎掉了许多肉，大人们见了都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

　　一天傍晚，灯鼻涕嘎照例为生产队割完牛草怏耷耷地回家了，吃完晚饭，洗了脚，正准备上床睡觉时，雪宝娭毑发现孩子有点不对劲，用手在他头上一拭，发现有些发烧。便搀扶着他到床上睡觉，刚一躺下，雪宝娭毑见灯鼻涕嘎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当时就吓坏了，连忙去叫旺队长，也把全屋场的人惊动了，旺队长和邻居都慌忙起来看灯鼻涕嘎的情况，旺队长见孩子病重严重，赶紧安排兔儿去找李子球过来稳住病势，又派生产队出纳伙员爹去坡内屋找手扶拖拉机司机刘英豪，让他用最快的速度把大队部的手扶拖拉机开到野鸡园门口来，送孩子上县医院。

　　不一会，赤脚医生李子球背着药箱急急忙忙跑来了，他看了一下灯鼻涕嘎的情况，马上把灯鼻涕嘎侧卧过来，用手掏出他口中的分泌物，然后在他口里放进了个压舌板，紧接着用大拇指掐灯鼻涕嘎的人中，不一会儿，灯鼻涕嘎便苏醒过来，发出几声咳嗽，然后又在他屁股上打了一针药水。随后李子球便对雪宝娭毑说：“孩子的病像是癫痫，又像是脑膜炎，我把握不太准，我这里是治不了的，孩子必须马上送县医院。”旺队长马上接话说：“我们知道你是治不了，条件有限，不能怪你，你为这孩子的病尽力了”李子球无奈地说：“我也只有一些常用药，该做到的，我都尽力做了，现在来看，孩子生命体征还正常，到县医院去一定能治好的。”正在说话的当下，听到外面有拖拉机隆隆的响声。旺队长说：“什么都不要说了，雪宝，你赶快收拾一下东西跟上，我们把航灯抬上拖拉机送县医院”。旺队长一边说着，一边连被褥抱着航灯往外走，菊娭毑、桂娭毑等人也帮忙扶托着航灯的脚部，一阵忙乱之后，载着灯鼻涕嘎的拖拉机嘟嘟地奔往去县城的山道上。

　　第二天一大早，大队书记刘关星的老婆月娭毑挨家挨户去串门了，她身材结实，嗓门洪亮，到一户人家说话，相邻的三户人家都可以听到。“我跟我老脚（老公）说好了，今天上午10点，大队部的“土狗者”（手扶拖拉机）在野鸡园大樟树下面等，每户派一个代表去县医院看望灯鼻涕嘎，我们都是共一个祖宗的一大家人，谁家有难，都要去照应一下”，月娭毑每到一家几乎都是说的这样差不多的词。

　　大约太阳把人影拉得跟人身高一样长的时候，十来户人家的代表都在樟树下面集合了，大多数都是婆娘，也有几个半大孩子。两只村狗也凑热闹在人群中穿来摆去，栖在矮墙上大花冠公鸡一声引吭高歌之后，大队部的手扶拖拉机嘟嘟的开来了，拖拉机车厢很小，十几个在一起挤成了个人垛，好在小孩和老人站在中间，三面由健壮的新媳妇把持。尽管有些拥挤，但这些人们感到很新鲜、快活！

　　五

　　灯鼻涕嘎的病在县医院很快就治好了，一个星期后就回到了家里。这时也快要临近过端午节了，雪宝娭毑吩咐小武把家里的那头肥猪宰了。在村子里，谁家宰猪，都要请村子里的人喝酒，这是约定俗成的定律，每户人家都会自觉自愿遵守。这回雪宝娭毑办了两桌，每桌六大董碗（瓦盆），一董碗一指寸长的肥肉炸干辣椒，一董碗猪杂心肺、一董碗煎成两面金黄的豆腐、一董碗豆折粉皮（大米和绿豆磨碎后烫制而成）、一董碗海带骨头汤、一董碗猪血旺子汤，丰盛晚宴准备妥当后，雪宝娭毑又叫来灯鼻涕嘎，特地叮嘱他说：“关星叔和月婶婶两个都要请过来，业旺爹和三细爹也一样都请来。其他的每户请一个就行了，村子的人都请好了后，再坡内屋把英豪哥请来，然后去富家冲把赤脚医生李子球哥请来”灯鼻涕嘎反问道：“为什么每户人家都是接一个，他们两家却要接两个呢？”雪宝娭毑气恼地说：“你病的时候，不是关星叔帮忙，不是业旺爹竭力，就没有你在这里了，去吧，哪来那么多的话”灯鼻涕嘎还想问却又咽回去了，只得挨家挨户地去请人了。

　　雪宝娭毑的厢房里，满满两桌乡邻都坐齐了，欢声笑语，喜乐融融。小武端起酒杯说：“各位牙叔伯爷、婶嫂姐妹，还有英豪哥、子球哥，去年我老爸过世，今年我的三弟生病，承蒙各位的照顾和帮助，今晚这杯酒，我代表我娘老子和全家人敬各位，真诚的谢谢你们了！”刘关星书记说：“乡里乡亲的一家人，互相帮助都是应该的，更何况你们还是光荣的革命军属家庭”旺队长也接上话了：“小武说得太客套了，反而让大家觉得生分，你看今晚这六大董碗筵席，多么丰厚的筵席呀，大家说说，是不是比人家接媳妇嫁闺女的筵席还要丰厚呢？”旺队长话一落，大家都齐声附和赞同，纷纷说这席子确实丰厚。

　　就在众人吃得开心快意的时候，玉兰婶婶的大女儿荣荣慌慌张张的哭喊过来了：“旺爹爹，旺爹爹，我的小弟弟金才得病了，得的和灯伢一样的病，快来吧，我娘正在哭，不知该怎么办？”荣荣的呼喊，让屋里吃酒席时的欢快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离席赶去玉兰婶婶家，第一个走在前面的是李子球，当他第一个赶到时，见玉兰紧紧抱住孩子不知所措，子球连忙上前掰开玉兰的手，将孩子轻轻侧卧在床上，一手掐住孩子人中，另一只手的手指伸进孩子嘴里掏出分泌物，然后又在孩子的屁股上打了一针。在大家忙乱的当口，刘关星书记立即安排英豪去大队部把手持拖拉机开来，李子球刚刚将孩子简单处理完毕，就听到外面拖拉机响声，旺队长麻利将孩子抱起往外奔去，玉兰和荣荣随后跟去。幸好这次有雪宝娭毑的家宴，子球和英豪都在场，没耽搁多少时间，从金猴子发病到送去县医院不到半个小时。

　　六

　　初夏季节，显得特别闷热，天上一层一层翻滚的云朵，好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金猴子的发病，离灯鼻涕嘎病好不到三天，而且，是一模一样的症状，这种不祥之兆像一团愁云笼罩在全村人的心头。队里仓库保管员国牛爹，五短身材，是个百事晓的人物，类似《愚公移山》中的智叟这一角色。他的标志性动作，就是做事说话之前，一只手要在他的光头脑袋上不停的摩来摩去，另一只手要在自己嘴巴上左右上下拂摸。清早，乡邻聚在樟树下谈论金猴子生病的事，国牛爹也坐在树下石墩上，他完成标准动作之后说：“我们屋场的人开始招受神灵的报应了，我早说过，死在外面的人，是绝对不能进堂屋办丧事的，你们都不听我的，你们看看，这下好了吧，灯伢和金伢为什么会是同样的病呢？为什么发病的时间都是一样呢？”免儿是初中毕业回乡的农村青年，有点文化，也是个心直口快的勤快后生，他接国牛爹的话说：“哪有什么报应不报应的说法，生相同的病很正常嘛”国牛爹不屑地说：“你个兔崽子，你懂个卵子，你没经历过世事，我说了你也不懂。”兔儿不甘示弱地说：“有什么不懂的，你说呀！”国牛爹说“我说我们这个村子里，接下来还会有小孩子得这样的病。”国牛爹这样一说，好多人心里都不高兴，但因他年长，不好回击他。这时恰好旺队长走过来了，旺队长隔老远就听到了国牛爹的话，过来对国牛爹说“就你一张乌鸦嘴乱喷屎，不愿村子里人好，我要是把你这种搞封建迷信的事，向大队领导反映，看看会不会开你的批斗会？”旺队长的一番话，说得国牛爹哑口无言了。旺队长见国牛爹没作声了，便对大伙说：“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在这里，如果有愿意去看望金猴子的，每户可以去一个，不扣工分。但是，大队部的拖拉机今天要去拉货没有空，大家只能靠两只脚走到县城里去。”菊娭毑、桂娭毑、月娭毑、田娭毑都一起附和说一定要去，两脚生来就是走路的，没拖拉机也要去。由月娭毑牵头，召集了老少妇人十多个朝县城的路上出发了。

　　野鸡园接连两个小孩生病的情况，引起了大队领导的高度重视，刘关星书记在支部会议上，以野鸡园孩子发病为案例，着重强调各生产队要注意预防保健工作的落实，责成大队卫生室李子球赤脚医生贯彻毛主席“以预防为主”的农村医疗指示，要采取行之有效的预防措施，确保人民群众的身体健康。

　　其实，李子球在刘书记开会之前，就有了准备，自从野鸡园金猴子生病后，他就敏锐地发现野鸡园生产队有流行性脑膜炎的发病迹象，第二天就上药姑山采药去了，通过陆陆续续采集，他根据药典上关于防治脑膜炎病的方剂，自制一套全大队社员防治脑膜炎疾病的药方，这个药方的主要配方有：板蓝根、金银花、生绿豆、鲜菖蒲、白茅根、紫苏叶、生石膏、薄荷、干芦根、甘草、车前子、藿香等，他计划首先在野鸡园熬制给社员喝，然后在各生产队展开。

　　大半下午的时候，李子球背着药箱，手里提着一包中草药配方，兴冲冲来到了野鸡园。村子里的男劳力都在田间劳动，大多数婆娘都去县医院看望金猴子没回来，寂静的村子迎接他的只有几只母鸡咕咕吟唱，还有一条黄狗对他提着的药方包袱嗅来嗅去。正在子球感到纳闷和失望之时，旺队长的独生女儿香香提着木桶，唱着歌儿欢蹦活跳地从大门口走了出来，两只乌黑的麻花辫子像风铃一样在她的肩膀上摆荡，她穿一身没有领章的绿军装，秀气的脸庞在绿军的映衬下，好有英姿飒爽的味道。目前，2348工程基本建设正处于高峰阶段。她为了响应国家“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号召，初中毕业后就去了蒲圻参加了2348军事工程建设，当时参建人员有近10万之众，国家三线建设者披荆斩棘，艰苦创业，栉风沐雨，克难进取，在两年时间内，在湘北、鄂南分别建起了现代化的石化城和十里纺织城，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物质与精神财富。

　　香香和子球是同班同学，只是毕业后各自的革命工作不同而已。李子球见了香香显得十分兴奋，激动地喊道：“香香，香香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香香转眼一看见是子球背着个药箱站在场地边上，也显得特别高兴，因为他俩在学校读书时就是很要好的朋友了。笑着回道：“哟，原来是你啊，我正准备明儿有空去家看你的，想不到你就来了。”香香说着说着走到子球跟前，上下打量了他好几遍，然后用拳头在他肩上重重的击两下说：“啊也，看你样子还真有点像个赤脚医生呢！”子球面皮薄，被香香两下击打和言语弄红了脸蛋，羞怯地说：“看你，总喜欢挖苦我，我不是没有你体魄强吗？不然我也会参加2348工程建设的。”香香自豪地说：“好了，好了，其实干什么革命工作都一样。——你提着个包袱来我们这里干什么？”子球说：“这是我采集配制的预防脑膜炎病的中草药，想在你们队里熬制后，给社员们喝。”香香连忙说：“这是好事，来来来，去我家熬药吧，我正好去井里提水，帮你一起熬吧”香香说完去樟树旁那口老井里提了满满一桶水，子球过去要帮香香提水，香香不让，他只好跟着香香后面进屋了。

　　香香一进屋就麻利地刷灶洗锅，劈柴生火，子球在一边清洗药材，不一会，老大一锅药汤就开始熬制了。香香在灶炉边夹火添柴，子球坐在她身旁一茬一茬的闲聊。

　　“香香，你是请假回家的吧，在家里能呆几天呀？”

　　“我在外面大半年，很想我的姆妈，领导就批了我一个星期的假。”

　　“那在家里还可呆上几天了，——唉，除了想你姆妈，你还想我么？”

　　“都说你脸皮薄，想不到还有蛮厚的。”香香用柴棍子在子球的身上轻轻抽了几下。

　　“不想就不想，不能抽打劳动人民啊”子球嬉笑地说。

　　“看你这几年学医没学到什么，倒学会油嘴滑舌了。”香香抽打子球的柴棍子力度加大了一些。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我问你，你这几天有空，能不能去我家吃顿饭呢？”

　　“我凭什么要去你家吃饭？不去”香香娇嗔地说。

　　“去嘛，我姆妈常在家里念叨着你，你就忍心不去看看她老人家？”

　　“你不说，我真忘记了，这次回家我还给你姆妈带了礼物呢！”香香往炉灶里添了把柴，便进去了她的闺房，不一会，她拿出一个白色洋瓷大把缸，上面印有“奖给劳动模范”和落款“3284工程指挥部”的红色字样。把缸内有一包黄皮纸包裹的东西。香香把拿来的东西递给子球说：“这把缸是指挥部奖给我的，留给你用，这黄皮纸包的是白糖，也是指挥部发的，我特地留下送给你姆妈泡水喝，你收下吧！”子球听香香这一说，又一时不知所措起来，讷讷地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香香见子球不肯收下，有些嗔怒地说：“你见外了是不？这点东西算不了什么，只能表表我的心意。”

　　在香香和子球互相推拉之时，老大锅中草药已煎得热气沸腾，药香四溢。看望金猴子的婆娘已回到了村子，只听到她们叽叽喳喳在外面场地上说着话儿，“还是县医院的医术高明，金猴子今天就能下床吃东西了。”菊娭毑无比感慨的说，月娭毑接过话茬说：“其实这病算不了什么大病，只是咱们大队卫生室的条件没有县医院的好，如果有那样的条件，就不定子球后生就能治好这样的病。”在众人说着话时突然有人喊道：“好大一股的中药味，是谁家在熬中药吗？”这时，子球和香香从屋里走出来，子球对着大伙说：“各位婶婶嫂嫂，你们辛苦了！是我在香香家熬中药，这药是预防脑膜炎病的，我和香香已经把它熬好了，大家到家里拿碗盆，来香香家舀了喝，包管今后没人发脑膜炎的病了。”这群婆娘已走了一天的路，都瘫脚跛手了，听说有预防药喝，又来劲了，跛颠跛颠的各自回家拿来了碗盆，牵老带幼的都来到了香香家。

　　夜幕刚刚罩住山村，稀疏的星星在天际闪烁，蛙声此起彼伏地鸣叫。野鸡园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香香家喝中草药汤，像办喜事一样，欢快的气氛和浓郁的药香在村子上空悠悠地飘荡。

　　七

　　金猴子比灯鼻涕嘎的病好得快些，第四天就活蹦乱跳的回家了，像没生过病一样，仍旧像以前那样淘气的玩耍。村子里的人虽然像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是村子里的大人们心里，还是隐隐的担心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桂娭毑中午炒了一大董碗的茄子伴辣椒，一家人正围在桌子周围津津有味地吃着饭，桂娭毑生有四儿二女，最小的儿子叫添丁，今年才满六岁。忽然，桂娭毑的幺儿子添丁哭闹起来，一只小手在伸出的舌头上用力乱抓，边哭边嚷道：“辣椒好辣，好辣、好辣哟……”桂娭毑连忙起身，去水缸里舀了一勺水递给添丁说：“新摘的辣椒没有一点辣椒气，你怎么就这么怕辣呀，来，幺儿，喝口冷水就好了。”，添丁接过他姆妈的水勺，刚喝上一口，手一松水勺子就掉了下来，接着添丁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上，口吐白沫，眼球上翻，四肢抽搐不已。全家被这一状况吓得手足无措，桂娭毑一声惊喊：“天啊，我的幺儿，你这是怎么啦啊？！”她急忙抱起地上的幺儿，放在床沿上。桂娭毑的喊声惊动了四邻，大伙儿纷纷赶到桂娭毑家中，旺队长和桂娭毑住隔壁，率先赶来，见状连忙对桂娭毑说：“你把孩子不要放在床上了，赶紧先送公社医院，然后看情况，看要不要叫县医院的急救车。”旺队长这么一说，桂娭毑急忙抱起小添丁就往外冲，全队老少也簇拥着紧跟在她后面。野鸡园离公社医院只有二里来路，不一会功夫就到了，添丁在公社医院急诊室进行紧急抢救的时候，旺队长借用公社医院的电话，叫了县医院的急救车。桂娭毑全家和村子里的人都在公社医院急诊室门外的走廊里焦急地等待，特别是桂娭毑两眼通红，焦燥难耐。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之后，急诊室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名叫鹤然的年青医生，桂娭毑和众人急急前去问讯，鹤医生说：“我们已经尽力了，等县医院来的医生再看看吧”桂娭毑听后双膝跪在鹤医生跟前说：“鹤医生哪，求求你再救救我的孩子吧！”鹤医生立马搀起桂娭毑说：“孩子的病太急了，我们确实是尽力了，不要急，说不定县医院的医生能救孩子”此时，桂娭毑已昏倒在鹤医生的怀里，众人又将桂娭毑扶的扶，抬的抬，将她抬放在走廊里的长椅上，鹤医生帮她掐了好大一阵人中，她才渐渐的苏醒过来。

　　县医院的急救车来了，从车里走下两位穿白大褂的男女，走在前面的男医生走进急诊室，用听诊器在添丁的胸部听了听，然后，掰开添丁的眼皮看了看。走出急诊室说：“孩子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我们只好回去了”县医院医生的话将桂娭毑全家人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桂娭毑便撕心裂肺地号哭起来了，她的老脚 阳生爹在公社医院走廊地上打滚痛哭，全家人哭成一团，这揪心的场面，是人见了就要伤心落泪。

　　八

　　农历五月初三日，离端午节只有一天了。野鸡园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和欢闹，村子里大人脸上都挂着忧愁和焦虑的凝重表情，孩子们藏在各自的家里，不再聚在一起嬉戏打闹了，像村里胆子最小的小鸽子，就整天把小脑袋钻进他细爹爹的衣袍里，不停地颤抖。村子好像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小添丁之死，触动了村子里所有人的神经，也触动了杨部大队的领导们。刘关星书记紧急召开大队支部会议，面对野鸡园接二连三小孩子发病问题，在会议上进行了专题的讨论。几位大队支委都陈述了自己的看法，最后形成了三条决议：一、对野鸡园生产队全体社员采取一切有效预防措施，二、野鸡园生产队的所有小孩子暂时停止上学，不得离开本屋。三、将野鸡园小孩了发病情况向公社党委汇报。会后，刘书记带领大队部所有干部，连同大队卫生室赤脚医生李子球一起来到了野鸡园，召开了全队社员大会，宣布了大队支部的决议。随后，大队干部和野鸡园生产队全体社员一道，把屋前屋后，家家户户的卫生进行了彻底打扫，堂屋内的天井，房屋周围的水沟、猪圈牛栏、厨房厕所，所有的卫生死角都清理得干干净净。特别是每家每户用油纸封住的窗户，把油纸全部拆除了，窗户一律保持通气通风。李子球背着喷雾器，戴着口罩，挨家挨户，旮旮旯旯喷洒药水进行消毒。他忙完后，又到香香家熬制了老大一锅中草药汤。

　　众人忙活了一上午，把野鸡园搞得焕然一新。大伙儿都在大樟树下擦汗休息。刘书记站在树底下的石墩上，大声对大家说：“社员同志们，最近咱们生产队连续发生小孩生病的情况，这是多种原因综合在一起的偶然现象，同志们不要有恐慌心理，只要我们坚持毛主席以“预防为主”的农村医疗工作精神，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我们一定能战胜疾病，取得无产阶级革命胜利！下面，我要对野鸡园生产队全体社员提出几点要求，一是我们要经常保持居住环境的清洁卫生，大力开展灭蚊灭鼠活动，根除疾病传播源；二是要破除封建迷信的干扰，坚定革命信念，相信医学治病的道理；三是要细心照顾好老人和孩子，保证室内通风顺畅，注意饮食调节，不要让老人和孩子到人口密集的地方去逗留玩耍。四是要听从大队卫生室赤脚医生李子球同志的指导和安排，科学地开展治病防病工作。”刘书记话音刚落，樟树下面响起了一片掌声。

　　香香的假期结束了，她手提着个黄色帆布包，走在村口的大路上，旺队长和三娭毑紧跟在她后面，香香几次让她的爸爸姆妈不要送了，可老两口子总是不听，依然尾随在香香的后面不肯回转身来。这时，大路对面奔来了一辆自行车，不一会在香香面前停下来了，旺队长一看原来是李子球，便问道：“子球，你骑个线车子（自行车）到哪里去？”子球腼腆地说：“我昨天听香香说她今天要走，我特地借了个线车子，送香香到县城搭车”旺队长听子球说完后，便对香香说：“香香，既然子球送你，我和你姆妈就不送你了，你到工地上记得给家里写封信。”说完旺队长和老伴就转身回家了。子球见旺队长走远，便从线车子后座架上取出个布袋，递给香香说：“这是我姆妈送给你的鸡蛋和花生，都煮熟了，说是让你在路上吃的。”香香高兴地接过布袋，好久才说了句：“多谢你姆妈了！”子球接话道：“谢什么谢的，我姆妈在家望了你好几天，等你去看她却等不到。好了，不说了，上车吧！”香香坐在线车子后座架上，双手攥着子球后面的衣服，一路上，打情骂俏的说个没完。

　　九

　　端午节那天晚上的下半夜，寂静的山村天空被一声凄厉的喊叫划破。“旺队长，旺队长，我的三伢子发急病了啊，快起来帮忙啊”益珍娭毑一边急促地敲打旺队长家的门，一边带着哭腔地呼喊。她的呼喊像拉响的警报，全村子里的大人们都起来了，犹如过江之鲫都聚集到了益珍娭毑家里来，旺队长见三伢子的发病症状与前面三个发病孩子的症状都是一样，经过前面三次的应急处理，也算有一定的经验了，旺队长镇定地说“不要慌乱了，马上把三伢子送公社医院，我到坡内屋去叫英豪后生，马上去大队部开拖拉机来送三伢子去县医院。”说时迟，那时快，伙员爹推来了一张板车，火急火燎地把三伢子搬上板车，像头疯牛一样拉着板车就上路了，村子的老少都跟在板车后面小跑。

　　下半夜，公社医院只有一个小护士在值班，见来了危急病人，连忙去找医生。喊来的医生对三伢子立即展开了治疗，不一会，英豪后生开着“土狗者”载着旺队长 赶来了公社医院，医生对益珍娭毑说：“孩子的病不是特别严重，如果你相信我们，或许我们也能治。”益珍娭毑听后，心里轻松了许多，但她此时也拿不准是否要上县医院为三伢子治病。正在她犹豫不定之时，旺队长开口了：“我建议还是上县医院治疗保险些，当然最终还你们家长拿主意。”伙员爹果断地说：“上县医院吧！”说着他就将三伢子从急救室搬到拖拉机上。医生见家长执意要去县医院，也不好强留，只是嘱咐家长路上要将孩子侧卧，避免过度颠波，多留意孩子口中痰液。旺队长和几个婆娘也上了拖拉机，“土狗者”载着一车人不一会就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翌日天一擦亮，月娭毑就在村子里挨户吆喝婆娘们早点上街去看三伢子，走到菊娭毑家，听见国牛爹正在骂骂咧咧发牢骚：“一个死在外面的人，不听我劝阻，硬是要放在全屋人共有的堂屋里办丧事，触犯神灵了吧，遭报应了吧，天啊，一个人死了就死了，为什么要这样来坑害村子的伢儿啊！”月娭毑见牛爹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埋怨，便对他说：“就你是个封建迷信的老顽固，什么神灵报应的？小孩子生个病不是很正常吗？”牛爹有些来气地说：“你这婆娘头发长，见识短，我问你，为什么四邻八村的孩子都好端端的，唯独我们野鸡园的孩子接三连四发同样的病？”月娭毑被牛爹这么一问，一时也答不上来，只好自找台阶道：“我不跟你说了，你就迷信吧，我上别家去了。”

　　野鸡园大樟树底下，农闲时是村子里的人最爱聚集的场所，婆娘们在那里纳鞋底、补衣服，男人们在那里搓草绳，打草鞋，大伙儿边干手头活儿，边插科打诨的闲聊，都喜欢那种恬淡闲适的亲切味儿。

　　国牛爹拿着一捆香，一叠火纸钱，来到大樟树底下，见月娭毑正在和婆娘说上街看三伢子的事，他便对着众人说：“我们屋场的不幸，完全是因为亵渎了神灵，招致报应的结果，如果我们不虔诚地向神灵谢罪赎罪，村子里的伢子将继续遭受报应。我现在去三仙坦拜神，请求三仙圣女赐福免灾，你们有诚意的可以跟我一起去。”村子里的人听国牛爹这么一说，大部分人都表示赞同，愿意和国牛爹一起上山拜三仙圣女。牛爹见时机成熟，便又接着说：“愿和我一起去，凭自己的诚心，一起跟我走。愿意去看三伢子的可以跟月娭毑去。”就这样，村子的人就分成了两班，大多数人跟在牛爹后头，只有少数几个婆娘和月娭毑在一起。

　　十

　　两辆白色面包车停在野鸡园的场地上，从车里走下十几位干部模样的人，其中还三四位穿着大白褂、提着大药箱的医生。益珍娭毑带着三伢子最后也从面包车里出来。原来是大队刘书记在三伢子发病后，亲自去杨部公社反映了野鸡园流行急性脑膜炎疫情，公社领导非常重视，马上就向县革委会反映了情况，县防卫办领导也高度重视，立即从县医院抽调医疗小组，进驻野鸡园，实地解决流行性脑膜炎疫情问题。

　　县里医疗工作组首先对野鸡园进行了全面消毒，然后，对村子里所有孩子进行疫苗注射。最后，他们还抽取了孩子们血样，采集了野鸡园周边的土壤和水质标本，准备拿回去作进一步的化验和研究。在县医疗工作组离开之前，在大樟树下，召集野鸡园生产队全体社员大会，工作组中有个秃顶的领导在会上说：“社员同志们，你们村子里最近发生的疫情，党和政府都非常关心和重视。在疫情面前，你们积极采取预防措施，相互帮助去应对疾病，这种乐观的革命主义精神是值得肯定的，各位社员同志们，在毛主席关于农村医疗指示的光辉指引下，你们要放下思想包袱，与我们一道共同把野鸡园流行性脑膜炎疫情彻底、干净地消灭掉！”秃顶领导的讲话极大地鼓舞了社员们的信心，村民发自内心的给了热烈掌声。

　　大队赤脚医生李子球也参加这次防疫活动，县工作组里有位老中医问子球：“听说你为村民熬制了预防脑膜炎的中药汤，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配制的药方？”子球连忙从口袋掏出一张单子递给老中医，老中医扶了扶眼镜，头往后蹿，手往前伸地拿着单子看了半天，还不时地微微点头。老中医看完后说：“子球同志，你这个药方不错！用了一番心思。”顿了顿，想了一下就说：“不过，你这个方子好像缺少一味君药，如果能把药姑山里的七叶一枝花加进去就完美了，因为咱们村子里孩子发病主要是病毒引起的急性脑膜炎，而七叶一枝花有清热解毒，晾肝定惊之功效，对惊风抽搐、脑血管淤塞有特效。”子球认真听老中医讲完后，恭敬地说：“非常感谢您老人家的指导，只是七叶一枝这药十分难以采到，不过，我会尽力的。”老中医拍了拍子球的肩膀说：“年轻人不错，只要你有心，一定会采到的。”说完便钻进了面包车里，县医疗工作组在傍晚离开了野鸡园，他们的到来，给村子里人们带来了极大的心里安慰。

　　药姑山群山起伏，云雾缭绕，悬崖峭壁，险峻秀丽。李子球在县医疗工作组走后的第二天就上山采药了，他沿五斗岭上，经桂竹源，穿过芦坡，翻越向天狮子山峰，过老龙潭，直奔箭杆山。因为他知道，只有箭杆山的峰顶上才有七叶一枝花的生长环境。

　　李子球上山采药太阳快下山了还没回家，子球的姆妈在家里急得团团转的，搁平常，子球采药都是晌午过后一会就回到家了，可是，今天太阳下山了还不见人影。子球姆妈实在是在家呆不住了，就来到大队部找刘书记，刘书记忙安慰她说：“不要着急，子球人机灵，不会有什么事的，说不定是在采药的朋友家玩去了也拿不准，好吧，好吧，你回家再等等吧！”子球姆妈被刘书记这一劝，心好像放下了一半。便回家去了。可是等到第二天上午，仍不见子球回家，子球姆妈就慌神了，再一次来大队部找刘书记，刘书记听说李子球上午都没回家，顿时也急了起来，马上从各生产队抽调精壮劳力，上山去找李子球，十几个年青小伙子在大山里找了大半天，最后在烂船坡的谷底里找李子球已经僵硬的尸首，那时，他的脸面朝下贴在地上，背上药篓朝上，药篓里草药杂乱地抛撒在他的头部。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棵七叶一枝花。寻找子球的小伙子们在山上砍了两根树枝，用葛藤缠绕，做成了个简易的单架，轮流把李子球抬回了家。

　　大队为赤脚医生李子球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仪式，全村老少都自发参加了李子球追悼大会，刘书记亲自致悼词，他无比沉痛地说：“李子球同志是我们大队的优秀青年，他从事大队卫生室赤脚医生以来，严格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脚踏实地，勤勤恳恳，为我们大队全体社员的身体健康作出了杰出的贡献。李子球同志因工牺牲，是我们大队卫生事业的极大损失，他的英勇事迹将激励我们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继续前进！”追悼会后，李子球被安葬在九九十八坡的山腰上，大队部为了表彰他的先进事迹，为他立了一块墓碑，上书：因工牺牲的赤脚医生李子球同志之墓。

　　十一

　　刘三才教授大清早醒来，刚洗漱完毕，便要侄儿陪他去九九十八坡去走走，侄儿正忙于他婚礼筹办的事，对他提出的要求甚为不解，便说道：“大伯，一大早去那个地方干嘛？那里都是坟地，又没什么好玩的。”刘三才教授说：“那好，我一个人去吧，你忙你的。”侄儿见他大伯执意要去，便放下了手头的活儿，陪他大伯去了。

　　九九十八坡地处偏僻，杂草丛生，因其山山相连，坡坡相扣而得名。叔侄俩慢慢进入了九九十八坡的谷地小道上，早晨露水像泪珠一样挂在树枝头或草叶上，斑鸠咕咕叫声让山里更显寂静和幽深。在一处灌木荆棘丛中，刘三才教授找到了一块墓碑，上面依稀可以辨认出“李子球同志之墓”的字样，他站在墓地前，神情肃穆，恭恭敬敬向李子球坟墓三次躹躬。侄儿见他大伯这般庄重更是不解，便问道：“大伯，这里埋的是你什么人？”刘三才教授没有回答，反而问侄儿道：“你听说过李子球这个人吗？”侄儿不停地摇着头说：“没有，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刘三才教授说：“是啊，这不能怪你，他牺牲时，我都才几岁，根本就没有你。但是，你记住，这个人曾经对我们村子里人有过很大的帮助，甚至，他的死都和我们村子的人密切相关，我们都应该记住他的恩德。”

　　刘三才教授只在老家呆了三四天，参加完侄儿的婚礼便回到了广州，回来后，他受邀参加了广州“非典”十年纪念学术研讨会，广州香格里拉酒店会议大厅里，华灯熣灿，富丽堂皇。刘三才教授在研讨会上没有大谈什么学术研究，而是向大家讲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湘鄂交界的一个小山村发生了流行性脑膜炎疫情的故事，他作为那场疾病的终结者，以自己亲身经历，真实生动地再现当时的情景。他最后总结说：“一个封闭落后的小山村发生了那样严重的疫情，对于山村的人来讲，严重程度完全等同于我们当时北京、广州发生了“非典”疫情一样，但是，善良纯朴的人们面对疫情，守望相助，共渡难关。有人言，多难兴邦，我也可以套用说，多难兴村，我们那个村子由于共同经历了那场灾难后，村民一直保持着干净整洁的居住环境，一直保持健康、快乐的生活方式，一直保留着互相关爱、守望相助的传统美德。正是由于这些美德溶入到了我的血液之中，才使我在十年前那场没有硝烟的“非典”战斗中，义无反顾地冲在第一线。现代社会，科技日新月异，面对这个世界，我们还有太多太多的未知领域，为什么“非典”只是在北京和广州这两个地域发生？为什么流行性脑膜炎疫情只在野鸡园流行？人与自然究竟该如何和谐相处？这些问题仍然是值得我们去探究和深思。我们应当尊重自然、尊重民俗传统。我以上所讲的故事有太多的内涵，不必我多说了，就留给诸位去慢慢思考和品味吧！”

　　刘三才教授别具一格的讲演，让人耳目一新，引发了与会者的强烈共鸣，金碧辉煌的会议大厅里回旋着经久不息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