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后,副热带高压还没将江浙沪覆盖,难得的有几夜风清星明,城开车在午夜零点的乡村小路,车窗半开,凉风吹皱衣衫,混着稻田里此起彼伏的蛙声,这本该是极适意的一段孤独时刻!
告别了白日的喧嚣,卸下了伪装的面具,独自静享这最亲近心灵的夜,可是,看着两侧树影在车灯的照射下匆匆闪现、又匆匆消逝,城的心中若冰雪覆盖,寒冷而孤寂。
结婚两年,养儿两岁,多少个日夜都在挣扎与蒙混间度过,不是他不善于伪装,而是实在太累了——
白天工作,拖着一身疲倦回家,就需要哄睡哭闹的孩子,等到孩子睡了,他亦赶紧洗漱上床,做好次日的工作计划,今晚本已熟睡的他,却被一声刺耳的移门响给惊醒,他吓得跳起来,是的,噩梦是家常便饭,谋杀与逃命是梦里的主旋律,往往半夜醒来,就再难入睡,失眠就这样囚禁了他。
是妻子,是她结束了在隔壁客厅看综艺、做设计,回房间洗漱。
听着洗浴间冲水声,刷牙,脸盆撞击,城打开关了的手机,微信里却传来领导的批评,他实在想把这一切都彻底关了,好安安静静睡一夜,可是,无论他如何辗转反侧、闭眼睁眼,已然再难入睡。看玄幻小说吧,眼睛又干的发涩,熬着熬着,等到妻子走出洗浴间,砰得关上门,又去隔壁待了片刻回来,躺倒床上,倒头就睡。
其实城是非常抑郁的,不仅被惊醒,还得去关那盏她所忘记的灯。
昏暗的屋子里,只剩下空调的几点光亮,他是彻底失眠了,一分钟、一刻钟、半小时,时间就这样在想睡却睡不着、想安心却极抑郁的状况里熬过去。
微信里,看不见是在线或下线,点开锋的聊天框,他会不会还没睡呢?今晚又熬夜工作。他又会不会也恰好是半夜醒来,失眠了,就在手机那头发呆。城发消息问:“睡了吗?”
寻常而言是不该有回复的,微信里又有几个能在午夜还聊天的朋友?可是,命运就是这样的爱捉弄人,回答城的是:“在,怎么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呢?”其实城白天时就想问他,看见他发在朋友圈的挂点滴的照片,想问问感冒好些了吗,身体还吃得消吗,只是想想还是算了吧。
“五点钟时吃了感冒药,结果就睡着了,现在刚刚醒。”锋回复。
“你还咳嗽吗?流鼻涕不,空调就别开了。”
“嗯,没咳嗽,就流鼻涕。”
片刻的沉默,似乎话题也就终结了,没什么好说的了,嘘寒问暖就这样。
城看着手机,又去翻小说,去刷微博,屋子里已响起妻儿的呼噜声,他实在是睡不着,再度点开微信,问:“我现在可以去找你吗?”
“现在?”
“是的,方便吗?”假若是他有别人在,那自己过去,岂非打扰了他的生活。
“嗯,方便的。”
拿起手机,拔下充电器,带着背包,城穿着一条沙滩裤、一件薄薄的冰丝汗衫,出门了。
车子就是这样开在乡间小路,静谧的夜色、凉爽的清风,他在想,假若那年自己没有回村,而是选择留在了杭州或者去了上海,现在大约也该是夜生活才结束,他可能是和锋在外散步逛街回家,继续着两个人安稳而甜蜜的小恩爱。或者,他是一个人刚刚从同志酒吧里出来,跟圈里的各色朋友说着再见,叼着烟,慢悠悠回去住的地方。
至少,他是自由的,没有任何牵绊,做着最真实的自己。
可是现实就是这样,城不怪谁,也不恨,用他常常对自己妻子的话说:“别说是你打我几拳,就算你拿刀把我捅了,我也不恨不怨。”当初既然选择了要离开那座读了四年书的城市,在几番坎坷后,最终决定与锋分手,回到村里相亲结婚,也就该接受而今阖家团圆、独自伪装的结局。按他最安慰自己的话来说,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时莫强求”。
是的,城知道自己,结婚仅仅是对于养父母的报恩,是为了成全他俩在村子里的那份安稳,而绝非是自己的心甘情愿,亦或者自己的孝顺,从内心深处来说,他对于家人也实在没有多少亲情可言,仅仅是喂养了他那么些年的饭,在他当初遭遗弃时捡来养着了。后来,养父的赌博,养母的刻薄,他也已经习以为常,而今再懒得去挣扎、去争辩。
可是,这样的选择,犹如一柄利刃割了自己的心头肉,也割了锋的心头肉,又如何去面对相遇时彼此的海誓山盟呢?
但是,这样的结局也并非是城一手造成,要知道,是锋先提的分手,是锋先提的要回家去相亲,是锋要分居两地。等到城也终于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圈子里遭遇离合悲欢,坐在邵逸夫医院的手术室里,终于心灰意冷,决定了自己也要结婚的计划,锋却回来了,问他:“假若我想要你回家,你还会走吗?”
眼泪在那些的日日夜夜里大约流尽了,彼此再见面时,亦是四目相对,那么熟悉、那么遥远,又隔着中间的千山万水,只叹一句:“我们都回不去了——”
新婚那日,锋送来厚厚的大红包,人没来,只添一句:“早生贵子,往后快乐。”
旧事就是这样一幕幕地在心头重演,午夜的清风、稻田的蛙鸣,城依旧能清晰地看见那些笑容和眼泪,而今多少年都过去了,彼此也都长大了,哪里还是那个轻易哭笑的少年?
汽车停靠在友谊桥的车站旁,东侧的河水倒映着稀疏的灯火,粼粼波光间,那么静谧,那么美好,若是牵着他的手,两个人慢慢走,什么也不说就很好,又好像那个说着“我等你到三十五岁的人”,最终也只是在波光里望着前尘,那么遥不可及,那么伤人。
敲门,昏暗的走廊里,陡然落下一派灯光,看着锋幽幽的目光,城勉强在脸上挤出一抹笑,他说:“感冒好些了吗?”
锋转身走回屋子,声音疲倦而轻柔:“好多了,睡吧。”
关门熄灯,两个人就躺在床上的蚊帐里,锋问他“怎么这样晚了还过来?”
城想说些什么,又想解释什么,可最终只是侧转身去,抱住了锋,轻轻在他的脸颊上一吻,说:“睡吧,明天都还要上班。”
“嗯,今天我请假了,明天大概事情会很多。”锋拉起被子一角,盖住城的半身,两个人就这样抱着,睡了。
耳鬓厮磨真的是太伤人,这辈子,不就是想要抱着他、睡一辈子?
梦里起起伏伏,忽而看见大学里锋骑着小单车来接,忽而看见树上的合欢花落下,陡然惊醒,浑身颤抖,却是他挥手离去的场景,抱着,“别哭了,那都是梦,我在,我都在的——”
窗外的星星真的很明亮,随意地洒在夜宇,床上的人儿真的很平常,多么凡夫俗子的一世,为什么那么多的夜里醒来,都是独自坐在床沿发呆?
月落星沉,日出东方,匆匆的车马又来,上班族要去赶地铁。
城朦朦胧胧里,自己的双手抱着锋的脑袋,而锋在平稳而安静地睡着,他的双腿还压在自己身上,他的眉毛、他的头发,还是那样好看,偷偷,再亲一亲他的脸颊,哈哈,而今他都有胡渣子了,好想,这样一辈子,时间停住,就不走了。
闹钟响起,锋蹑手蹑脚得爬起来,生怕惊醒身边这个熟睡的人,他关了闹钟走出门,片刻后回来,把包子豆浆摆在桌子上,而后穿戴整齐,拎着书包轻轻出去。
门关上了,城坐起身来,看着桌上的早餐,日光已大盛,照着窗户,照着一切该醒来的人,他微微觉得有些刺眼,呆呆地坐了会儿,拿起手机,看了看几个未接电话,也转身出去,盛夏的日光如汪洋,瞬间将他的身影淹没——
2018-7-12黄昏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任性了,好像又回到了那时候,虽然的确已经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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