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最初的记忆里,奶奶总是一个人站在山脚下,拄着拐棍,佝偻着身子,一动不动地望着这间破败的小石屋,和石屋前那株孤独的老枣树。这副景象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在以后的岁月里,他经常回想起这副画面。在傍晚夕阳淡淡的余辉里,奶奶一个人拄杖而立的凄美剪影,让她屡屡感到震撼。
每当奶奶如此发呆时,春生都远远地站在一旁,从不敢打扰她。奶奶到底在想些什么呢?那间恐怖神秘的老屋到底有什么看头呢?那里到底埋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春生不断地思索着这些问题,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也许是这间老屋让她想到了逝去几十年的爷爷,想起了几十年艰辛困苦的生活?
毕竟,奶奶守了几十的寡。春生觉得,一个人守寡并不难,难的是从三十岁一直守寡到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更难的是,在守寡的过程中,她还将好几个孩子拉扯成人,帮他们成家立业,过上了团团圆圆的美好生活。这副拖着一双小脚的、毫不起眼的小身板儿,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呢?春生感到不可思异。
奶奶一共养育了五个子女,包括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当然,这只是现在的数字,随着年龄的增长,春生了解到,奶奶养育子女的队伍其实有可能更大的。
每年春节请家堂,总是由奶奶烧纸钱。在每次发放钱粮的最后环节,奶奶总不忘拿起一叠纸,嘴里念叨着:“老三啊,这是给你的,你没有享过啥福,倒也没吃过啥苦,就在那边好好活着吧。”
第一次听奶奶这样念叨,春生曾好奇地转头问母亲:“老三是谁啊?”
母亲轻轻拍打了春生的手一下,冲着他神秘地眨了眨眼睛,示意他不要问。春生便住了口,从此不敢再问这个问题。但是老三是个什么样的神秘、可怕的人物呢?这个问题始终索绕在他的心头。
后来,从大人们只言片语的闲谈中,他渐渐地知道,那个所谓的老三,其实就是奶奶的第三个儿子,不过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至于到底是如何夭折的,却没人能说得清。
后来,春生曾做过一个梦,一个记忆深刻的、令他感到十分痛苦的梦。
那是一个雪后的晚上,奶奶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脑袋上缠了一条白色的毛巾,显然正在“坐月子”,刚生下没几天的“老三”正在土炕上拼命地哭喊,哭得惊天动地,震得屋外老槐树上的雪粒儿簌簌地往下落。奶奶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屋子里撞来撞去,想不出任何安抚他的办法。她似乎想找点东西生起火炉,为婴儿做点吃的,但是那会儿正大办共产主义食堂,家里所有的粮食都被充公了,铁锅、铁勺什么的也都被征集去大炼钢铁了,家里除了她,还有正在哀嚎的“老三”,几乎空无一物。
她就这样撞来撞去,陪着儿子嚎哭了一夜。后来,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鸡鸣。春生看到奶奶的身子猛地抖动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接着,她便在屋子里疯狂地转着圈子,那么急促,像一阵风一样。然后,她忽然停下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碰得额头上鲜血淋漓。接着,她爬起身来,走到炕边,抱起尚在啼哭的婴儿,紧紧地搂在怀里,不住地亲吻,眼泪如不断溜儿的雨丝,喷泄在婴儿的脸上。
又传来了一声鸡鸣,奶奶的身子再一次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她将婴儿轻轻放在炕上,站在那儿静静端详着他,看得那么久,那么仔细。
是时候了,不能再犹豫了。她下定了决心似的,从炕头上拿起一个枕头,轻轻放在婴儿的脸上,捂住了他的口鼻,然后用两只手狠命地压了下去……
婴儿的哭声渐渐地消失了,而奶奶也无力地瘫倒在了地上……
春生醒来时,出了一身的大汗。这个梦令他浑身战栗,心口一阵阵的疼。
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吗?这就是有关那个所谓的“老三”的全部真相吗?
他曾经无数次地审视过奶奶,妄图从她身上找到答案。但是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失望。
也许没有谁能给他真正的答案,毕竟,那不过只是一个梦而已。
后来,奶奶每年过节烧纸钱时,春生总在心里默念:三叔,你可千万不要怪奶奶,千万不要怪……
那间小小的石屋和奶奶一样,是一个独特的存在,注定会无数次地走进春生的梦中。
他还做过另外一个梦,同样印象深刻,永远难忘。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三十多岁的奶奶挎着柳条筐,走在落满槐花、榆钱的山间小道上。她穿了一件蓝色的小褂,头上挽着一个圆圆的发髻,浑身透着年轻少妇的成熟诱人的风韵。
她是去走亲戚,还是去下田劳作?春生不知道。总之在一个春天的早晨,年轻的奶奶正漂漂亮亮地行走在美丽的田野。
当她走到这间老屋附近的时候,迎面走来了一个男人,扛着一张铁锹,好像劳动归来的样子。男子面容模糊,春生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是却大致可以判断出,他是一个和奶奶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
奶奶看到这个年轻人,身子突然抖动了一下,脚步变得有些慌乱,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年轻人看到奶奶,也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表情有些不自然。
两人都没有说话,互相也不敢看对方,各自迈着慌乱的步子,低头向前走去。
就在他们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男子突然停下脚步,一把抓住奶奶的胳膊,用颤抖的声音喊了一声“小兰!”
奶奶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住,柳条筐从臂弯滑落到了地上。
男子不再犹豫,扔掉铁锹,用他那双有力的大手抱起奶奶,急速向那间小屋奔去。
那间神秘的小屋啥时候有了屋顶和房门呢?男子将奶奶放在床上,砰地一声关上房门,回过头来,像一座大山一样,急不可耐地压到了奶奶身上。
奶奶没有反抗,也没有叫喊,无力瘫软在那里,闭上眼睛,任凭男子狂风暴雨般地抱她、吻她、撕扯她的衣服,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汩汩流下……
突然,天空响起一声惊雷。男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正在扯着奶奶的衣服的手一下子失去的所有的力气,甚至不能解开一枚小小的扣子。
突然,他像猛然从梦中惊醒一样,从奶奶身上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扑通一声,跪在了奶奶的身前,双手左右开弓,狠命抽打自己的脸颊,一边打一边哭喊:“嫂子,我不是人,我是个畜生,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死去的大哥,我该死、该死,不是人、不是人……”
就这么自己打骂了一会儿,男子便站起身来,仓皇地逃出了那间小屋,将奶奶独自一人留在了那里。
这时,小石屋已经没有了屋顶和房门,恢复了原先那种残破的模样。奶奶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静静地望着头顶的天空。天空那么白净,只有云彩是黑色的,不时有几只黑色的鸟儿扑楞楞飞过,将黑云扯开一道一道白色的缝隙。
她就这样躺着,眼泪在她的身边汇成了河……
……
赞(0)
最新评论